半夜三更,月朗星稀,这座不大的后院中没有任何动静,别说是人影了,就连个寻常出没的鬼影都没有。
到顾怀丰房前,阿秀心中担忧,仍然是飞起一脚,利落地踹开房门。
砰地一声,月色照进来,正好落在一个仅着中衣的男子身上。他撑着个桌腿沿,勉强要站起身。见阿秀突然之间撞进来,顾怀丰不禁一愣,又很是尴尬。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竟被她瞧了去。
阿秀哪儿知道此人的心思。她连忙上前,扶他坐下,语带关切道:“大人,你怎么了?”话中还有着微微的颤音。先前他们一道从外面回来,还好好的,不过几个时辰,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顾怀丰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腿。阿秀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半蹲下身子。目光所及,那片雪白的中衣上头,正一点点晕染出暗红的血迹,像是开出了荼靡娇艳的花。阿秀心中一凛,知他伤的不轻。
顾怀丰被她这样瞧着,有些不自在,两腿往回缩了缩。
阿秀却扣住他受伤的腿,不由分说,一下子撩起中衣的裤脚。只见里面紧紧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此时,早就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随着阿秀的动作,就听嘶的一声,顾怀丰狠狠倒吸了一口气。痛是痛,羞亦羞。他双颊面色泛红,与那双桃花眼相映成辉。
“……阿秀”
他伸手相扶,可话还未说完,阿秀就仰面,静静望着他。两道黛眉紧蹙,愁绪如远山,眸子盈盈,在月色下,楚楚动人,又让人垂怜。顾怀丰的心,没来由的一软,他的双手垂在身侧,就忘了要去阻拦。
阿秀心疼道:“那一夜里,你受过伤,中了毒?”不待对面那人回答,她扶他回了床榻,又道:“大人,我瞧你今夜是突然毒发,最糟糕的情形,莫过于毒发攻心。如今,来不及请大夫,我这儿有一味解毒的法子,你且忍耐一下,可好?”
顾怀丰点头,微笑道:“嗯,好,都随你。”
阿秀心中难受,面上仍挤出一个宽慰的笑意,只怕比哭还难看。她重新蹲下身子,目光落回那些染血的绷带上。指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将其解开,生怕弄疼了顾怀丰。
她的神色专注。怀丰从上面偷偷望下去,能看到一头乌发,从她肩头随意披散,格外柔美,还有微翘的睫毛,灵巧的鼻尖……这一切,都让他欢喜不已。一时间,那种被撕裂的痛,也就减轻许多。
露出最深处的伤口,里面果然已经泛黑,阿秀心里止不住地骇意,面上却如常。她复又仰面,哄道:“大人,你闭上眼睛可好?”
她的声音柔柔,顾怀丰心底熨帖,听话地阖上了双眼。
趁此机会,阿秀的手掌飞速靠近他的眉心,捏起一个诀法,口中振振有词,是最寻常的昏睡咒。顾怀丰察觉到了不对劲,一种似曾相识袭上心头,他刚要睁开眸子,脑袋便止不住地昏沉,身子一歪,昏睡了过去。
阿秀能用的解毒法子,无非是仰仗自己这具百毒不侵的檀木……其实,她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将顾怀丰当成了要找之人。为了心念之人,为了赎清罪过,就算是要她魂飞魄散,阿秀都在所不惜,何况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一点解药?
顾怀丰醒时,迎儿与大夫已在身旁。他偏头,环顾一圈,未见到阿秀的身影,眉间不由一蹙。“迎儿,阿秀呢?”他着急问道。
迎儿正在等那位大夫开方子。闻言,她低低笑了,应道:“阿秀姑娘先前一直守在这儿,她面色看着不大好,我便劝姑娘去歇会儿。”
经她一提,昨夜的情形浮上心头,顾怀丰疑道:“大夫,我这伤……如何了?”他只记得阿秀说有个解毒的法子,可后头的事情如何,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大夫捻须而笑:“顾大人,你体内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老朽只不过是替大人再开几副清热解暑的药方罢了。”
顾怀丰道了个谢,心底却是狐疑万分,他想要去瞧瞧阿秀,但又不忍打扰她休息。
阿秀这一歇,就歇到了午后。她到顾怀丰房里时,那人刚喝了热药,睡下了。身上盖着软被,额上密密发着虚汗。
她轻轻坐在床榻边,用绢子替他擦了擦汗。除此之外,阿秀只是静静看着这人。清隽的眉眼,束起的发髻,还有瘦削的面颊,无一处不让她看得入神。阿秀总觉得,也许这么看着看着,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那个人的模样。
阿秀目光痴痴,正落在顾怀丰脸庞上时,那人亦恰好睁开了眼。见她在望着自己,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簇光,很是璀璨夺目。顾怀丰想要撑坐起来,阿秀伸手摁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劝道:“大人,你身子不好,还是好生歇着吧。”
肩头传来一阵冰凉之意,可怀丰却不觉得冷,反而是热意满满。他顿了顿,道:“阿秀,昨夜多谢了!”嗓音沙哑,低沉悦耳。
阿秀面色发白,笑着应道:“大人,你没事就好。”
她的笑靥清亮,虽然苍白,却掩饰不住的明媚。顾怀丰心念一动,又央道:“阿秀,唤我晚山,可好?总是大人大人的,好生见外。”他语气低低地,好似哀求。
阿秀一时愣住。这已是第二回了,她张了张口,终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晚山”。
怀丰欣喜。他看着那交叠在一起的纤纤素手,十指青葱,煞是好看,便很想握上一握。可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到底是不敢逾距。
一人躺着,一人坐着,就这么打发了一下午。
顾怀丰这一病,那位贪污银子的方大人,就交给其他人查办。等不过两日,他初初可以下床勉强走动之时,那桩案子也就差不多稽查清楚。他这个钦差,写了一纸奏章,呈回了京。
洛水灾情不等人,顾不得病体,他带着阿秀和银子,还有筹措到的粮草急急忙忙回了安州。王二彻底失去消息,他们这回,只得重新雇车上路。去时一辆,回时浩浩荡荡十余辆车。
顾怀丰的身子尚未痊愈,他不能久坐,只能躺着休养。途中颠簸,阿秀一路细心照顾,又替他垫了许多软枕,才使得伤口不再迸裂。怀丰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感激。他从未受过女子如此贴身的细心照料,此刻,他只觉得旁人都比不上阿秀。
幸得不过三日的路程,便到了安州。怀丰早就派人快马报信,此时,入城处,一众官僚等着。
吁的一声,马车哒哒停下来。阿秀搀着那人端坐起来,虽习以为常,但怀丰仍是窘迫万分。他拱手道:“阿秀,有劳了。”
“大人,莫再客气。”除那一次之后,阿秀仍是唤他大人,只说这样顺口。怀丰也就不再勉强。
阿秀笑着掀开车窗帘子,透过不大的缝隙,就见外头立着几个头戴乌纱、穿着官袍之人。为首那人高大魁梧,生的是相貌堂堂,一身浩然正气,正是安州知府范晋阳。顾怀丰已经下车,与那帮人互相作揖见礼。看着他们,阿秀簌簌眨了眨眼,竟落下一滴晶莹泪。
这又是一桩稀罕事,阿秀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子正
顾怀丰与一众官僚见了礼。因为腿疾之故,他不便久站,众人就请钦差先行乘车入城,又约在知府衙门内商议后续事宜。怀丰也不客气,道过谢,请了范晋阳同行。其余诸位官僚,或乘轿,或骑马,四下散去。
顾怀丰请范晋阳一道,自然是心焦灾民与瘟疫一事,想早些知道近况。待听闻疫情得以控制,一时间,他心安不少。
两人并肩而行。到了车前,车把式早就放好了踏脚的墩子,恭候二位上车。顾怀丰却突然怔住。这车里还有阿秀在,陌生男女多有不便,她又是个未婚的姑娘家,怎可抛头露面,连累她名节受损?
思及此处,顾怀丰连忙止住身形,抱歉道:“子正兄,是后面一辆,请。”
范晋阳心知此车内定有什么不便之处。他虽狐疑,面上却仍是笑,拱手道:“晚山兄,请。”
二人说话之间,青布车帘被轻轻挑起,钻出个模样俏丽的红裙少女,留着齐眉穗儿,绾着姑娘家的发髻。檀香渐浓,范晋阳一愣之下,不敢多看,连忙撇开了眼。
顾怀丰顿生尴尬,那张俊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他暗忖,如此一来,刚刚的遮遮掩掩,倒显得他与阿秀有什么私情,见不得人似的。
他正欲对一旁的范晋阳解释,阿秀手握油伞,肩背包袱,爽利地跳下车来。顾怀丰呆呆一愣,很是不可思议道:“你要走?”他不是没想过,可依旧觉得来的突然。
阿秀苍白的面色,此刻,更加的白,远山微颦,眸中泛红。她方才只不过是落了一滴泪,对俗世凡人而言,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对阿秀这样一个厉鬼而言,那泪,便是千年累积下的思念。
阿秀愈发笃定,她要找的人,就在顾怀丰!她心底欢喜不已,可须臾之后,却又突然浑身乏力,失了力道,连勉强运气都不行。
说来说去,只因这突如其来的凝聚千年的泪,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心神。再加上前几日,剜了一味解药下来。又为了照顾顾怀丰,阿秀一直未得好好调息。所以,此时此刻,她的身子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眼看着要支撑不在,她必须尽快找到明英。
阿秀的目光柔柔,落在顾怀丰身上。见那人满脸惊诧,手足无措,她的内心更是欢喜。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她浅浅一笑,欠身道:“顾大人,如今到了安州,我还得先去寻我的师兄和一一姑娘。”顿了顿,她又道:“大人,等你正事了了,我与师兄便来寻你,还需谢过大人的这一路照拂之恩。”
顾怀丰微赧,连忙摆手:“不不不,阿秀,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谢你还来不及,哪儿有反过来的道理?”
他有心留她,却不知说什么好。见阿秀目光坚定,他一时语塞,也就不再勉强,只盼着正事了了,再与她好生相聚。
他作了个揖,央道:“阿秀,那等你落了脚,来顾府知会一声可好?我届时必定登门拜谢。我们顾宅,在安州北街上。若是不清楚,找人打听,也是使得的。”怀丰恨不得画个图留给阿秀,或者手把手领到家门口,生怕她不再来寻他似的。
阿秀笑眯眯地点头,一一应好。
她正欲离开,一直缄默的范晋阳忽然开口,问道:“姑娘,听你话里之意,可是要找谢一一谢医士?”
阿秀一怔,连忙道是。那范晋阳又道:“如今,谢姑娘和明英少侠正在我知府府邸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明英和谢一一到了安州,不眠不休,一连救下不少人,更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治好一个重病的瘟疫之人。这一举动着实了不得,范晋阳亦被惊动。他放下身段,前去拜会,特将他俩留在了知府府邸的后宅之中,又以上宾之礼相待,只为请谢一一安心救人。
阿秀大喜,她回身又上了车,跟着那二位,一道去了安州知府的府邸。
知府府邸共分为三大处,一处是知府办公衙门,一处是知府日常家宅,另外则是仆役们的住处。到了地方,阿秀与顾怀丰又道了别,又与范晋阳道了谢,这才在下人的领引下,去了后面的私宅。
顾怀丰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如弱柳扶风般羸弱,一时间,心底微妙异常。就好像,阿秀离自己,越来越远了……那人还未走远,他就体会到一味留恋与相思。一双桃花眼里,星星点点,皆是不舍!
知府后面的家宅,不算小,现如今,已被改成收容病人的地方,井井有条,稳中有序。阿秀一路走来,亲眼见到这些,她打心底觉得那位范大人是个好人。瘟疫一事,大家都避之不及,唯恐引火上身,他反倒不惧不畏,称得上是个大丈夫。
再往里走,阿秀就见到了那二位。谢一一蹲着身子,在替人静心把脉,而明英却在一旁窜来窜去,或给这人送药,或给那人倒水,像只闲不下来的猴子。这么一看,很有些妇唱夫随的架势。阿秀抿唇偷笑,为她这位小师兄高兴。
明英眼也尖,不过空闲的功夫,一下子就瞥到远远过来的阿秀。他疾呼了一声“师妹”,三两下蹦过来。到了近旁边,明英低声问:“如何,那个迂腐的呆子,可是你要找的?”
阿秀只笑不答,眉眼灵动,俱是小女儿的娇俏和明媚。明英见了,抄手哼哼道:“还不快快谢过我?”
“八~九不离十的事,有何好谢的?”阿秀唬了他一眼。正欲告知这些天发生的事还有身子此刻的不适时,她眼前突然发黑,一下子又失去所有的力气,旋即瘫倒下来。一直握在手里的幽萦,伞柄上亦同时一暗,像是蒙上了一层抹不开的灰。
明英连忙托住阿秀,一手果断摁在她的脖颈处。这是当时云阳子特意留的玄机,阿秀是鬼,没有脉搏,只有靠此才能探寻她体内的状况如何。
仔细分辨之下,明英面色越来越难看。阿秀动用了煞气,而且体内的修为,变得极弱!他不敢相信,又不能耽搁,仓促之下,连忙将阿秀抱进后面房内。
谢一一不明所以,亦跟进来,想要帮忙。明英心焦,只道:“我师妹受的伤,你帮不上……”一一愣住,只好转身出去,又贴心的替他们关上了门。她想:“到底是什么伤,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我铁定帮不上忙?真是奇怪!”
阿秀晕倒一事,自有仆役去衙门跟范晋阳通报。
待一众官僚商议完要事,那名仆人才敢进来。诸人纷纷告辞,顾怀丰亦不例外。正准备打道回府,就听那仆人说什么“姑娘晕倒”之类的话,他的脚步就迈不动了。
“可是那位红衣姑娘?”顾怀丰回身问道。仆人一愣,点了点头。他面色登时惨白,作揖说了一声“叨扰”,就欲前去探望。
熟料,范晋阳拦道:“晚山兄,后院皆是一些重病之人。你若去了,只怕会……”有生命之险。
顾怀丰哪儿听不出话里的意思,他心下焦急,顾不了其他,只道:“子正兄,你有所不知道,这位姑娘于我……是有救命之恩的!”
如此一来,范晋阳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亲自领着顾怀丰往后头去,却被谢一一拦住了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
☆、治病
房内,明英将阿秀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上。
他正欲渡些内力给她,搁在一旁的幽萦,无端端闪起青芒,流动之间,青意大盛。只见幽萦升腾到半空中,慢慢被撑开。朗朗乾坤之下,鬼气突然作祟,着实有些渗人。明英看在眼里,一时忘了动作。
伞下气息翻涌,陡然间,像是有一滴墨入了水,墨色四散缭绕,越来越浓,越聚越多。倏地,一个瘦高身影显了形。黑衣飒飒,剑眉冷面,寒意逼人,正是与阿秀戾气相连的桐江。
“不可。”他拦道,声音还是像豁了个口子,嘶哑得厉害。
明英斜乜他:“你是谁?”
“我来救她,无需向你交代。”桐江上前,一手执伞,一手扶起阿秀,掌面向下,紧紧贴着她的头顶之处。发丝柔软,他微微定神,掌心之下迅速凝聚出一抹玄色。桐江再微一运劲,那团玄色,就要渡入阿秀体内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害我师妹?”明英见他如此旁若无人,低喝一声,一掌就劈了过来,蓄满劲道,虎虎生风。
这要紧关头,桐江也不躲,硬生生吃下这一记。他剑眉微蹙,冷言嗤道:“小鬼,看来……你记性不甚好。”说罢,他也不再搭理旁边那人,只专心催动煞气。
闻言,明英一惊,敢喊他小鬼的,这世间还真没几人。来者是个高手,看模样又与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