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做了舰长以后,我每一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像玩拼图一样把左边的一万个房间和右边的一万个房间随意打乱次序重组房间号。不管我如何打乱它们的次序,我总能从一千扇窗户中准确的认出属于他/她的那一扇。
后来我觉得很累,于是我开始有规律的安置他/她的房间,而其他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房间则随性而为,随意打乱随意拼接(从我的房间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千个房间,另外九千个房间不可见,但我可以在桌上的电脑上看得一清二楚,只要随意移动电脑里面的无数的小格子,对面的火柴盒就会跟着动。我能看见的那一千个房间的房号是从1到1000号房,看不见的那些房间,第一竖切面是1001到2000号,第二竖切面是2001到3000号,以此类推。所以,每一层战士楼有一千个战士房,每一百个战士房为一排,一共分布着十排,每排之间都有一条细长的过道通往宽阔的主干道,也就是主干道两边分别垂直着九条细长的过道,它的造型让人想起蜈蚣)。也就是今天他/她的房间号如果是1号,明天我就会让它变成2号,后天就是3号,直到1000号结束,又从1号开始,如此循环。
不知道他/她有没有发现这一点?
这是非常明显的信号。也许他/她发现了吧?但是他/她永远不会认出我,除非我戴着面具穿着专属于舰长的制服。而我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相识相认。完全不是这样。
当我从充满了水银的那个星球出完任务回来的时候,我累得躺了一天一夜。当我半夜摸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我看见他/她的窗户一直亮着灯,没有熄灭,这代表他/她那晚没有入睡。
他/她是否也像我盯着他/她的窗户看那样,在千千万万个夜晚盯着我的窗户看过?他/她是否以为我出了任务后未曾归来?可是信息部早已通报了我们八个圆满完成任务回来了。
他/她在为谁或为什么事彻夜不眠呢?他/她也像我一样,开始有了心事吗?在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人会没有心事。
整整三个星期,绕着那颗表面上布满了水银的星球不停的飞,只为了描绘出这颗星球的完整地图。我们八个人……
最可怕的不是看见星球里面有刀山有火海有怪物,而是什么都看不到,你只能看见自己,从像镜子般的反光中只看见孤独的自己。
那是最糟糕的一次飞行。当我们走下探测号,双脚踏在“巴别塔号”上时,每个人都虚脱得像见了鬼一样,虽然我看不见他们真正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面具下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就像我自己。
我以为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不会存在生命,但实际上有生命,一种像铁线虫一样的生物,在水银里游来游去,荡起一阵又一阵的水银波纹,让人头皮发麻。
为什么总也遇不到一颗有水的星球呢?或者哪怕没有液态水,全是固体冰也行。水是整个宇宙中最稀缺的资源,比任何一种事物都珍贵,因为它具备不可复制性和不可创造性。空气可以被制造,甚至太阳也可以被复制,只有水,必须通过寻找来获得。只要有水,没有太阳,生命也可以繁衍生息,光合作用可以人为进行,氧气源源不断被制造。人类可以在一颗完全被水覆盖不见天日的星球上存活下来,却无法在一颗没有一滴水全是荒漠的拥有四季的星球上生存。水是万物之本。
曾经遇到过一颗蓝色的星球,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老舰长还活着,八位战士出任务前一夜,整个“巴别塔号”上的居民,没有一个人入睡。
后来我们不停遇到黄色的星球,红色的星球,黑色的星球,绿色的星球乃至白色的星球,它们的颜色毫无意义,那只是地表在诚实的展现自己的美丽。蓝色不代表水,白色不代表冰,红色不代表火焰,黄色不代表岩浆,黑色不代表矿,绿色不代表植被。它们都是土壤的颜色。白色代表那个星球大部分土壤由粉末型石灰岩构成,绿色、红色、黄色、黑色、蓝色各有各的意义,代表土壤中某种成分较多。
很少有舰长能活过六十岁,大多数都因为过劳而早死,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深深折磨着他们。也许我也一样,虽然我希望可以活到八十一岁。年满八十岁可以退休了,八十岁以前必须坚守岗位。那是一种避免资源浪费而强制被规定的制度,一个优秀的人,六十岁退休,太可惜,就像一盏灯,不到耗尽最后一滴油,它是不会熄灭的。我们应该燃尽自己身上的最后一滴油。在这里,没有安享晚年这样的事,没有人应该享福,每个人都带着使命,每一天都被赋予了意义。
舰长并不是集权利与财富还有荣耀于一身的人,“巴别塔号”上的财富都是共享,没有人有资格拥有个人小资产,金银珠宝没有实际意义,最昂贵的东西是水,而蓄水池为所有人敞开大门,却没有人在不口渴的情况下多喝一滴水。
舰长没有太大的权力,唯一拥有的只是一身的责任,就像一棵头顶着巨石的木头柱子。
舰上的军人分十一级,顶级是舰长,一个人;一级是副舰长,四个人;二级是高级军官,四个人;三级是副高级军官,八个人;四级是中级军官,八个人;五级是副中级军官,十六个人;六级是低级军官,十六个人;七级是副低级军官,三十二个人;八级是士帅,三十二个人;九级是副士帅,六十四个人;十几,普通战士。
“巴别塔号”前行的方向,遇到问题时的解决方法等,由十名顶尖天文学家共同商讨并最终确定。如果有意见分歧,不一定达到六比四,只要有一比九的情况出现,就由仲裁机构的仲裁专员进行最终的定夺。三百年来,还从未出现过需要仲裁专员出面的情况。十个人的意见总是高度一致。人们总是负责的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十名决裁者规定好路线与方向,而舰长可以决定用何种方式前行。
每到一年的第一天,舰长总会带领即将从学校毕业成为战士的新成员们进行选拔会,通过种种测试,最终选拔出十名作为战士,其余的毕业生将继续被安排由顶尖学者传授专业知识,实际上,也可以说没有毕业的一天,除了不停的学习,就是不断的温习了。“巴别塔号”不允许废物的存在。
没有人会羡慕舰长的身份,那是出生入死的代名词。劳碌与辛苦是一生的任务。所以,这个职位受人尊重。
“巴别塔号”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挂任何人的肖像,穿着代表了一切,每个人的身份一目了然。
舰长的帽子和胸前绣着地球的图案,也只有舰长的帽子和胸前才会绣着地球的图案。军服纯蓝色,有绿色镶边。一条穿在身上离地五厘米的长披风,里红外黑。
副舰长的军服纯蓝色,有黄色镶边,帽子和胸前没有任何图案。一条穿在身上离地十厘米的披风。里白外黑。
高级军官和副高级军官的军服,灰色,无镶边。高级军官的左边衣袖上绣着一棵小麦;副高级军官的衣服上没有任何图案。一条穿在身上离地二十厘米的披风。里紫外黑。
中级军官和副中级军官的军服,青色,无镶边。中级军官的左裤腿上绣着一头牛;副中级军官的裤腿上没有任何图案。一条穿在身上离地四十厘米的披风。里绿外黑。
低级军官和副低级军官的军服,褐色,无镶边。低级军官的军帽上绣着一朵太阳花;副低级军官的帽子上没有任何图案。一条穿在身上离地六十厘米的披风。里黑外黑。
士帅和副士帅的军服,银色。士帅的两只衣袖上各绣着一本书,左边的书打开,右边的书闭合。无披风。
普通战士的军服,淡粉色。胸前绣着“巴别塔号”。无披风。
其他的所有居民全部穿橙色服装。左边胸口绣着自己的职业,右边胸口绣着自己的专攻。比如图书管理员老亨利,他的左边的胸口绣着“图书管理员”五个字,右边胸口绣着“历史学家”四个字。
老亨利是我给他/她取的代号,也许他/她是个老太婆也说不定,比如真名叫“玛丽”、“凯利”之类。父母为我们取的名字,除了育婴员知道以外,就只有自己知道了。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和一个名字以后,再无瓜葛。没有人想要知道自己的子女什么样,就像没有人想去找寻自己的父母那样,每个人都把找寻宜居星球当成首要任务,一切的情感都是奢侈品。
只有到了死的那天,自己是谁,才会被大众所知道,人们会脱掉死者的左脚上的鞋子,看左脚掌心上纹着的死者的真实名字,再脱掉死者的右脚上的鞋子,看右脚掌心上纹着的死者父母的真实名字,确认了身份以后,为死者换上干净的军服,摘掉那张比一辈子还要久远的面具,瞻仰他/她的遗容。
面具会被回收入库,直到很久以后,戴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所有的面具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当我透过面具看向外面,眼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另一个自己。
很奇妙。
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它是由棉胶制作而成。有自动保温和自动降温的功能。所以它防火也防水。靠近左边耳朵的地方有颗红色按钮,轻轻按一下,空气就会慢慢涌进面具内,让它跟我们的肉脸温和分离,伸出手就可以摘下来。靠近右边耳朵的地方有颗绿色按钮,当我们把面具罩在脸上后,只需轻轻按动那个按钮,面具和肉脸之间的空气会被抽空,由此让面具紧紧吸附在脸上。棉胶的材质非常高级且柔软,像人的另一层肌肤,所以脸部不会有紧绷感,戴着它,很舒适。就像给脸穿上一层保暖外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都不抗拒戴面具。
花园的边沿种植着一棵又一棵的果树,一共大概有一百万棵。每一种种类分别有一百棵,比如一百棵苹果树,一百棵桃树,一百棵梨树,一百棵李树之类。一共有一万种果树。
这里总是充满花香和果香还有树的香味,鸟儿们不停在树间穿梭,蜜蜂和蝴蝶在花园里追逐。只是没有彩虹。我们可以制造出彩虹,但是除了美观,它毫无存在价值,我们不能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眼睛而浪费宝贵的资源去制造它。书上的图片里,彩虹就像一座桥,一座五颜六色的桥。美得不可思议。大自然拥有一双巧手。
只要不去出任务同时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总会呆在第7层。这样的地方本该有很多人闲情散步,但这里总是空荡荡的,遇到最多的除了花农便是果农。很奇怪,大部分人宁愿呆在游泳馆和健身馆,少部分人喜欢去图书馆度过美好时光。花园和果园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生命是如此可贵而伟大。
彩虹下,一大片草原,草原上母亲牵着女儿,女儿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冰激凌。那时候的冰激凌造型很怪异,或者说很简单。看起来像一坨粪便。“巴别塔号”上的冰激凌,拥有各种各样的造型,小猫、小狗、小兔之类,我总是选择白玫瑰造型的冰激凌。
说到粪便,“巴别塔号”所有人的粪便在经过特殊处理以后(尤其是除臭)会运送到种植基地和花园作为肥料。我们完全舍不得扔掉这么珍贵的资源,既是土壤也是肥料,是植物赖以生存的必须元素。地球上的人,完全不对粪便进行杀菌处理就直接将它排放到大自然中去了,比如海洋比如各种河流沟渠,对环境造成了严重污染,疾病在野生动物身上潜伏并蔓延,最终回归人类身上,很多早已在人类身上灭绝的疾病通过循环又重新出现,甚至引起大规模爆发。而抗生素的滥用导致疾病对现有的药物产生了顽强的抗体,最终人类大规模死亡。
各种化工厂和科学实验室的污水随意排放,给大自然造成第二重污染。人类的基因受损严重,畸形后代层出不穷。科学家无力回天。
人与人之间太过随意的□□导致□□交换太频繁,让身体内的基因之间信息互换过多,扰乱了人体的遗传平衡,人类的智力一代不如一代。
三百多年前,当我的祖先从地球离开时,那里臭气熏天,世界上全是低劣人种,失控的世界一片乱糟糟。
红里透着黑的散发出阵阵恶臭味的水,在五颜六色的土地上东倒西歪的半黄半绿的植物,在各种废弃建筑物中翻找食物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流浪猫,颤颤巍巍的骨瘦如柴的行人,烟雾中的破败城市……
“巴别塔号”就是天堂。
不珍惜自然资源不尊重大自然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人类毁灭了自己。没有什么能救得了他们了。
“佐伊,葡萄成熟了。”左边胸口绣着“果农”右边胸口绣着“导弹专家”的老李说。我看到过他/她那不小心露出帽子边沿的还没来得及变白的黑色头发,也许他/她是个亚洲人,虽然欧洲美洲也有黑头发的人种,当然,中东也有,其他很多地方也有,但黑得如此纯净的多半是亚洲人。我给他/她取了个名字。
每个人背后都绣着一个代号,他/她背后绣着G205,G是第七层的专用字母,就像第一层的专用字母是A一样。我应该称呼他/她为“G205”,但是我从没那样称呼过他/她。好像很多时候说话根本不需要添加任何称呼,话题直接就开启了。
在这里只有舰长的名字允许被公之于众。人人都知道我叫佐伊,当我穿着这一身服装出现在任何地方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而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尽管他们的服装能够告诉我他们是什么类型的人,比如是战士还是普通居民?如果是战士,是哪种级别的战士?如果是普通居民,他/她在负责什么职业,本身的真实专攻是什么,他/她在第几层工作,他/她的代号是什么等,一目了然。但,他/她是男是女,左脚掌心上写的字是什么,拥有什么样的容貌,拥有什么样的性格特征等,都是一片空白。
我点点头。我知道当晚每个人的饭后水果会是一粒葡萄。前一晚是一小块释迦。也许是因为分量总是那么少的缘故,总觉得那一小口总是格外美味。苹果是那么的清脆,桃子是那么的甜蜜,橘子是那么的清爽,释迦是那么的浓郁,葡萄是那么的暗香。每个人每个月会有一瓶随机抽取的酒。你可以一口气将它喝光也可以每天一小口慢慢品尝。我总是在每晚睡前给自己倒一小杯。沉浸在满嘴的香气中入梦。我们从不喝除了白水和用水果酿造的酒以外的任何饮品。比如咖啡,比如茶。这两种饮品都对神经有影响。虽然酒也有,但是少量的水果酒对神经的影响是有益的。
咖啡总是让人过度兴奋,茶总是令人过分冷静。而酒,只会让人更清醒。
最关键一点是,咖啡和茶需要用热水冲泡,“巴别塔号”上的人,连洗澡都用冷水,人们从不用热水,因为会浪费水资源,被烧热的水总是会蒸发掉一小部分。太可惜。
三百二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已经喝光了一百艘物资储备舰里储备的水。一千艘物资储备舰当中,有五百艘里面装的全是水。每一百艘储备的水足够“巴别塔号”所有人饮用三百年左右。所以,剩下的四百艘水量,足够我们维持一千多年。但“巴别塔号”却坚持不了那么多年,最多七百年后它便无法再运行。
我们的水资源是充足的。这多多少少给人以安慰。
刚开始的时候,据说游泳馆里面的几千个水池里都蓄满了饮用水,在开始一段时间游泳池是不对外开放的。
每一个空间都合理被利用。
洗手、洗脸、洗澡的水经过杀菌过滤处理,净化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