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还真是件好事?
“屁的好事!”刘德才一拍桌子,痛心疾首的说“小李,你糊涂啦!这要是让他得逞了,以后咱们工人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厂子成了他的一言堂,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后工人就成了他赚钱的机器,他就能肆无忌惮的压榨工人,不错,我们是走市场经济路线,但是你别忘了,前面还有‘社会主义’四个大字!绝对不是让资本家当家作主!”
“李师傅,再说了,还有两百多离退休工人呢!他们可都是老同志啊,没了这份收入,他们能愿意?他们怎么过日子啊?!靠着几千块钱补偿,坐吃山空?!”二车间年轻工人贺强说。
贺强父母都是厂子里得离退休工人,一家三口,一个人上班,三个人拿钱,虽说工人工资不高,可三个人加一块,一个月有快九百,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老人能花几个钱?父母的退休工资,最后都是贺强的。
可是要下岗,就算贺强能留在岗位上,可整个家庭的收入,一下子就减少了一大半!
厂子里有一些像贺强这样,父母双方或者一方都是退休工人的,这些人,大多也都像贺强这样反对下岗。
“这倒是,这些老同志在厂子里干了一辈子,不能没着落啊!”李明浩嗯了一声。
刘德才说“我去找过他们,这些人听到要下岗,有的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不光是为了钱,心里憋屈啊,在厂子里干了一辈子,厂子就是他们的家,现在算个什么事?随便来个毛头小子,就把他们从家里赶走了!这不是强盗嘛!”
贺强也在边上煽风点火继续说“当初说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响应了国家号召,结果老了老了,没人管他们了!就一个子女,又要上班,又要照顾老婆孩子,还要养两个老人,这日子怎么过?!”
贺强这话就有点强词夺理了。
计划生育是82年才施行的,至今不过10年而已,响应计划生育,只生一个的这批人基本都没退休,扯不上。
不过这个理由还是有一定煽动力的。
“老刘师傅,这个事,我肯定是要说话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不乐观,咱们要换一个战略思想了。”李明浩说。
“你讲怎么办,我听你的!”刘德才说。
“光是我出头肯定不行了,你老在厂子里有威望,要发动人,不光是在岗的,那些退休的老同志,你也要发动,我也去再联系一些同志,我们把声势才能尽量造大!”
“这不用你说,我既然来找你,就没想着自己当缩头乌龟!”
“好!”李明浩点点头,继续说“现在看起来,下岗恐怕是在所难免了,那我们能为工人做的,就是争取最好的下岗条件!”
“小李啊,你这个立场转变的怎么这么快啊?!争取条件,资本家讲话能相信吗?下了岗,他不给钱怎么办?!这种事还少吗!”刘德才说。
“我们就是要确保,钱在下岗的时候就能到位!不给钱,钱不给足,那就坚决不答应,闹到市里去也不行!”李明浩说。
“那你讲多少钱合适?”刘德才问。
李明浩想了想,忽然露出一个高深莫测得笑容,说“多少钱都不合适!”
“嗯?你这话怎么讲?!”刘德才不解。
“老刘师傅你想啊,给多少钱能让人吃一辈子?少了,给个几千,那肯定不行,多了,给个两三万,三百号人下岗,那就是五六百万,梁一飞肯定拿不出来吧!”
“那当然,他要是拿出来五六百万,再加上之前花的钱,买咱们厂就等于花了一千万了,那他没赚头。而且我听说,厂子现在没钱,他为了买原料,还是从其他地方挤了钱出来,手头肯定没这么多钱。”刘德才讲。
“那就对了嘛,没钱,就暂时不能搞下岗。不下岗,那就按照之前我提出来的法子,使用聘用制,重新制定各种规章制度。”李明浩说。
刘德才想了想,一拍大腿“这是个办法,这次搞不成,将来他就更搞不成,只要讲下岗,咱们就拖,拖几次这事就得黄了!就这么办,就得让这些资本家知道,谁才是讲话算的人,别以为有点臭钱,是个狗屁厂长,就能为所欲为!”
“行,我们现在就去联系人!”李明浩说。
“师傅,李师傅,我刚才从厂里过来,看到省厅国资局的人开车,把厂长接走了。会不会是国资局知道咱们厂要下岗的事,出面管了呀?”有个工人问。
李明浩和刘德才相视对望一眼,他们两的层次,远远够不到和国资局领导对话的级别,根本不清楚。
“国资局出面管最好,不管咱们也不怕,咱们先把声势造起来,要是他不答应我们的条件,那我们也不客气,带着人,直接去国资局找领导!我还就不信了,国家就不管工人的死活?帮着资本家?!”刘德才吹胡子瞪眼说。
……
“同志们,各位老板,我再强调一遍,搞改革,是为了改善人民群众生活,绝对不能本末倒置,不管人民群众死活,尤其是我们省的改革,绝对不走这样的路子!”
在滨海市另外一个大型工人区外,国资局的梁副处长,身穿普通的便衣,对七八个来自全省各地,买了国营企业的老板语重心长的说。
其中就有梁一飞。
。
第201章 厕所边的拖鞋大叔()
剩下来几个老板,倒是不认识,不过路上介绍过了,都是南江省里买了国营企业的私企大老板。
论身家,梁一飞在里面也就是普普通通,其中有一个老板把隔壁中领市两个大型纺织厂一块拿下来了,那是加一起三四千人的超级大厂。
可以说,南江省企业改造的杰出人物、领军人物,今天基本都到了,本人有事真过不来的,也派了专人来。
可是,今天却不是开会,国资局先派车,把梁一飞接到了省厅,然后又派了三辆车,由梁副处长带队,来了这处滨海市最大也是最老的工人区之一市运输公司厂区。
来之前,省厅特意通知,所有老板不带大哥大,不穿西装名牌,装着越普通越好,送他们来的车,距离厂区还有一公里就停下了,所有人下来步行。
很多老板,包括梁一飞在内,一开始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省厅这是什么意思。
下车之后,步行过来的一路上,梁处长道明了原委。
今天来,是让这些老板,亲身感受一下,下岗工人的生活状态,接受现场教育,希望他们在企业改革中,能尽可能的考虑到工人的利益,确保工人下岗后的生活问题。
严格来说,不是‘希望’,而是要求!
因为就在上周,滨海第一制药厂出了一起重大事件!
事情太大,连媒体都压着没敢报道,梁一飞也才出院,所以他压根不知道。
制药厂从80年代中后期效益就越来越差,92年,也就是去年下半年,被卖给了一个外资老板,对方拿到厂子之后,立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批人强制下岗。
当时的下岗方案,相对还算比较温和分批次减少工资,三年之内,每年分别依旧能拿基本工资的六成、四成和两成,给工人一个过渡时间,三年后,和厂子里完全脱离关系。
当时国资局和厂里也是同意的。
可这个方案,执行起来,才发现不对头。
92年还好点,到了93年,下岗工人的工资从六成,锐减到四成,算起来就90块钱,再加上通货膨胀,而这一年物价上涨却很快,这90块钱哪里够花?!
越来越多的下岗工人开始自谋生路。
有手艺的工人还好点,能出劳动力的男同志,也能赚口饭吃。
可是有些女同志就不好办了,这些人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以前在办公室里干着毫无技术含量的重复劳动,天天打毛线聊家常,骤然让他们去找工作,相当困难。
一部分年轻女同志,就利用起了女人天然的优势。
当初,岚韵湖没有三陪,但滨海市其他歌舞厅,这种下岗女工来进行陪侍的情况十分常见。
制药厂有个家庭就是这样情况,一家人,父亲、母亲、儿子、媳妇,四口人全部下岗,日子没法过,儿子出去蹲三轮车,这个媳妇背着家里去陪侍,几个月下来,钱是赚到不少,人的心思也活泛了,过年期间,跟着个特区的老板跑了!
那家父母想不开,老太太喝了农药,老头子一气之下中风,儿子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了购买了制药厂的外商身上!
要不是他买了厂子,如今一家四口还好端端的在厂子里上班,哪会有今天?!
制药厂下岗职工兔死狐悲,感同身受,一块跟着那人闹事,堵了制药厂大门,围住了外商的汽车据说还打了人。
这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省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及时出面解决,采用了一个没办法的办法,厂子先暂停生产,之前工资,全部按照七成发。
可人家外商不干了,谈不拢,撤资闪人。
人跑了,事出了,原来已经颇有声色的制药厂,再一次陷入了停滞之中,各方面都没落到好,外资一撤,制药厂账上根本没钱,挤压着一大堆货,这个烂摊子只能国资局接手,政府掏钱来补贴厂子里的在岗和下岗工人。
所以国资局紧急把这批老板召集在一起,现场教育,打预防针!
政府就那么点钱,又要维持正常开支,又要搞建设,千万不能再出类似的事了!
“你们讲讲,这个事能怪谁,哪方面都不能怪,外商的安置政策算是不错的,厂子里的下岗工人一开始也是配合的,当地对下岗工人的再就业帮助也是有的,可谁能想到出了这么个意外情况,那小妇女跟人跑了!现在倒好,制药厂以前还能发一部分下岗工资,在岗的收入更高,可这么搞下去,现在停产,用不了半年,所有人都拿不到钱!”
梁副处长边走,边和一群老板说“有人讲,这次事故纯属意外,是倒霉,可是同志们,老板们啊,你们想想,要是一个厂子几百号几千号工人一夜之间全部下岗,都没工作,生活没有着落,那这一类的意外,发生的概率会大大增加,今天是这个,明天说不定就是那个!我话说在前面啊,接下来不管是谁,不管哪个厂,再有类似事件,你们自己解决,国资局不会出面帮你们擦屁股!”
这一路上,就听梁副处长一个人在说,其他人都没有怎么讲话。
讲什么呢,无话可说。
大环境在这里,既然想占国营企业改革这个便宜,从里面分一杯羹,那同样就得承受它带来的其他种种要求。
说白了,便宜买厂,这等于是用自己的能力、手段、智慧,去解决很多老国企遗留问题,来换取国营企业的场地、设备、熟练工人。
当然,一些纯粹是乘机挖国家墙角,倒买倒卖的人除外。
说着话,就看见不远处一大片灰色的顶棚,运输公司的宿舍区到了。
成立于1950年的运输公司在70、80年代曾经是滨海显赫一时的超级大企业,全市一切和车辆、运输、交通有关的业务的运营、审批,都由运输公司负责,最鼎盛的时候,下属七个子公司,几十个门市部,厂子澡堂、影院、学校、宿舍、甚至医院,一应俱全,有六千多职工,几万的职工家属。
到了80年代初期,随着计划体制的逐渐变化,运输公司开始走下坡路,货运分离、汽车进出口分离、汽配零件业务分离、公交、出租车业务分离……到如今,曾经显赫的运输公司,就剩下两个主要工作,修理和教学。
运输公司职工子弟学校,一个小规模技校,培养汽修工,几十家门市部,留下了几个,变成了小型汽车修理厂。
就这么一个学校,几个维修点,要养活整个运输公司目前还剩下的三千多职工和家属,这里面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已经下岗,拿着一个月几十块钱最低的下岗工资。
今天带梁一飞他们来,就是‘参观’运输公司这些下岗工人的生活状态,亲身感受一下这些下岗工人的难处。
“各位,你们自己进去逛吧,注意安全。”梁副处长说。
这片生活区不是后世的居民小区,而是一个巨大的蓬户区,道路狭仄潮湿脏乱,却又四通八达,电线胡乱的从房顶穿过,梁一飞找了一个有一口井,看起来干净点的路口朝里面走。
在里面逛了有快二十分钟,给梁一飞的感觉只有四个字死气沉沉。
生活区里人很多,而且很多其实都是年轻人,但从这些人身上,看不到任何活力。
年轻人们几个人聚在一块,蹲在地上,百无聊赖的盯着黑白电视机发呆,年纪大一点的,三三两两的坐在门口,面无表情,也不怎么说话,三四十岁的人,却给人一种安度晚年,或者老年痴呆的感觉。
走到一个开阔点的路口,终于看到了一个还算有点活力的场景一个污水横流的公共厕所边上,是个小卖部,小卖部窗口挂着塑料手枪、贴画、皮蛋卷这些东西。
有个穿着破汗衫的中年大叔,蹲在门口,用小剪刀小起子一样的工具,在制作夏天的凉拖鞋。
边上已经做好了几双。
这人大概认出梁一飞是生人,说“老板,要不要买双凉拖鞋啊,手工做的,便宜,皮实!”
梁一飞蹲下来,拿了一双鞋看了看。
感觉手工一般,也不好看。
黑洞洞的小卖部房子里,还放着一些还没上油漆的铁制手工艺品,有小树、小动物什么的,都是废铁丝、铁条、车轮胎橡胶皮什么的焊接在一块。
“师傅,这都是你自己做的?”梁一飞问。
“对,我以前是八级工,下岗了,手艺没处用,做点小东西,赚一个是一个吧。”大叔又拿起来一双鞋,说“买一双吧,不好看,可结实,耐用,随便你怎么踩都不会坏。”
说着,像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话,双手抓着拖鞋,用力的拉扯了几下。
咔嘣……一声轻响,凉拖鞋的带子被他扯断了。
场面十分尴尬,梁一飞蹲在那,和拿着断开拖鞋的大叔,大眼瞪小眼。
一阵风吹来,带着隔壁厕所的臭味。
风中凌乱。
“这个……呵呵……生活艰难,不容易,让你看笑话了。”大叔苦笑着摇摇头。
。
第202章 一切,为了活着()
生活的确艰难,没什么体谅不体谅的,稍微忠厚点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指责这个大叔骗人,说什么鞋子质量明明不好之类的话。
不过梁一飞也没买他的破鞋,递了一支烟,跟他聊了几句。
大叔看上去没什么其他人,一个在厕所边上的破房子住久了,想了也是孤单的很,很快大开话匣子,和梁一飞聊得热火朝天。
临走之前,梁一飞丢了个名片给大叔,既然是八级工,愿意干的话,不妨去岚韵湖,那边工程部挺缺自己的技工,平时都从外面找。
梁一飞走后,大叔拿着名片愣了好半天。
梁一飞是谁,他不知道;
岚韵湖是什么地方,以他的层次,也没听说过。
但是,这张名片撒了香水,烫着金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以他这么多年‘八级工’的经验判断,就这一张纸,怎么着也得要一两块钱。
随手一张名片就要一两块钱,这年轻人到底什么来头?!
这么有钱的人,跑厂区来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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