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清冷淡然,在空荡荡的殿中回荡。
李天逍定定看着她,未曾料到她所求的不是为了她自己,竟然是为了玉充媛的去留……
“云罗……”他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忽然心底涌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慌乱。
错了,都错了吧?
她不是应该哭着劝他不要宠幸她人吗?她不应该是挽留他前去凤栖宫中吗?……
四目遥遥相对,无声无息,却仿佛过了一辈子这么长。
她那双眼这么熟悉,凉薄,清冷,自持,一如他初见那穿着孝服的少女。顾盼的明中含有他寻寻觅觅都找不到的神色。
只是为何岁月流转这么多个日夜,她依旧这么看着他?
“云罗……”他看着她,慢慢步下九级御阶,盯着她的眼,问:“你为什么要替玉充媛求情?”
云罗再拜,淡淡道:“古语有言,兔死狐悲。臣妾怕终有一日也步入玉充媛的后尘,前去看守皇陵。”
李天逍眉头深锁,道:“不会……朕怎么会这样对你?”
云罗轻笑,抬眸看着他,淡淡反问:“皇上能保证吗?曾经的绝世双姝是不是也曾得到皇上的承诺?可是如今,皇上让臣妾怎么相信皇上呢?”
寂。
死寂。
殿中除了那滴答的铜漏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令人恍然发现这个夏日午后,竟这么憋闷,风都无一丝。
李天逍忽然笑了。
“云罗,你今日是来叱责朕的吗?”他问。
云罗静静低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质问。
“你说吧。为何要饶了玉充媛?除了她这几年的情分,朕为什么要饶了她?”他冷冷地问。
云罗抬起黑白分明的眼,静静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皇帝,轻声问道:“那皇上为何要罚她去皇陵呢?”
她轻声一笑:“臣妾愚鲁,但是也猜到了一二。因为当年阿离的死与她也有关系。皇上心中对她们的怨恨使得这些年来皇上对她们不再眷顾。”
“皇上当年无凭无据,无法发落她们。可是如今不同了。殷寐来了。她告诉了皇上当年所谓的真相。所以皇上震怒了,可是皇上如今不再是从前莽撞的太子,是一国之君。皇上懂得隐忍。”
“自从殷寐来了之后皇上心中恨意满满,听从了殷寐的计策,设计逼问皇后,遣走玉充媛呼邪赛雅。”
她轻轻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一字一句,如见血封喉的毒药,令他猛地浑身僵硬。
云罗站起身来,眸光直视眼前的男人,唇边含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皇上,下一个是谁呢?是宁充容闻芩呢?还是皇后?大约是皇后吧?不然皇上怎么会无缘无故叱责臣妾僭越?因为皇上故意要让朝臣怨恨皇后,将来废后便一呼百应。皇上怎么这么聪明呢?心计竟伸向枕边之人。这是云罗认识的磊落明君吗?”
“皇上,臣妾如今才明白尘封已久的往事原来对你这么重要。当年你为了她要遣散太子府的众姬妾。皇上可想过,你爱阿离至深,可是却是你亲自将她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皇上根本就没想过太子府的姬妾们遣散之后只有死路一条!”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是集怨一身。她们无处可去,只好向祸源痛下杀手!所以,阿离和腹中的孩子不是她们联手害死的!是皇上你亲手害死的!”
“够了!”一声怒喝伴随着“哗啦”的巨响传来。李天逍一脚踢翻了酒席。杯盘狼藉,一地的酒水碎瓷。
云罗一动不动,可是一道划过脸庞的碎瓷割出了一道血痕,点点滴滴的血慢慢从她雪玉似的脸庞滑落。
她静静看着狂怒的男人,眸光怜悯。
他猛地拔起腰间的宝剑直指眼前看得太过通透的女人。剑尖轻颤,直指她的喉间。
她一眨不眨地静静看着,仿佛未觉。
“云罗,这两年过去了。你的脾气一如既往,宁折不弯。”李天逍声音中充满了失望。
云罗淡淡问:“皇上不是最爱臣妾这样吗?还是皇上初觉得臣妾三分像了阿离,可是越相处越觉得,臣妾哪都不像,是不是?”
李天逍踉跄后退了一步,剑颓然低下。
“你信不信,朕会杀了你?”他的眼底还有不甘的暴怒。
“信。”云罗轻声道:“皇上不是已经杀过一回吗?”
她的目光从未这么安静过,静静地说:“我华云罗便是如此。人敬我一分,我还人一丈。好的坏的,统统都要算清楚。”
“皇上在臣妾心中刺了一剑,今日臣妾在皇上心上划上一刀。两清了。”
她转身,丢下一句话:“将来有一日,也许皇上会感谢臣妾今日的醍醐灌顶。殷寐此人心肠狠毒,将来必成祸患。皇上,三思!”
……玉充媛呼邪赛雅前去看守皇陵的旨意依旧未曾改变。云罗立在高高的台基上看着流云北去,久久出神。
沉香上前,劝道:“娘娘,该换药了。”
云罗轻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一处擦伤上了草药,刺刺地疼。倾城容颜被划破,多少人暗自可惜,多少人幸灾乐祸。
可她却觉得失落,若是这一道能深深划过她的眉眼,毁去那眉间的神采,也许他就不会执迷那曾经的容颜。
他对她的好,对她的坏,她不用再多一层顾虑去分辨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沉香上前,见她安然不动,轻叹上前扶着她回去:“皇上只是失手罢了,不是有意要伤了娘娘的。娘娘不要伤心。”
“我没有伤心。”沉默许久的云罗忽然开口,“伤心只是留给有心的人去伤。我已没有了心。何来伤心?”
沉香看着她眼底的清冷,只能长叹一声。
刘陵此时匆匆前来,道:“娘娘,玉充媛要出宫了!正在宣武门那边挣扎哭泣不肯出宫。”
云罗垂下眼帘,默默想了一会,道:“我去看看。”
沉香见她说走就走,想要去唤她回去换药,却只能作罢。
……
云罗到了宣武门时,一群宫人正围在一起,有女子的哭喊声从人群中传出。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我不去皇陵!”
“你们帮我通传皇上!我不去皇陵……”
“该死的殷寐!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去诬告了我!”
“不!皇后!一定是皇后!皇后早就看我不顺眼了!皇后这个贱人!……呜呜……放开我!……”
挣扎哭泣声令宫人越围越多。人人都想看一看从前威仪凛凛的玉充媛如今落得什么地步。
云罗慢慢走过去,挥了挥手。
刘陵急忙命宫人将围观的内侍与宫女纷纷赶走。众人散开,只见地上跪着的呼邪赛雅头发散乱,哭得脸上妆容皆花,她身上的宫装也在拉扯中凌乱不堪。
她看见云罗前来,眼中一亮,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冲上前跪下:“娘娘!救救我!我不要去皇陵!我真的不要去皇陵!去了就是死地啊!”
云罗看定她,问:“当年的阿离是不是你害死的?”
呼邪赛雅浑身一颤,哭声立刻止住。她手颤抖地指着云罗,颤声问道:“你……你想要知道什么?”
“真相!若无真相我怎么护着你?若无真相我怎么斗倒殷寐?你难道要带着这个秘密进入棺材,最后看着殷寐为所欲为吗?”云罗冷冷地问。
呼邪赛雅颤抖了许久,才道:“好……好……我告诉你。可是你不能告诉皇上。因为……你一说出去,我就比死还惨!”
她说着在云罗耳边飞快地说了起来。云罗听完正要说什么。
呼邪赛雅眼中猛的睁大,定定看向她的身后。她飞快说了一句:“其余的,你不明白的可以问问宁姐姐!她当年也是见证!”
她说完如见了鬼一样飞快地走了。
云罗回身,只见一队宫人匆匆而来,当先一人体态婀娜,容色娇媚,便是殷寐。
殷寐走到了云罗跟前,看了一眼早已仓皇离去的呼邪赛雅,冷冷笑道:“皇后有旨,既然玉充媛不愿去皇陵,便是蔑视祖先,理当杖责!”
云罗冷冷看着她,道:“玉充媛已经前去皇陵了。宝婕妤就不用大动肝火了。”
殷寐看着云罗脸上的伤,忽然嗤笑:“臣妾真不明白淑妃娘娘,为何要触怒皇上呢?听说皇上还对娘娘拔剑相向,这要是真的一剑下去……啧啧,又是一尸两命呢!”
她说着轻轻摇头叹息。
云罗忽然笑了。她笑得眸中没有一丝温度,盯着殷寐那一张美艳的脸庞,“一尸两命?真不知道这几年的日日夜夜你怎么能安心呢?地底下的那一双眼睛该会如何看着你这个始作俑者呢?”
殷寐一听,浑身一震,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云罗。
云罗上前欺进一步,盯着殷寐的眼睛,冷笑道:“好好看着吧。看谁能得意到了最后!”
她说完冷冷离去。
殷寐定在当场,半天才缓过神来。
宫女上前,低声询问:“娘娘!这要怎么办才好?”
殷寐恶狠狠地咬牙道:“该死的呼邪赛雅!竟然告诉了华云罗这个消息……看来留她一命简直是多余的!”她说完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
玉明宫中空空荡荡。几日后云罗如约前去,神色淡然。一位素衣的宫妃悄悄的上前,看了看四周无人,轻叹:“多谢娘娘。”
云罗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谢我做什么?”
那位宫妃抬头,赫然是宁充容闻芩。她面上带着感激:“前两日听闻玉妹妹前去皇陵路上,路遇了一伙强盗,杀人放火,后来又出现了一批月见族人将玉妹妹救了去。”
云罗神色不变,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闻芩忽地哽咽:“我知道,这便是娘娘通风报信,让玉妹妹的族人前来救她。不然的话,她早就尸骨不存了。”
云罗摇头:“不,我不是救她。我是在挽回皇上做的错事。玉充媛虽然当年犯了错,但是皇上即使心生怨恨为何要给她俸禄不断。因为她就是月见族中的公主。若是她死在皇陵的路上,月见族人如何看待皇上?万一晋国生乱,月见族人肯定心生异心。”
“这些皇上平日都能看明白。只是如今他的眼睛已经被仇恨蒙蔽,再也不会去想了。”
闻芩越听越是感佩,擦着眼泪悔恨道:“当年若不是我们鬼迷心窍听从了殷寐的花言巧语,怎么会犯下大错。这些年来她与皇后就是拿捏着这些把柄,令我们不敢告诉皇上真相。”
云罗眼中带着怜悯看着她,道:“当年不怪你们。你们也是为了求活。只是做错事便要有代价。你和呼邪赛雅这几年也算是为当年的错付出代价了。”
“可是还有两人逍遥法外!”闻芩恨得牙根紧咬,怨毒地道:“我闻芩有朝一日定要看着她们死在我的面前!”
云罗定定看着她,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如此,甚好!”云鬓花颜,铜镜中她脸上的伤只剩下淡淡的红痕,只要再过些日子,持续不断涂上草药,敷上珍珠粉,也许就能恢复往日的倾城容颜。
沉香欢喜道:“娘娘的脸不容易留疤,幸好幸好。”
云罗比划了下,淡淡笑道:“有什么好的呢?毁了容,也许我的命就不一样了。”
她看着铜镜,忽然渐渐恍惚,铜镜中慢慢出现了一张俊美的面容。他慵懒一笑,对她一笑:“昀儿怎么样都好看。”
*********
第二百二十章 孩子不是你的!
“娘娘!”沉香见她出神,唤了她一声。
云罗的手一颤,手中的一根凤簪锐利的一角划过她纤细的手指。鲜血冒了出来。她轻嘶一声,此时才回神。
沉香见了急忙道:“哎,娘娘别动,奴婢帮你上药。”
她说着急忙拿了手帕将云罗的手指包好。转身匆匆去拿金疮药。云罗皱着秀眉看着手指的鲜血渐渐渗出帕子,心头不知不觉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唤来刘陵,低声问道:“朝歌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怎么的没有他的消息?槎”
刘陵看了看四周,道:“凤将军这些日子去了军营。一直未回王府。”
云罗眉头紧拧,问道:“他会不会又要做什么?”她顿了顿,道:“我总是担心他做的事我不知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刘陵安慰道:“娘娘放心,凤将军不会再鲁莽行事了。毕竟……如今有了牵挂。扫”
云罗闻言心中只觉得酸楚。
凤朝歌的梦想便是重回故国,夺回皇位。可是这条路千难万难,再带上她与孩子,将来不知还有多难。眼前的难题还未解决,而后的难题还将要不断出现,他一个人怎么应付?……
刘陵安慰道:“娘娘若是担心,奴婢会代为联络,定要娘娘安心。”
云罗感激地看着他,道:“一切就拜托刘公公了。”
刘陵看了她一眼,低头道:“奴婢惟愿娘娘将来一世安稳。”
云罗一听心中更加感慨。两人亦是主仆又似朋友,历经患难,虽然他有不得不的苦衷,却依旧能忠心与她。这份情意在宫中已是难得了。
云罗还要再说,沉香已带着金疮药匆匆前来。
一番包扎,云罗再看铜镜中,那幻像已不见了踪影,可是心头的忧虑更甚以往。
朝歌,你应该不会有事的吧……她心中长叹一声。
……
玉充媛被送入皇陵守灵,半路遇上杀人如麻的劫匪而后又被月见族人救走一事秘密在京中传扬开来。晋国中向来有不少月见族人与处月族人。比如李天逍的先祖便是处月族人。
处月族人经过几代人与汉人杂居,如今生活习性与体貌都与汉人无异。李天逍生父便是处月族人,而生母则是大唐皇室公主。所以相比其他族,处月族更似汉人。
而与处月族不同,月见族人因为居住在草原上而更多地保留了族人的骁勇善战。处月与月见族一向交好,所以呼邪赛雅才会嫁给当时是太子的李天逍。如今呼邪赛雅被族人救回,不知此事对两族关系是好是坏。
御书房中,几位大臣们正在与李天逍商议。
李天逍端坐御座,剑眉深锁。他脑中缓缓掠过那一道清冷的面容。她问,为何要让玉充媛前去皇陵……
当时他以为她不过是兔死狐悲,前来质问,如今看来她所为的竟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章阁老还在振振有词:“皇上,理应派使臣前去将玉充媛带回,毕竟皇陵事关社稷,既然对先祖许下承诺就要履行承诺才是。”
另一位兵部钱侍郎皱眉反驳:“若是玉充媛心生怨恨,在族中与族长哭泣说我们苛待了她,万一月见族人兵戎相见怎么办?皇上,三思啊!”
章阁老怒气冲冲:“难道为了一个女人就要置太庙社稷不顾?”
钱侍郎恼道:“国中稳定才是江山社稷。太庙中的先帝定会体会皇上的一片苦心!”
底下吵闹纷纷,众位大臣们各执一词。
李天逍缓缓睁开厉眸,淡淡道:“此事就当做没发生过,备一份礼物遣几位使臣好生去与月见族长解释。至于玉充媛……她若要在族中就随她去吧。”
“另,岐国党项族人要派使臣入京,诸位大人好生商议看如何招待远方的来客。”
他说完,起身离去。
朝臣们看着原本还烦恼的皇帝忽然间下了决断,不由得面面相觑。
李天逍走出御书房,天色已近了薄暮。他站在高高的御阶上忽然四顾茫茫。老内侍上前,恭谨问道:“皇上要去哪个宫消散呢?是去凌霄殿呢,还是去太曦宫中?还是……去看大皇子呢?”
李天逍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为何这几日,朕没听见公公提起凤栖宫?”
老内侍闻言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道:“奴婢……以为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想见了淑妃娘娘……”他说完急忙跪地求饶:“皇上饶命!奴婢不该如此妄自揣测圣意!”
李天逍良久才道:“是不是有人要你这样说?让朕天长日久以后再也想不起凤栖宫中有一位叫做华云罗的妃子?”
老内侍浑身发抖,只得连连磕头,不敢再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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