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力从蒋元晨口齿不清的醉话中,听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似有些明白了蒋欣瑶为何一口拒绝了沈府的婚事。
酒入口中,苦涩辛辣,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同桌的人已然醉倒,趴在桌上喃喃说着酒话。
沈力饮尽最后一杯,长臂一伸,把蒋元晨背负肩头,送至蒋府门口。
那晚沈力照常躺在屋顶上,微醺着仰望星空,只有这样安静的夜,微凉的风,身下粗糙的瓦砾,沈力觉着自己的心是满的。
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如同满天的繁星般深不见底,让他沉溺。那浅浅的笑,疏离的神色,如同悬在半空中寒月,让他迷恋。
两个时辰后,沈力悄然而去。第二日一早,便随着沈老太爷登船回京。
☆、第九十九回 升官(二更)
蒋欣瑶自然没有查觉到这几日屋顶上夜夜躺着一个人。此时她正为莺归后背的烫伤而忧心。
莺归的烫伤原本不重,用的药又是极好的,按理说歇个几天,也就好了。奈何天热,伤口轻微发炎,硬是在床上趴了十几天才痊愈。即是这样,蒋欣瑶还硬逼着莺归多躺了三天。
……
这日,蒋宏生在等了三个月后,终于接到了朝廷的委任,太仆寺少卿,正四品的官位,主要负责京畿、北直隶、河南、山东地区的马政事务,一个月内上任。
老太太听蒋宏生说完,脸上并未有喜色,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
蒋宏生这个官虽说是个正四品,却是个没有实权的,比起扬州知府这样的肥缺,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扬州知府这个官位,就好比荔枝,外头看着不怎样,里头的果实着实香甜。而太仆寺少卿,那就是属于打了蜡的橙子,外头光鲜亮丽,实则酸涩不堪。花了几万两银子,等了三个月,只算得上不惊不喜。
蒋宏生心下虽有些失落,脸上却不显,安抚周氏道:“老太太,细细想来,儿子倒觉着太仆寺少卿眼下正适合。听说那位身子一年比一年差,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咱们蒋府向来忠君,从不结党营私,不如安安稳稳先过了这几年再说。只要儿子兢兢业业为官,不愁日后不会高升。”
老太太虽身处内宅,对朝庭之事却知之甚至多。
她感慨万分道:“我儿言之有理,现下也只能如此。当年你外祖父舍不得我远嫁,为我备下丰厚的嫁妆。其中之一就是一座五进的大宅,离侯府不远,这些年一直由母亲的陪房打理着。前些日子我让管家去看了看,重新修缮一番,添了些物件,就为着我儿日后进京有个落脚的地方。”
蒋宏生真心实意叹道:“儿子近不惑之年。还要母亲为之操心,真真是不孝。”
老太太摆摆手道:“你就是六十了,也是我儿子。咱们母子之间,哪里需要说这个?”
蒋宏生心下一暖。想着母亲这些年明里暗里对他这个小儿子的私心,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老太太轻拨佛珠,身子往后靠了靠。
“二老爷是打算一个人起程还是带着妻小?”
蒋宏生略思片刻,道:“儿子但听母亲安排。”
老太太早就心中有谱,笑道:“你大舅舅一直盼着我回京住些时日,来信催了几回,奈何路途遥远,我这身子时好时坏的,也懒得动弹。如今我儿任了京官,今年年底。我打算回京城过年。二老爷不防先行一步。”
老太太的意思,蒋宏生听得很明白。周氏,三小姐都在禁足之中,此时解了禁,随着他上京。于情于理显然不合适。让顾氏跟着去,老太太心下又不大愿意。这才有了前头的安排。
蒋宏生转了几个心思,恭敬道:“母亲所言极是,既如此,儿子便先前一步。顾氏理着家,一时半会也走不开,就让她跟着母亲年底一起进京吧。”
老太太心满意足的点了点了点头。
“母亲。算下来时间也不宽裕,有些事情得尽早安排。”蒋宏生一语双关。
“你大哥一房我打算就让他们留在苏州府。我在蒋府几十年, 除了你外祖父给的,也挣下不少家什,一向由你大哥,侄儿打理。都在南边,哪里能离得了人?”
蒋宏生道:“这样也好,母亲以后就长住京城,让儿子守着您。大哥帮着母亲打理铺子、庄子这些年,极为妥当。又有元青在旁帮衬着,母亲尽可放心。”
老太太伸手抚过鬓角,摇头道:“总不能搁你父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边,总是要回来的。我啊,无非就是想在京城等我儿站稳了脚跟,再帮元航、欣珊相看好人家,待他们成了亲,也就了了我一桩心事。日后还是要回南边来的。”
母子俩人就上京一事,详详细细商量半天,直至诸事皆宜。
第二日,陆续有与蒋家交好的亲朋,世家,同僚上门道贺,沉寂已久的蒋家因着二老爷的复起,一时间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蒋宏生迎来送往了几天,就在一个闷热的上午,告别老母兄弟,妻子儿女,孤身一人坐船起航。蒋府众人送至码头。
……
蒋宏生刚走,便有好几家大户人家的太太前来给周老太太请安,话里话外扯到蒋府二爷。
老太太心知肚明,应付了几句,便推说身子不好,扔给了二太太应酬。想当初,二老爷丁忧闲赋在家,那起子势利小人推脱的推脱,拿乔的拿乔,庶出的蒋欣航,何曾入得了她们的眼?
老太太想到此,心犹不甘,摆起了侯府千金的谱,只苦了顾氏四下应酬。
蒋元航的婚事,除了老太太,二老爷外,蒋府无人能做主。顾氏虽为嫡母,也不能越过老太太去。且顾氏哪里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陪着太太们喝个茶,游个园,偏偏不提那茬。
高门大户的当家太太个个都是人精,早就把蒋家二房之事打听得清清楚楚,借此机会,正好与顾氏攀谈攀谈,一幅其乐融融的的样子,顺便打听打听蒋家嫡子嫡女的婚配情况。
老太太面上不耐烦,背地里却与钱嬷嬷把那些个府里的适婚小姐,好生一番琢磨。
……
转眼入了秋,天气渐凉。
中秋那日,京城侯府,孙府满满送来了两大车节礼。
老太太带着全家祭了祖,便在归云堂偏厅开了宴。
蒋家两房人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个,又因着二老爷进京,三小姐,周姨娘禁足没有出席。
老太太嫌冷清,便把中间的屏风撤了去。宴毕,大老爷,大爷带着老太太在心湖边看了会月色,吃了几块月饼,便各自散了。
蒋欣瑶每逢中秋,总会想起与祖父在老宅的时光。祖孙两个在桂花树下置上酒席,闻着桂花香,喝着桂花酿,你一言,我一语,何等的惬意自在。
福伯前两天稍信来说从扬州府回了老宅。欣瑶想,有蒋福陪着,喝喝酒,说说闲话,祖父这个节不会冷清。
中秋刚过,蒋全人马便回了庄子。欣瑶得知消息,喜不自禁,便寻思等全爷休整几日后见上一面。
五天后中,顾氏带着女儿,坐着马车便往瑾珏阁去。
……
瑾珏阁内,蒋全,福爷,燕鸣早早在二楼侯着,见着小姐,神情难掩激动。
蒋全与燕鸣自去年十月出发,一路拔山涉水,翻山越岭,其中艰辛不一一累述。
蒋欣瑶见两人又黑又瘦,看着既感慨又心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美人落泪,愁煞了三个手足无措的男子,真真是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还是福伯打趣道:“小姐,哪有逛个玉器行,就把眼睛哭肿的理?”
蒋欣瑶心下明了,瞪了他一眼,嗔道:“要你管!”
蒋欣瑶难得露出娇羞的小女儿神态,让对面的三个男人心头一震。小姐到底是大了。
四人依次坐下,听蒋全简单说了说这一路的经历,虽不是九死一生,却也是历经艰险。欣瑶哪里能忍住,时不时的用帕子轻拭眼角。
蒋全道:“小姐,这次西南之行,燕鸣居功甚伟,胆大,心细,机智,还能吃苦,日后堪为大用。”
燕鸣红着脸,搓着手,眼睛只看着脚下方寸之地,一句话都不好意思说。
欣瑶赞道:“能得全爷夸奖,也是他的福气。这才两趟,以后的历练多着呢,夸不得。今日咱们能聚在一起,不容易,我就直说了。如今咱们三个铺子,生意稳中有升,全爷一趟天山之行,一趟西南之行,收获颇丰。我寻思着,京城的铺子关门之今,不用着实可惜,我打算今年年底,把瑾珏阁在京城开起来。老太太年前回京,二房肯定同行。”
蒋全道:“小姐,我也正有这个打算。”
欣瑶微笑道:“全爷与我想一块去,那就好办了。照着苏州府瑾珏阁的样,用咱们以前的铺子,重新整置一番。只是铺子得更雅致,东西得更好,天子脚下,富贵人家太多,咱们要震得住才行。”
蒋全笑道:“听蒋福说小姐今年年初在京城买了座五进的宅子,又买了五百亩地的庄子,小姐打算在京城落脚?”
蒋欣瑶嗔道:“全爷的消息就是灵通,蒋家的事你们是清楚的,庄子买来只是为给自己有条退路,也是为了让咱们在京里有个落脚的地方,回头就请你们多照看。”
蒋全心头一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福伯,你回趟扬州府,跟新选的掌柜交接好,让全爷过过眼,你跟着全爷一起去京城,京城的瑾珏阁,我交给你,你须得给我打理好了。
全爷,如今我们马上要有四家铺子,规模不小,你是东家,自然由你总管。趁这次进京,全爷把金陵府,扬州府的铺子巡视一遍,多从旁人那里打听打听。”
蒋全皱眉,“小姐,蒋福去了京城,老宅怎么办?万一老太太问起?”
☆、第一百回 布局
上回书说到欣瑶想让蒋福去京城当掌柜,蒋全认为此事不妥。
欣瑶若有所思道:“这倒也是个问题,京城不比扬州,几天来回也就够了。福伯虽说早已不是蒋家下人,但是当初咱们一致对老太太及两位老爷说,祖父把老宅留给福伯养老,蒋福这一走,怕不合适。”
蒋全拿起茶碗,拨了拨茶叶,思道:“小姐,不如把钱掌柜调到京城,苏州府让蒋福掌管,离老宅也近,蒋府那里,也说得过去。再说钱掌柜在京城这么些年,总归是熟悉些,行事也方便。”
蒋欣瑶眯了眯眼睛,一针见血道:“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钱掌柜是拿分红的,京城的店刚刚起来,红利肯定没有苏州府多。且钱掌柜在苏州府置了房置了地,愿意不愿意是个问题。第二,苏州府铺子的客人熟悉钱掌柜,福伯接手,客人会不会不习惯,以至于让生意流失。”
蒋全喝了两口茶,就手把茶碗放在一旁,道:“老钱不是个鼠目寸光之人,苏州府与京城哪里能同日而语?这次进京,我与燕鸣先行一步,福伯跟着老钱交接三五个月,熟悉一下,应该没有大问题。”
蒋欣瑶思道:“福伯,你可有什么想法?”
蒋福眯着小姐笑道:“小姐,老奴到哪里都一样,苏州府这边是咱们的老窝,交给旁人我还不放心,日后小姐定会把重心放在京城。全爷是几头跑忙的事情太多,老奴留在苏州府,才是最妥当。”
欣瑶看着蒋福花白的头发,心下有些难过。
“福伯,祖父身前把你交给我。如今倒好,不仅没照看好,反倒让你为我操着心。以前我还说你京城的铺子给你打理呢,这下,又把你一人孤零零的留在这里。福伯。我……”
“小姐!“蒋福连忙出声打断。
“看小姐说的。老奴我替小姐做事,心里舒坦,浑身是劲,这日子才过得有滋味。再说苏州府的铺子做得这样好。老奴我坐享其成,这好处啊,说来说去,还是我得了。”
众人哈哈一笑,说了些打趣蒋福的话。一时房里笑意融融。
欣瑶心里藏着事,笑不及底,想了想交待道:“天子脚下,全爷,燕鸣你们万事小心,一切低调行事。”
“小姐尽管放心!”蒋全肃声道。
“那咱们就初定十五日后进京。福伯你先行一步。去扬州把货,钱与新掌柜交接好。所有的伙计留下,选一个你中意的,给新掌柜做副手。一人管钱,一人管物。钱货分开。等全爷来了,你再回来,一是让掌柜认认东家,二是让全爷帮着掌掌眼。”
蒋全深知四小姐此举用意。有道是人心难测,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防着些很是应当。
“对了,福伯。我让你买的十个丫头,十个小子这次跟着船一同进京,安置在城东的宅子中,当下人先使着。”
燕鸣突然出声道:“小姐何时进京?”
欣瑶美目微转,心下算计片刻,笑道:“我猜测以老太太的意思。估摸着年前应该会到。”
……
四人商议完毕,蒋欣瑶犹豫片刻,称有事与蒋全商量,便让蒋福与燕鸣先行一步。
“全爷,有件事。我心里琢磨许久,不知可行不可行?”蒋欣瑶直言不讳道。
蒋全心头一震,忙道:“小姐,请说。”
欣瑶收了笑,道:“全爷,我初始买下京城的宅子,起先的用处只为了有个防身之处。我那宅子,听福伯说园子极大,南边的格局,亭台楼阁水榭,曲径通幽,游廊小路,假山洞壑,最是赏花看水的好去处。后来,我想着,宅子景致这样好,每年养护费不少,倒不如利用起来做些事。”
“小姐的意思是……”
蒋欣瑶盈盈走到多宝阁跟前,在一尊玉雕前停住了脚。
“全爷,我想做三件事。头一件事,便是玉器展示,把咱们瑾珏阁最好的东西,标上价格,一一展示起来。玉这个东西,凝聚了多少玉人的智慧与创造力,是精华,也是传承。
其次我想把琢玉的一系列流程搬到宅子中,有些玩玉之人,只见过打磨好的成品,对琢玉的十二道工序知之甚少, 若看到琢玉过程如此繁复,定会对玉更加珍之爱之。老师傅们在庄子上住惯了,想必不愿意搬动,在京城找几个玉雕师傅也是可行的。
最后一件事,我想着莺归的手艺,凡尝过的人,没有一个说不好的。京城多的是有钱人,吃多了山珍海味,换个家常菜肴尝尝,说不定别有一番风味。如果在宅子中开一个酒楼,夏日临湖赏月,冬日暖阁看雪,赏美景,尝美食,品佳酿,何等快意?”
蒋全走南闯北,岂是那没见识的,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道:“小姐,蒋全我虽不明白小姐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但是老爷生前就叮嘱过我,让我只跟着小姐行事。”
蒋欣瑶淡淡一笑道:“这只是我一个初步的想法,要真正做起来,还需更加细致的筹划,行不行,我心里也没底,弄不好,怕是要赔钱!”
蒋全十年如一日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小姐,蒋全是黄土都埋到胸口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重头再来过。再说以小姐的聪明,亏又能亏到哪里去?蒋全愿意陪小姐做任何事。”
不知为何,蒋欣瑶突然想起几年前一头回见蒋全的情景。阴着一张脸,像刀子一般刻在额头的皱纹一条条的横着,让人望而生畏。如今这张脸上不仅有了笑意,偶尔也会露出一丝温情。
欣瑶展颜一笑:“全爷既这样说,那咱们就冒个险吧。人生在世,短短几载,总得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能跟着小姐冒险,是蒋全的福份。”
欣瑶暗喜上眉梢。这蒋全不仅脸上好看了,嘴巴也巧了。
“全爷,这是咱们另一处买卖,我把它分成四股。我与全爷各一股。另一股留给先逝祖父。祖父养我一场,情恩两重,这一份算是让我留个念想,等将来找着小叔叔。正好顺理成章的交到小叔叔手上。还有一份,我要预留着。”
蒋全惊道:“小姐是想找他人入股?”
欣瑶点头道:“京城藏龙卧虎之地,咱们初来乍道,不得不防,父亲官小势薄,万一有个事,也指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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