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知不觉行至拱门口,蒋福一眼就看到四小姐站在一棵开得正艳的梅花树下发呆。背影单薄,瘦小,孤寂,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蒋福心下一叹,四小姐怕是这蒋府里,最时运不济的人了。
蒋欣瑶听到声响,回转过身,见蒋老爷一身旧衫站在院门前,双手背立,正朝她看过过来。祖孙俩的视线刚对上,蒋振心头大痛,踉跄而去。蒋福顾不得给四小姐请安,快速的跟了上去。
欣瑶苦笑,心道我既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丑若无颜,您老人家再不待见也不必做得如此明显彻底吧。好歹我还是你的亲孙女呢!
欣瑶这般想,其实是冤枉了她的祖父。
蒋振在郎有情,妹有意的青葱岁月,也是怒放的红梅,也是婀娜纤巧的转身,也是一双黑白分明、亮如星辰的眸子,也是远远相隔,抬首一眼。这情景像把尖刀直插入他的心房,痛得他步履蹒跚,狼狈而去。
蒋福扶着蒋振,边走边打量着他脸色,半晌才叹道:“四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蒋振似未听到他的话,口中喃喃说道:“太像了……太像了……这眼睛……这眼睛分明就是……”
“老爷,像什么?”蒋福不解的问道。
蒋振不语,一路沉默着回到卧房。
蒋福服侍老爷靠在床塌上,侍候他喝了药,又拿了本书给老爷解乏,便想轻轻合了门退出去。
“蒋福,可还记得老二家的顾氏。”蒋振冷冷的开口。
“记得,**奶虽不是名门望族,倒也知书达礼,温柔可亲。长得也是……也是……”蒋福结巴了。倒不是形容不出,只是他一个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以下犯上,谈论主子的容貌。
“但说无防。”蒋振突然来了兴致。
蒋福斟酌再三道:“**奶的眼睛长得极好,瑶小姐的眼睛长得像**奶。”话毕,再不言语。
一时间,诺大的卧房里静寂无声。
许久,蒋振低沉的声音慢慢响起:“明天起,每日早晚让小姐来请安。”
蒋福点点头,见老爷闭上了眼睛,忙弓着身子,虚掩了房门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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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掌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那晚蒋振拂袖而去,周雨睛气砸了一屋子的茶碟,睁着眼睛一宿没睡,直至晨晓时分,才将将睡着。待她醒来却听闻老爷一大早就启了程,于是一口恶气堵在胸中,咽不下吐不出,当下就病倒了。
一想到费了这么多周张,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周雨睛的病不免又重上三分,躺在床上直哼哼。吓得儿子媳妇请医的请医,问药的问药,侍疾的侍疾。
周雨睛看着一屋子人闹轰轰的围着,心中厌烦,赶走众人,独留下二儿子。
蒋宏生心里明白,母亲是不放心那两个人的去处。果不其然,寒喧了没几句,周氏就问起人来。蒋宏生早已打好腹稿,只称人已经随商队往西北去了,卖给西北一户人家。且这户人家是侯府的远亲,让母亲不必再操心,任这俩人自生自灭吧。
周氏沉吟半天,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问了问儿子的事业,得知知州的任命不日即将下来,心略宽了宽。让钱嬷嬷把库房的钥匙、帐本交给儿子。
她疲倦道:“如今我精力不济了,眼下又病着,就让你媳妇帮我管几天家吧。只一件事,老宅的吃穿用度一概用最好的,不可怠慢。新鲜的吃食先紧那头。这南边的冬天,阴冷潮湿的很,多送些上好的银霜碳去。每半个月使人给老爷请安。”
蒋宏生不敢多言,诺诺称是。
蒋宏生前脚走出归云堂,周姨娘后脚就带着女儿蒋欣珊来请安。
蒋欣珊年方五岁,长得甚是清秀讨喜。一进门就扑到周氏怀里,祖母祖母的叫个不停,哄得周氏眉也展了,嘴也笑了,搂在怀里肉啊,宝的腻歪了半日。
周姨娘看火候到了,方笑道:“姑母怎么让顾氏理家了?”
周雨睛自周姨娘一进门,一撅屁股,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眼神示意钱嬷嬷把蒋欣珊拉到外间用点心。
待孙女走后,她才抚额沉声道:“老爷把四丫头带去了,换成三丫头,你可愿意?”
周姨娘眉头一挑,不解的问:“我愿不愿意跟顾氏管家有什么相干?”
周雨睛看了侄女一眼,感觉头疼得厉害。这个愚妇,非要把话说得那么明了,才能反应过来吗?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她如何张得了口?只得厉声道:“我让谁管家,难不成还得你先同意?”
周姨娘一听话不对,急忙跪下请罪,顶撞婆婆这可是大罪。更何况,她有今日,全倚仗了这个隔了房的姑母。这个靠山,她无论如何得罪不起。
“姑母,瞧您说的,我哪有这个胆啊!我啊,就是怕大哥,大嫂那头有闲话,让您老受气。”
按理说,一个妾侍哪有资格称呼府里大爷,大奶奶为大哥,大嫂。换了门户严谨的人家,早一顿板子打了出去了。
偏周氏像没听到似的道:“行了,下去吧,给航哥儿、珊姐儿,多做几身新袄子,快过年了,正该喜庆喜庆。你也去铺子里选几件好衣裳,再订些个首饰。只管到帐房上支银子,就说是我说的。”
周氏喜上眉梢。
周氏抚了抚头上的抹额,又道:“航哥儿今年八岁了,拘着些,别让他整天跟那些个丫鬟混在一起。下半辈子,你的荣华富贵就指着他了。”
周姨娘一听,哪还烦是谁管家啊,喜滋滋的扭着小腰,哼了个小曲就走了。
周氏满意的点了点头。虽说这秀月愚笨了些,但笨也有笨的好处。几句好话,一点好处,就轻轻松松的把人打发了,比那些自许聪明,又暗藏心机的人好掌控!
陈氏因得了米铺,且大爷交待再三,因此对顾氏掌家倒也无甚可说。就这样,顾玉珍波澜不惊地掌了家
……
蒋府自打兴老爷开府别住后,大房二房的人加起来,统共不过十几个主子,偏下人倒有百多人。
百来个下人中,分成两派。一派是蒋家原先的家生子,祖祖辈辈依附着蒋家。这些年随着周氏的掌家,早已不复当年的光景,分派的也都是些苦活累活,背地里早已怨声哉道,却是敢怒不敢言。
另一派则是周氏从侯府带来的人,属于周氏的嫡系部队。因着主母的关系,几十年下来,牢牢的占据着蒋家各个肥差,要差,实惠都是大大的。
这两派人一见顾氏当家,背地里各有各的算计,只面上仍是一团和气。
顾玉珍接手管家后,照日常规矩处理宅中事务。换句话说,老太太管家时什么规矩,现在还是什么规矩。不管大事小事,先向老太太汇报一通,再看老太太意思办。
蒋家的下人一看这情形,心头凉了半截,心中的那些个小算盘不得不偃旗息鼓。周氏手下的老人则心头窃喜,渐渐的,也就不把顾氏放在眼里,阳奉阴违的只做着表面文章。
顾玉珍倒也不恼,遇上几个挑事的,先到老太太面前自我批评一番,顺便哭诉一下难处。
周氏一见顾氏如此作派,心中着实得意了两天,对着钱嬷嬷冷冷道:“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儿,连个家都当不好。”
钱嬷嬷笑道:“**奶当不好家,太太可不得好好教导着。”
周氏微眯着眼睛叹道:“我早就说过,小户人家的女儿不能娶,一点子人情世故也不懂,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看着就是一股小家子气。也不知道宏生瞧上了她哪一点。”
原来这周氏让二媳妇掌家,一半是因着身子的缘故,另一半也是为了笼住儿子,安抚媳妇。心里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愿,从这半酸不酸的话中就能知晓。
钱嬷嬷不敢接话,只把药盏送到太太嘴边。
几日过后,周氏见顾氏疲于应付,心下大为欢喜,又故意暗示了几个下人在背地里使一把乱,只等坐看好戏。
顾玉珍见老太太明为放权,暗地里下绊子,心中冷笑不已。思虑了一晚后,吩附院里的婆子夜里早早的落院门。
蒋宏生一连三天去顾氏处碰了钉儿,心思微转,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第二日就把府里的几个总管叫到了跟前,冷着脸问了一些理家的事。
能做到总管这个位置的,谁不是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擅于揣摩主子的心事。二爷这一冷脸,总管们暗暗一寻思,便寻思出几分味道来,敢情这二爷是在给**奶撑腰啊。
男人一撑腰,女人的心中便有了底气,行事跟前头相比,有些不同。众管事不动声色的再看了几日,心下了然,慢慢的收敛起来
顾氏见几个总管的行事,心头微微松了口气。当夜摆了一桌酒菜,特意把蒋宏生请到了房里。
夫妻两个用了些酒菜。那蒋宏生见媳妇才当了几日的家,脸上便清减许多,心中不忍,遂暗中嘱咐她该如何如何做……顾氏素静着一张俏脸,频频点头应下。
没几日,周氏便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你道为何?原来顾玉珍一天往归云堂跑个十七八趟,凡事左一个汇报,右一个请示,大小事情,事无巨细,统统向周氏回话。甚至连针线房里主子们这季的春衫用什么布料,绣什么花色也得周氏发了话,才敢分派下去。
周氏原本身子就不大好,一日三顿的吃着苦药。这下倒好,吃饭的时候顾氏来回话,午觉后顾氏来回话,好不容易入夜了,顾氏还一路小跑着到归云堂回话。都是些芝麻大的小事,听得那周雨睛是头了疼来,背也酸,一连几天,夜里都没睡安稳觉。
诊脉的大夫一看这周氏的气色,怕坏了自己的名声,便厉声道:“太太若再不好好保养,总拖拉着,到时候便是神丹妙药也是枉然。”
周雨睛听罢,脸都吓白了,一怒之下,把顾氏叫到跟前骂了个狗血淋头。
顾氏跪在地上,也不替自个分辩,只悄悄的拭着泪,待婆婆骂舒坦了,才幽幽道出了其中原委。
太太啊,媳妇也想威重令行,颐指气使,不让您老人家操心,奈何你那些个周家的下人拿大,统统不把我放在眼里。媳妇我这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拿着老太太的威严去拿捏那些个刁奴啊。
周氏沉着脸思忖半晌,觉得自个的命与管家这事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些。遂让钱嬷嬷把蒋府所有的下人集中到归云堂,严厉的敲打了几句。
众奴仆见太太发话了,心中一凛,对顾氏有了些畏惧!
有道是治国如治家,皇帝老儿身边还有忠臣、奸臣之分,家中奴仆自然也分忠奴、刁奴。顾氏见第一步走得稳妥,心下松出一口长气,决定把这第二步顺道也走了。
没过几天,大厨房里便查出老太太的陪房,厨房管事王二家的偷鸡摸狗,私扣银俩,以次充好。顾玉珍二话不说,把这婆子绑了直接往太太跟前一送,请示如何发落。
要说府里的差事,就数厨房这地赚头最大。米、面、粮、肉、柴炭,哪样都得过过手,这一过,便过出许多事情来。
这王二媳妇信奉的是:厨房是我家,缺啥家里拿。米啊面的,时不时的往家搬也就算了,连燕窝这些个值钱的玩意,她也敢昧着良心私藏。都说夜路走多了,总能遇着鬼。这一回,人证物证俱在,活生生被逮了个现行。
恰巧那一日蒋宏生从外头吃了酒回来到太太房里请安,正好听到顾氏在回事。细听了几声,当下借着酒劲就发作起来,声称这样的刁奴需得送了官,才能杀一儆百。
那王二家的一听要送官,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求饶。
周氏几番思忖之下,第二日就把王二一家发落到庄子上养老。所谓养老,不过说对外的说辞,实际上的境遇则是一落千丈。
杀了一只肥鸡,众猴谁还敢来试刀?
第七回 日子
上回书说到顾氏杀鸡给猴看。
此事过后,众仆人收了不屑之色,在顾氏跟前个个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行事也都安份守已。
且众人渐渐发现,这**奶虽然看似温柔似水,与人说话也常常微微含笑,处理起事情来却有头有脑,有胆有识,半丝都糊弄不得,杀伐决断比着太太更利害了一层,越发的用心当起差来,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只待宰肥鸡。
……
正月刚过,喜事临门。蒋宏生正式升任扬州知州,官居六品。
前来道喜的亲朋同僚一波接一波,顾氏忙得脚不沾地。
老太太心中得意,撑着应酬了几场,发现打探蒋老爷的人倒比那贺喜的人更多,一怒之下称病不出。
年前蒋老爷致仕的消息不胫而走,儿子升官这等重要场合,居然看不到老子的身影,引得一干人称奇不已。打探的人络绎不绝,使银子的使银子,找关系的找关系。
谁不知道蒋家当家太太,是安南侯府的千金,这高门大户的内宅私事,可是场大戏。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不喜欢白看戏?
蒋府内外院当差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心里都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蒋家老爷的去向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随便谈论的,更是不能对外人说道的。要不然,不仅仅是挨板子的问题,弄不好,是要性命不保的。只能咽几口口水,眼睁睁的看着银子从眼前飘过。
周姨娘最近日子过得风声水起。夫君升官,连带着最近几日都歇在她房里,走个路都能走出春风得意的味道来。心里更是巴不得顾氏就一直这样忙下去,直至天荒地老!
大奶奶陈氏,就着小叔子升官的东风,给嫡子蒋元青,嫡女蒋欣琼相看起人家来。抽空还要防着后院里那几个不安份的女子,防着自家老爷喝花酒,防着姨娘们的肚子,忙得更是不亦乐乎。
蒋家内宅空前的平安无事,祥和宁静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这忙忙碌碌中,府里几个不起眼的位子,均已换上了蒋府原先的家生子。
……
蒋欣瑶最近日子倒是颇有些难过。
蒋老爷从对她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到突然让她晨昏定省,时不时的留饭,她一向散漫,无纪律的人生突然有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呼吸出现困难。
她开始回忆是哪里出了错,猜测蒋府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使得老爷子对她的态度起了变化。忐忑了半月,她就淡然了。
敌不动,我不动;敌乱动,我依然不动!做人要坦荡!
早晨请完安后,她就赖在老爷子的书房里,先是东摸摸,西瞧瞧,装着好奇的样子,随手拿起一两本,看上几眼。
过几天,当她发现老爷子对她的举动没甚反应时,心头一乐,拿了本浅显的书看了起来。
渐渐地,她感觉到祖父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时,胆子又大了许多,甚至有些明目张胆的起来。偶尔也会偷偷带一两本书回院子。
她早就想了解下这个世界,唯一的渠道就是书本,当看到祖父那一屋子书时,蒋欣瑶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这种神采,就好比猫儿看到了鱼;猎人看到了狐狸;单身汉看到了美女。
如今她大部份的时间赖在老爷子书房临窗的那张贵妃塌上,左手执书,右手点心。看累了,吃饱了,就直接睡在上面,反正身下垫得厚实,太阳晒得暖和。
有的人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蒋欣瑶小朋友是不给阳光,自己找灿烂!
日子没过多久,就换成蒋振这老头郁闷了。
这个小孙女着实与其他人不同。蒋老爷很清楚自己板起脸来,一副生人勿近时的样子是个什么德性。两个儿子跟他不亲,一方面是见得少,另一方面是蒋老爷凛冽的气场。
说白了,这年头当官的,有几个没有官威?
这个小家伙奇怪的很,坐立不安了半月后,倒坦然接受了。就是同桌吃饭,也是一副我该吃吃,该喝喝的样子。换个旁人,别说吃饭,就是同处一间屋子,也会手脚放不开,感觉不自在。
这也是为什么蒋老爷为官几十年,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从三品的症结所在。
……
蒋振是个典型的外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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