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急道:“大爷,后来怎么样了?”
蒋宏建不由打了个冷颤道:“母亲以这母子二人的下落,逼父亲拿出了京城的房契地契,逼着他致了仕,上书请求让贤给二弟。待上司批准后,母亲这才说出她那母子二人的下落!”
“母亲把人弄死了?”
蒋宏建斜着眼睛看了陈氏。
陈氏自知失言,忙讪讪道:“我这不是瞎猜猜吗!”
蒋宏建与陈氏夫妻近二十年,自个老婆是个什么德性,他岂能不知?只得无可奈何的叹道:“母亲把那二人卖去了西北。”
陈氏捂着胸口,缓出一口气,心道这跟弄死了有什么区别。
“父亲得知两人下落,马都没下,就追了去寻,整整三个月,任是没找到。母亲趁机把京城的房和地托大舅舅卖了,有些个值钱的家当,随船带回了苏州。没几日,便用一万两银子把二叔一家都打发走了。”
“什么,二叔一大家子搬走是母亲出的手?我还以为,还以为……”陈氏猛的坐起来。
“你以为,你以为凭二叔能买得起柳口胡同五进的宅子,还带个小花园。这些年,二叔一家,都是父亲供着的。母亲早就想把他们打发了,碍着父亲面上,一直忍着。这下好了,两头清静。”
“二叔他……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被分出去?”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父亲这些年可管过家里什么事?长年在京城,除了逢年过节拿俸禄回来,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母亲作主。二叔也不是呆子,蒋家原先的家底他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母亲即给了宅子,又有安家银子,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找?”
蒋宏建轻轻抚了抚几根稀疏的胡子。
“母亲这是要干什么?”陈氏追问道。
“干什么?哎,也是执念啊,她是要父亲回家,回苏州这个家。她把父亲的后路全切断了。这些年,父亲回过几次家,两个巴掌都数得清。可惜啊,功亏一篑啊。”
陈氏忙问道:“这又是为何?”
蒋宏建无奈的笑一笑:“你道为何?如果父亲是这么容易给人把持住的话,母亲还用得着等这些年。他明日就走,去青阳镇蒋家老宅,带欣瑶一起。”
“欣瑶,带她做什么?病秧子一个,连话都不会说。”陈氏不屑地说。
“怪不得娘不让你当家,而是选了弟妹,你……你……哎,让我说你什么好。”蒋宏建摇摇头恨恨的说。
陈氏大惊失色道:“什么?让顾氏当家。凭什么?我才是长房长媳,你怎么就不帮我说几句话?”
“凭什么,就凭她是二房主母。你以为母亲这样一个内宅妇人就能找到那女人藏身之处了?父亲隐藏了这么些年,可有一点风声没有,人是谁送走的,送到哪里?如何使得这调虎离山计?这件事上,谁落得好处最多?
蒋宏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气极败坏的道:你这脑子整日里除了捻酸吃醋,还能想些别的。父亲这是为了防着二弟呢。”
蒋宏建左手轻轻往下一切。
“不会吧,二弟他,他这么狠,那可是他亲爹”陈氏打了个寒颤。
“从他十几岁开始,我就没占过上风,他的心思,母亲都未必看得透,深着呢!那周姨娘……哼……睡觉,睡觉,累一天了,大爷我就是个受气的命,事情明明不是我做的,白白让我担了这恶名,真真是两头不落好啊!好在母亲把她嫁妆铺子里的一个米行给了我……算是补偿……明天得去看看……侯府跟这事怕是脱不了干系……若不然……凭二弟……”
渐渐声音低沉了下去,没几分钟鼾声渐起。
陈氏听到米行,原本苦着的脸一下就有了质的改变,轻轻嘟囔了句:“死人,有好消息也不早点说。”
复又躺下,翻了几个身,思谋了半天,才迷迷糊糊睡着。
冬夜的月光无力的挂在半空,几颗星星慵懒的三三两两散落四周,蒋府隐在这黑夜中,没有了白日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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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老宅
卯时,天刚蒙蒙亮,蒋府诺大的宅子有了声响。
丫鬟,婆子们洒扫的洒扫,浆洗的浆洗,喂雀儿的,烧茶起炉子的,各司其职。
西园北角的一间卧房内,冬梅端了水进来。
“**奶,你守着小姐一晚上了,这会子天快亮了,先洗洗吧,小姐的衣物都已收拾妥当。”
顾玉珍用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半晌未动。
顾氏今年二十有五,二八年华嫁于蒋宏生为妻,也曾柔情缱绻,夫妻恩爱。怎奈三年均无所出,第四年周雨睛就把她堂兄家的小女儿周秀月抬作贵妾,当年就生下了庶长子蒋元航。
原本周雨睛就不喜顾氏,二儿子的嫡妻之位向来意属侄女周秀月,碍于老爷立场坚定,亲自求娶,方才勉强应允。
庶长子出世,顾玉珍在蒋府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好在蒋宏生未曾嫌弃,一月中倒有二十天宿在嫡妻房里,并亲自请医问药,两年后方才有了喜讯。
同年周姨娘产下庶长女蒋元珊。几个月后,顾玉珍艰难生下女儿蒋欣瑶,虽不是男孩,心下却也欢喜。后又生下嫡子蒋元晨,一男一女,凑了个好字。
顾玉珍方才在蒋府站稳了脚跟!
蒋宏生踏进卧房。冬梅眼尖忙请了安,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看到嫡妻和床上睡着的女儿,蒋宏生上前搂住顾氏的肩,温和的说道:“玉珍,家里的事情你多半已知晓,只是母亲这次未能如愿,父亲已打定主意要回青阳镇养老,说要带着欣瑶,我也始料未及。不过细细一想,也是件好事。”
顾氏心中冷笑,及时的掩去了眼中的寒意,泪又滴落下来。
蒋宏生哄道:“你先别急,我昨晚细想了想,父亲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你也知道这个家中,母亲当家作主,她是什么样的人,你……”
蒋宏生咬了咬牙,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半晌才道:“瑶儿为什么会如今这副模样,你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现在奈何不得。与其放在她们眼皮底下,倒不如离了去。”
蒋宏生顿了顿又道:“母亲说让你当家,晨儿还小,半点离不得人,你一个人看顾不过来两个孩子,万一又给疏忽了,追悔莫及。虽说乡下清苦,也苦不到哪里去,只要父亲同意,也能经常相看,总有回来的时候。再说父亲这些年在位上,见识非我们能比,由他教养瑶儿,未必不是这个孩子的福份。”
蒋宏生欲言又止,底下的话,终是没有说出来。
顾玉珍心里明镜似的,只脸上不显。用丝帕轻点眼角,柔声说道:“事已定下,我再舍不得也是无用,就让冬梅跟了去吧。她侍候了我几年,最是个妥当的人。有她在,我也好放心些。”
蒋宏生长长的松了口气:“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了!”
顾玉珍泪光盈盈道:“瑶儿身边的那些个丫鬟,我看着都不是稳重会侍候人的,只个李妈妈还算知冷知热。”
蒋宏生体会顾氏话里的深意,忙笑道:“那就让李妈妈一道跟着,其他的,我去求了父亲,到乡下再买好的来!”
顾玉珍点点头便没了言语。
蒋宏生见状忙道:“女儿的东西都打点好了吗?乡下苦,比不得府里,该带的都得带上……”边说边往外间走。
顾氏帮女儿掖了掖锦被,起身随后。
脚步声渐行渐远,床上的小人儿渐渐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下笼着一双沉静幽深的眸子,又大又亮,如夏日繁星。
……
辰时刚过,蒋府大门敞开,四辆马车鱼贯而出。
顾玉珍倚门而立,双目含泪,久久凝望,直看得马车拐出街角,不见了踪影,方由丫鬟夏荷搀扶着回房。
冬梅抱着四小姐坐在铺着厚厚被褥的马车里,心里思量着**奶再三交待她的那些个话。
这次随四小姐去乡下的除了她外,只有小姐的奶娘李妈妈,院里的丫鬟一个没带。**奶让她去青阳镇老宅后,再买几个本份能干的丫鬟,让李妈妈**一番后,再给小姐使。
“冬梅,这次**奶让你跟着小姐可太好了,那些个小骚蹄子,没一个是中用的,都欺负小姐不会说话呢!整日里穿红戴绿,涂脂抹粉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我呸!土鸡想变凤凰,也得瞅瞅自己配不配。”
李妈妈靠在车厢里,义愤填膺地说道。
“妈妈,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得了,那几个都是太太的人,最会在背后使绊子。**奶不是交待过你吗,隔墙有耳,说话行事需得多用个心眼。”
冬梅用眼神看了看睡着的欣瑶,示意李妈妈。
李妈妈一拍脑袋,嘿嘿讪笑几声。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看着小姐心里难受。四小姐这么个可人儿,命怎么就……呸,呸,呸!也难说!你看四小姐的面相,老话都放在那儿呢,不像是个福薄的。天杀的周姨娘,早晚等着报应!”
冬梅狠狠瞪了她一眼,急得真想用手去捂住那张嘴,奈何双手抱着四小姐,腾不出空来,只得拼命的使眼色。这一折腾,把正在睡回笼觉的蒋欣瑶给惊醒了。
欣瑶微微动了动身子,舒展了一下手脚,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昨晚顾氏坐在床头看了她一个晚上,眼神中的母爱,表情中的不舍,让欣瑶深深动容。在这样的眼神下,还能坦然睡着,怕只有真正五岁的娃娃才行。
装睡是门艺术,这样高难度的表演欣瑶前世常干。好不容易熬到了马车上,这马车颤悠悠颤悠悠,摇着摇着就把蒋欣瑶给摇睡着了。怎奈李妈妈朴实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愤世嫉俗的侠义之心,专好个打抱不平,且嗓门又大,蒋欣瑶不醒也难。
欣瑶睁开眼睛看了两人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复又闭上,惊得李妈妈失手把正往嘴里送的点心掉落下来。冬梅拼命朝李妈妈打眼色,一通手忙脚乱后,车里才算真正的安静下来。
想起前世的她,也是这样看着女儿熟睡的脸,一动不动就是几个小时。或是站在阳台上,看着路边梧桐树下悠悠的灯光,想这样深的夜,他在何处。
初来的几天,她就这样想累了睡,睡醒了想。她实在无法淡定的把女儿抛开了,来到这个鬼地方。女儿是她的心,她的肝。心肝没了,还活着做什么。
于是,接下来的一年里,她浑浑噩噩,睡深梦死,心里盼望着哪天一觉醒来,她还在躺那张精致的席梦思床上,囡囡正伸着肥肥的小短手,叫她起床。
冬去春来,夏逝秋近。一年了,她盼望的那一天只在梦里出现;一年了,她除了叹气,再没开口讲过一句话。
额头的伤疤好了淡了,可心里的呢?
昨天晚上,顾氏就这样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坐了一整夜,这让她仿佛又看到了原来的自己。心脏似被什么狠狠的击中,痛不可挡。
那一刻,她从未如此清楚的认识到,女儿的世界回不去了。
大颗大颗的眼珠划落到脸上,把车里的两个人给惊住了。
“小姐啊,都是妈妈不好,妈妈这嘴着打呢!小姐可不能哭啊,哭伤了身子,妈妈如何跟**奶交待啊!”李妈妈又急又悔。
冬梅对着李妈妈皱了皱眉,拿帕子轻轻擦了擦欣瑶的眼角,心疼道:“小姐,要是**奶看到小姐这样,指不定如何伤心呢。太太说了,从今往后让**奶当家呢。我们这一走啊是好事。**奶说把小姐送走了,她就没有惧怕的了,好好整治一番,等日后小姐再回来,那些人想翻天也翻不了。”
冬梅见四小姐黑白分明的双眸凝视着她,只觉得心软成了一汪水,越发的轻声道:“**奶这也是为了小姐,要不然怎么舍得离了小姐呢。咱们啊,把身体养好就行,一切都指着**奶呢,万事只管放心!”
说完轻轻拍着欣瑶,哄着她入睡。
蒋欣瑶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我正打算好好活着呢,你这一讲,我还活个屁啊。
那个府里,哪个是好相与的。
掌控一切,老谋深算的祖母;
甩手掌柜,只见过一面的祖父;
贪财,爱占小便宜的大伯一家;
话不多,心思却多的便宜老爹;
还有院里那几个整天想着爬床的丫鬟,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更何况那府里还有个周姨娘。仗着是周雨睛的侄女,整天在周雨睛跟前奉承,迎高踩低,阴损使坏,活得比那正室太太还如鱼得水,最是个惹事生非的主。
且这周姨娘吧,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还真有身材。不过也验证了那句话,胸大无脑。跟侯府大小姐周雨睛明显不是一条流水线下来的产品,段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有道是情谊千金,不敌胸脯四两,便宜老爹往周姨娘房里去的次数明显要高于顾氏。蒋欣瑶不由的为自己的母亲掬一把同情的眼泪。她不愿再想,沉沉睡去。
李妈妈终于松了口气,拍拍胸脯,低声说道:“别看小姐不说话,心里明白着呢。”
冬梅看了她一眼,凑近了些轻道,“妈妈,下次在小姐面前别乱说话,把小姐照顾好,就是我们的本份。”
李妈妈吐了吐舌头,忙不迭的点头。
马车上重新恢复了安静,只余车轱辘碾过地面,发出吱吱的声响,显得分外沉重。
午后时分,一行人灰头土脸的到达青阳镇老宅。
蒋家老宅在苏州府吴县的小镇上,原是蒋家老祖宗的旧居,宅子很大,闲置多年,依然修缮完好,只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全无,唯一的景致便是宅子头后有座小花园,里面种着各色花草,也算不得风雅。
蒋振下了车,管家蒋福忙迎了上来,激动万分:“老爷,您终于回来了,老奴……老奴……”
蒋福哽咽难语,背过身用衣袖狠狠擦了把眼泪。
蒋振摆摆手,面无表情答道:“先把四小姐安置下来,宅子最里的院子大些,就安排在那儿吧。以后晨昏定省勉了,好好将养着,想吃什么想用什么,你亲自过问。另外多找几个下人看顾着,只别委屈了四小姐。”
说罢甩甩袖子,看都不看孙女一眼,径直往厅堂走去。
蒋欣瑶呆呆的站在寒风飕飕的院门口,恍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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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兄弟
众人一通手忙脚乱,待安定下来,月色已渐高。
侍候小姐用过饭,洗漱入睡后,冬梅和李妈妈在外间就着烛灯,做着针线。
李妈妈抬头问:“冬丫鬟,怎么老爷把小姐安排到如此偏僻的院子?这眼巴巴带着来,既不闻也不问的,是个什么道理?”
冬梅放下针线,起身看了看里间,见小姐睡着沉实,便轻轻带上门,压低了声说道:“妈妈糊涂。老爷突然致了仕,怕是这里面有文章。奶奶昨晚跟我透了个底,这事许是跟咱们二爷有关。不过不用怕,咱们奶奶说了,老爷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糊涂事。”
李妈妈颇有些伤感道:“这骨肉相连的,何至于这样。”
冬梅忙道:“妈妈,这可不是我们做下人能议论的事情。”
“只可怜我们小姐啊,才出狼窝,又进虎窝,一刻都没个停歇。菩萨保佑,以后小姐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李妈妈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要我说,咱们奶奶性子太软。为母则强,为了一双儿女,怎么着也得跟那人斗一斗。这几年,看她都张狂成什么样了?眼里除了太太、二爷,还有过谁?”
冬梅轻叹一声道:“我们奶奶是个良善人,做不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又是诗书人家出身,最是知书达礼不过。当年做姑娘的时候,就不爱算计人。太太偏疼周姨娘,不待见奶奶,二爷在当中受夹板气,四小姐又是这么个身子,三少爷还小,你倒说说,要奶奶怎么斗?”
“怎么斗?该怎么斗就怎么斗!也好过如今被人骑在头上往死了欺负。”李嬷嬷越说越气愤,行针的手慢了下来。
冬梅冷笑道:“那周姨娘也不过是背靠着大树罢了。咱们奶奶也不是好拿捏的,到底是读过几年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