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惯例一身白,腰束缎青色,无着冠,只把乌发高高绾起,斜插一枝白玉簪,宽袍广袖,站在台阶如一杆青竹,只冷冷转眸,就让人生生要溺毙在他波澜不掀的淡漠眸底。
莫云岫静静打量,暗赞一声好颜色,严崇难得没有夸大其词。
陈盈西也冷静地回视他,论出身他不及莫家,论官职他却高他一级,殿前排列也先他一步。陈家虽不及世家底蕴渊源,却是大富大贵人家,他又善于筹谋,不需要在小侯爷面前低人一等。
骨子里的傲气让陈盈西只对莫云岫微微颔首。
莫云岫挑眉看他,敢在小侯爷面前不折腰,是说他有骨气呢还是说他想找死。
“盈西兄!”
“云岫!”转眼间出声的两人已经相继奔到他们面前,又第一时间看到了台阶上的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小侯爷!”
“陈盈西!”
这时候身份就体现出来了,盈西的友人唤莫云岫小侯爷,而严崇则不客气地直接叫陈盈西本名。莫云岫挑挑眉,目光颇带挑衅地看着忽然沉默的白衣男子。
大冬天的穿什么白衣,装风流吗?莫云岫心里不屑,却不得不承认,姓陈的脸盘子好,穿白色更显素雅。什么时候他也穿一身白试试?想着莫云岫不自觉地用目光搜索木瑾茗的身影。
木瑾茗掩在几名随从中间,听到他们说话,早就呆掉了。怀里揣着的玉玦顿时火烧火燎,连胸口那片肌肤都象要烧起来了。
陈盈西,盈西!不就是黄雅丽死之前递给她那块玉玦的主人?陈府举家外迁的少爷吗?
竟然,就是眼前这名神情冷漠的美少年!
木瑾茗震惊了,不知所措了,所以盯着美少年看久了自已都没发觉。有人却发觉了,掐着她手腕就是一下,木瑾茗痛得哎哟叫了一声,这才从癔想中清醒过来,转眸就对上莫云岫不爽的眼睛。
木瑾茗羞惭地左右偷瞄,台阶上的人早走了个干净,只剩下莫云岫这边的人,和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热闹的严崇。
莫云岫抿着嘴生气:“怎么,整天看少爷我这个美男还不够,竟瞧着别的男人发起了呆?”
严崇扑噗一声笑出来,惹来莫云岫一记横眼。
木瑾茗结结巴巴地掩饰:“不,不是,大人,他,他和小的一名故人相似。”
“故人?你什么故人?”莫云岫不依不饶,“逸远县的?”
木瑾茗含糊地应着,严崇给她打圆场:“得了喂,我们今天是来高兴的,不是来找不自在的,有事回家说去,现在先去快活!”
莫云岫拖着她的手就往厅里走。严崇慌忙阻挡他:“疯了不成,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有带着幕僚进去的吗?”
莫云岫斜着眼睛看他:“什么幕僚,随从!你看看他的打扮!”
严崇目瞪口呆地看着莫云岫拖着木瑾茗走远,抬手拍了一下额,又跺了跺脚,叫了声冤家,一边急追猛赶。
筵席上,陈家状元郎与莫家小侯爷的位置安排得巧妙,不分主次遥遥相望,既不失身份又显出了体面。艳丽夺目的男色成了整场宴会的焦点,摄取了所有人惊叹的目光,甚至把两人在心里暗作比较,高华与妖冶之姿,竟然不分仲伯。
木瑾茗控制不住地往陈盈西那席上偷瞄,对他的传闻听得太多,想象得越多,听到的却远远不及眼前看到的百分之一。冷清,高贵,仿佛天生的世家子弟,她却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逸远县人,和她出自同一个地方,甚至还有个此时听起来无比陌生的名称,前夫。
休弃了她,连一纸休书都不曾给过她的,陈府的大少,陈盈西。
“咚!”清脆的掷杯声,木瑾茗吓了一跳,抬眼对上莫云岫凶狠的目光,心惊肉跳地低下头。
严崇看得直乐,不顾体统地扯了木瑾茗上席:“来来来,你家这个宝贝还是我来替你保管。”
“死开!”木瑾茗对严崇是一点都不惧怕的,府里说话随便了,一时没收住冲口而出。
严崇转而攥她头发:“找死啊,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木瑾茗恼了,说她找死,这么多人看着他怎么不停止作死的行为?不客气地拽回头发,眼珠子四处转溜,压低声音喝道:“放手!”
严崇逗乐来了劲,莫云岫脸色越难看他越可乐:“就是不放!”一拉一扯,叭啦,发带松了,乌绸般的长发洒了一身。木瑾茗惊得瞬间转身,背对着所有宾客,怒得双颊涨红:“你作死!”她知道自已的长相招人,平时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看起来象个规矩的老学究,不大有人看得出来,可若是散了头发再稍作媚态,稍有眼色的都会瞅出不对劲,更何况现在满场眼光毒辣的贵族宾客!
严崇张着嘴,眼睛发直地盯住她:“哎喂,你这个样子……”见她挽发,立即阻止,“就这样好了,别动别动!”木瑾茗发不得火,怒瞪他。
“别这样看着我,受不了!”严崇咽了口口水,“有没有人说过你,你这个样子……哎,这里没一个比得过你……”
“滚过来!”蓦地一只杯子斜刺里丢过来,正击中木瑾茗与严崇拉扯的手腕。严崇手一抖,松了开来。木瑾茗忍痛,垂首向着莫云岫挪过去。
酒巡一轮,主人家正满场敬酒,宾客们虽然看似各管各地窃窃私语,大部分却支愣起耳朵,密切关注着席上风头浪尖的两个人。木瑾茗与严崇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莫云岫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混帐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木瑾茗头垂得更低了。
“拿来!”莫云岫夺过她手中的发带,三两下胡乱挽好,嫌弃地推了她一把,“滚去后面站好!”
木瑾茗立即退入柱后的阴影中。
对面席上的陈盈西略带惊讶地看着莫云岫与她一系列互动,莫云岫真心实意的恼怒,木瑾茗与严崇出了奇的熟谂,都引起他异乎寻常的关注。小小一名随从,竟与司仪府的少爷随便玩笑,莫府的小侯爷亲自为她挽发,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第三十六章、重逢
木瑾茗受不了席上诡异的气氛,悄悄从廊柱的阴影后面退出,从别门离开了热闹奢靡的场所。快步走到庭院,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紧绷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因主人还没退席,她没想走多远,只在小道假山旁边流连,等着莫云岫从气闷的筵席出来,然后一同回去。托着腮帮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她怔怔地望着黑暗的湖面发呆。
从逸远县到上京,不知不觉中,她竟走了这么远。莫云岫的官职越升越高,代表着她被戳破身份后的危险系数越大,她已经想好整理好手头的事务,想个办法离开莫府。
莫府里明里暗里的刺探她不是不懂,庶小姐们直言不讳地说她惑主,大夫人隐晦地让她自动辞职。她就不明白她哪里惑主了,她长得太狐媚了吗?她使手段勾引莫云岫了吗?再说了,她现在外表就是一男人,身份是幕僚,她怎么惑主了她?
心里终究是落了根刺,不拔出来,就会烂掉。她吁了口气,虽是莫府小小的幕僚,她也不是没有手段,给自已留一亩薄田几间破屋,莫云岫看在以往的情份上,也会让她功成身退吧!
一片阴影从身后笼罩在她发呆的脸上。木瑾茗微微震动,皱了皱眉,缓缓转头向后看去。既然此人现身提醒,不管好歹,暂时不会对她有恶意。
“小,谨?”熟悉的声音让她瞬间双眸大睁,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向后方,因为太过于震惊,差点连脖子都扭到了。熟悉的青衫,即使黑暗仍然熟悉的轮廓,木瑾茗红唇微张,眸子里的水光倒映着廊下的灯光,仿佛一片粼粼闪烁的水面燃烧着两团彤红的焰火,冰与火的交融,奇妙而诡美。
身后那人背对着灯光,脸面掩在黑暗中,灼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她,发出叹息般的声音:“果然是,小谨……”
木瑾茗并不知道,此时她退出的筵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陈盈西既然对木瑾茗留意,自然不会让她一人偷溜离开,稍使一个眼色,身后沉默的一名黑衣仆从立即颔首,同样悄悄退席,行使跟踪任务。
莫云岫不知道身后已经发生变故,仍旧持杯畅饮,直至严崇微醺着眼睛寻找木瑾茗,仆从这才上前悄声耳语:“木师爷好象不见了。”
莫云岫一把捏碎了杯子,不顾礼貌就欲起身离去。他为所欲为惯了,行事非常人想象,严崇从来也是不阻止,反而推波助澜,乐于在一旁看人倒霉。
这时敞开的大门外迈步走进来一人,束着巍峨的华冠,锦袍加身,气势威严雄伟,脸容冷峻,看年纪似乎在三十开外,只带着两名随从,跨过高高的门槛,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径直向着主位席上的谏书大人走来。
“周谏书,周密?”那人雄纠纠地在谏书大人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询问。眼神睥睨,毫不掩饰外放的危险气势,让热闹的筵席都静了一静。
周谏书疑惑地抬眼看他:“正是本官,你是……”
“想知道我是谁?”那人蓦地拔出身边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入周谏书的胸口。在一众人仰马翻的惊呼声中,抬起靴子蹬在谏书的身上,盯住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冷冷地说道,“高阳帝的雅安公主,你没有忘吧?”
周谏书无法置信地瞪住他。
“本王,就是雅安公主唯一的儿子,平安郡王!”那人利落地拔出佩剑,浑然不顾飞溅而出的鲜血染满衣袍,提着血染的长剑转身就走,甚至不看席上任何一个人。身后两名随从面无表情地跟随他鱼贯而出。
如此地目中无人!莫云岫和陈盈西第一次有了相同的想法,放在桌上的手掌同时缓缓握紧。
雅安公主,平安郡王!两个震聋发愦的名字一出,连围上来的家丁都只能畏惧地看着他们排开众人,旁若无人地走出鲜血染红的筵席。
先帝时期,雅安公主莫名其妙地被贬,驸马爷诡异地死在半途,以及现在突然现身的平安郡王,涉及到皇家秘辛,没有人敢胡乱猜测其中内幕,周谏书死了也是白死。
假山石堆砌的湖边,木瑾茗缓缓站起,不敢置信地盯住眼前看到的人,手指颤抖地触碰他的衣衫,唯恐只是一场梦,而她轻易碰触这个难得的梦就会消散。
“连……宜……”兜兜转转中,命运之线竟然跟他重新交缠在一起,是前世的孽障,还是今世的夙愿?冥冥之中,天注定。
眼前的男子笑容温雅,一如从前,抬手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指,包容地裹在宽厚温暖的手心。
木瑾茗恍如置身梦境:“连宜?
“是我,小瑾。”
直到身体被温暖的体温包围,木瑾茗这才从梦境中清醒:“你怎么在这里?”消失一年之久的连宜,突然出现在朝中大臣的府邸,怎么想怎么诡异,“你在这里做幕僚?”只有这种可能。
连宜轻拥着她,感叹小瑾身体的柔软,下颔轻蹭着她纤秀的肩膀,嗅着她颈边若有似无的香气:“周谏书?他还不配。”
“哎?”
“我的主子,不是他。”
你的主子?果然还是做人家幕僚了,她就说嘛,连宜这么聪明的头脑,只要给他机会,哎?木瑾茗身体蓦然一僵,不自在地想扒开拥住她的两条铁臂。
连宜将她轻松一揽,顺势压在了假山石上。木瑾茗睁大了眼睛,仿佛看到雨夜那一幕重演,当时的连宜犹如惶急的小兽,也是这样拥住她压在墙体上。但是眼前这个连宜脸上一点没有着急惶恐的表情,他眉眼淡淡,表情从容,风轻云淡地笑着。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连宜给她陌生而畏惧的感觉,仿佛纯真的灵魂已经离远,剩下的只是陌生的空壳。
“放开我!”
“嘘,嘘!”连宜伸指点在她柔软的唇上,象安抚暴躁的小孩,“轻点声,周谏书的府里到处都是别人的耳目哦!”
木瑾茗可爱地睁大了眼睛,圆圆的眼瞳象小兽一样竖起来,连宜忍不住想亲上去。
木瑾茗皱着眉,白皙的手指挡住他凑上来的脸。连宜定定地望着她,温热的嘴唇轻触她的手指。
木瑾茗触电一样缩回来,脸上是羞恼表情:“走开,你不是连宜!”
连宜笑看她:“我是。”
“连宜不会对我做这样的事!”
“不会做怎样的事?不会抱你?不会亲你?”问题是,这两样他早就做过了。
木瑾茗恼羞成怒地推他:“连宜不会象你这样笑!”皮笑肉不笑的,难看死了。
连宜退了一步,在她闪身走过他身边时,抬臂拦了一下,转头看着瞬间紧张的木瑾茗:“听着小瑾,我是连宜,但不是以前的连宜了。”
木瑾茗默默听着。
“不再是那个傻乎乎的,被人欺负都不知道还手的药童了。”
木瑾茗嘲讽地扯了下嘴角:“你从来都不会被人欺负不知道还手,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连宜挑着眉毛看向她。
“你那个所谓的亲娘舅老乞丐不是你杀的吗?还有,许老……”木瑾茗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横目冷对他,“许老目睹了整个凶案现场,然后被你杀了!”
连宜颇感兴趣地望着她:“小瑾,你当时就知道?”木瑾茗抿着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自认做得天衣无缝。”
木瑾茗握着拳头的手剧烈颤抖,他承认了!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承认杀人!许老,许老是他的家人!
连宜向她步步逼近,木瑾茗只得步步后退,重新退回假山石处:“为什么不告发我?莫云岫那么讨厌我,肯定不会殉私,判我个故意杀人罪应该没有错。知道实情的你为什么不去告发我?”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连宜伸手撑在假山上,向她慢慢俯身,凑到她避无可避的耳边,忽然轻声笑道,“哦,我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你这么聪明,自然会猜得到,只是……为什么不告我?”伸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倔强的脸扳回来,“你心里有我?你喜欢我?”
第三十七章、调查
“放屁!”木瑾茗怒瞪他。
连宜轻佻地摩挲她的下巴,仍旧笑道:“啊,我就喜欢看你这种表情,真可爱。”
“滚蛋!”木瑾茗打开他的手,怒火中烧地瞪着他,“你不是连宜!我的连宜大哥,早一年前就死在外乡了!”
连宜丝毫没有被激的怒意,一年多的炼狱早就锻炼出冷心冷肺:“我曾发过重誓,若没有出人头地,此生再不见小瑾一面!现在,我回来了,并且出人头地!”木瑾茗扭过脸,心跳有点急。
“我以前单纯地认为,若是喜欢一个人,只要远远看着她守着她,心里就会满足。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样做太傻了!不够,远远不够!想要就应该去抢,只是守着她看着她,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的想法。她把你当大哥,你就永远不能再进一步!”
木瑾茗倏地回头,几乎与他鼻尖相触,冷淡的眸底,最后一丝温情毫不留恋地褪去:“你现在已经不是我大哥了!”
“使者大人!”忽然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郡王出来了!”
连宜眯了眯眼睛,眸底滑过一丝精光,仔细看了木瑾茗一眼。
木瑾茗紧蹙眉头,郡王?就是连宜的主子?他在为哪个郡王做事?
连宜松开手,木瑾茗立即越过他的身体往前走。连宜拉了她一下,她一把甩开,用力过猛怀中一样物什掉落都没发觉,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往前走去。
连宜静静伫立在身后,提高声音说道:“小瑾,我们还会见面的。”
“最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