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屋子里,先扶着那妇人在一方榻上坐下,乔初熏便让开身,方便大夫上前号脉。女子的妹妹也不敢乱说话,就在一旁焦急瞅着。
老大夫号了会儿脉,灰白眉头紧紧皱着,偏过头看向两人:“她之前都吃过什么?”
小姑娘被问得一愣,见乔初熏也蹙眉看着她,有些结结巴巴的回道:“没,没什么啊。就是普通的青菜白饭……噢,还有一碗蒸水蛋。我姐姐之前两个月,吐的特别厉害,也不想吃肉,所以最近我做饭都是照顾着她口味,做的挺清淡的。”
老大夫沉吟片刻,又看向此时已经晕晕沉沉的妇人:“夫人可是感觉小腹坠胀,气息下沉,时而伴有绞痛之感?”
女子有气无力点点头,嗓音微抖:“大夫,孩子是不是……”
老大夫摇摇头,站起身:“夫人莫要担心,孩子没事。 ”接过药童送过来的纸笔,有些迟疑的道了句:“夫人平日饮食,还需多加注意。不要吃不熟悉的食物,注意温补即可。”小姑娘连连点头,过去扶着妇人倚靠在软榻一头,一边小声安抚着女子。
老大夫又看了两人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走到一旁书案写方子。乔初熏也跟了过去,她毕竟没正经给人诊脉治病过,可从方才的脉象以及那女子的症状来看……有些事她还应该问问清楚。
看着老者在纸上写下的药材以及剂量,乔初熏更确定几分心中所想。刚开口要问,就感到身后袭来一阵凉风,整个人被拥入一个并不陌生的怀抱,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不似往常镇定自若,略带了一丝急躁:“出什么事了?”
老大夫闻声转过身,瞧清楚来人以及两人亲昵姿势,低咳两声便别过了眼,继续看手里写好的方子。
乔初熏微窘,扶上景逸手臂示意他松开自己:“我没事,路上遇到一位夫人身体不适,她妹妹年纪又小,扶不动她……”
景逸扶着怀里人半转过身子,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人脸上,看着她的眼道:“怎么没叫人跟着?今天是谁的班?天黑的这么早,你又人生地不熟的,还让小桃儿先回去了,知不知道这城里一天到晚都不太平?”
旁边那老大夫将方子递给药童,转身看着两人,目中也流露一丝笑意:“姑娘真是好心肠,于萍水相逢间施与援手,实在难能可贵。”说着又看了景逸一眼,话中笑意更深:“不过这位公子说的也没有错,前阵子城里确实闹出不少事,以后出门,尽量还是多个人跟着为宜。”
说着便朝两人拱拱手,又往那妇人休息的榻边去了。
乔初熏脸上微烫,颇有些嗔怪的看了景逸一眼,小声道:“没事的,这些街道几乎每日都走,来了也都小半年了,不算人生——”
“还犟!”景逸蹙着眉低斥,直接将人一只手握在掌中:“以后不许不带影卫就出门。”说着便拉着人要往外走。
屋子另一头却传来一道清脆嗓音,先前那小姑娘碎步小跑过来,先跟景逸行过礼,又跟乔初熏礼貌道谢。乔初熏浅笑着说不必,一旁景逸冷眼看着,半点没有说话的意思。
乔初熏跟小姑娘讲完几句话,又偏过头看他:“我有点事想问问那位大夫……”说着就要将手从景逸掌中抽|出来。
景逸却将小手攥的更牢,也没说什么,拉着她一同过去找人。
老大夫跟那妇人交待过一些平日里须得注意的事项,转过身见两人还没走,便笑着问:“两位可还有什么事?”
乔初熏看了那妇人以及小姑娘一眼,轻声道:“大夫,借一步说话。”
三人遂移步到屋子另一边。乔初熏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浅笑:“大夫,依照您看,刚才那位夫人的脉象,可有怪异之处?”
老者面色微变,不由得打量起乔初熏:“姑娘……”
乔初熏唇边笑容不变,温声道:“实不相瞒,日前我曾经给另一位怀有身孕的夫人诊脉,其脉象和病征与今日这位几乎一模一样。我对药理不比大夫精通,心中有所猜疑,所以希望大夫能不吝赐教。”
景逸在一旁陪着,原本并不太经心,听到一半也是心中一动,侧眸看向身边人。
老者面色沉郁,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姑娘既然心中已有猜测,回去翻一翻书籍便可得证。有些事,恕老朽不便相告。”
景逸面有不快,语气略沉:“不过是岐黄之道彼此切磋,焉有不可直言的道理?”
老大夫眉头皱的更紧,面有难色看了两人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压低嗓音道:“前些日子城里开了家好大的药堂。公子若想查明此事,不妨到那儿去看看。”
景逸轻轻颔首,道了声谢,便拉着乔初熏出了医馆。
此时夜幕降临,小小一枚月牙挂在光秃树枝,道上行人也不太多,黑黢黢的天看着有些渗人。两人沿着路边慢慢走着,乔初熏突然脚下一滞,睁大眼道:“我买的菜……”
景逸轻笑一声,攥了攥她的手:“早有人拿回去了。小桃儿说那两人有家人在府衙当差,也派人过去跟伊青宇说了。”
乔初熏这才松下一口气,浑然未觉此时两人仍牵着手,抬眸看着景逸,微微笑道:“公子果然想的周到。”
景逸也弯起唇,微扬的眼角因为那笑意更加上翘,连同两道修长的眉,仿佛要一同斜飞入鬓角:“不想的周到些,还个个像你么?傻乎乎就跟着人去了,小桃儿要跟着你也不让,万一是有人心怀不轨故意下套,把你拐了去怎么办?”
乔初熏有些不满的睨了他一眼,轻抿着唇角:“才不会!那人真病假病我还看不出么。”那她过去那十几年书不都白读了!
景逸笑着看她微微嘟嘴的娇俏模样,故意逗她跟自己争辩:“怎么不会?你不知道武功高强的人可以催动内力改变自己脉象吗?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心存歹念心思恶毒的人更是不少,人家要是有意害你,就你这点道行,还不被人骗的团团转。”
乔初熏还真被他说得有些急了,睁大眸子看他:“我……”
“你什么?”景逸依旧一副淡淡的神情,眸中却笑意深浓:“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以后不许一个人到处乱跑。”
乔初熏被他凝视目光以及含着淡淡宠溺的语调弄的心中微乱,气息一短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路都任他牵着手,不禁轻轻“呀”了一声,慌忙就要将手撤出来。
景逸这回倒没多逗弄她,略松开手掌由着她去了。
乔初熏两手交握身前,藏在袖中轻轻扭着,这会儿也没什么话好说,两人就一直沉默的并肩行着。前方隐约可以望见自家门口的暖橙色灯笼,乔初熏抿了抿唇,心中告诫自己切莫再胡思乱想。因为帮人的事儿将一众人好一番折腾,景逸都出来找人了,大家伙都没能及时吃上饭。小桃儿这会儿应该把主食和粥水都备好了,待会儿回去得快些把菜炒出来才是。
正文 第六章 素手点茶
晚膳比往日晚了约莫半个时辰。
乔初熏捧着粥碗,颇有些内疚的看了景逸一眼,轻声道:“公子快些吃罢。今日的事,说到底还是我多管闲事,累得大家伙不能按时吃上饭。”
景逸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拿起筷子夹了块炒的脆嫩的蚕豆到碗里:“怎么一会儿功夫又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了?”先那会儿不还挺有精神的跟自己犟嘴么!
乔初熏微垂了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景逸见她那模样,以为这人是把自己先前说她傻的那些话当真了,放下筷子,凝眉看着她:“我不是不让你帮人,只是以后别一个人贸贸然就跟着陌生人走,太危险了。”毕竟之前七笙教那事可还不算完,他这边一直有所提防的。
乔初熏点了点头,抬眸看了他一眼,拿起公箸给他夹了块豆腐送到碗里,筷子尖儿微微颤着,说话嗓音也有点小:“公子快些吃罢,不然一会儿饭菜都冷了。”
两人在一处吃饭时候也不短了,乔初熏在饭桌上并不多言,经常一顿饭从头到尾都闷不吭声,更别提主动给景逸夹菜跟他说话。而且这个夹菜的举动跟从前饭前为他布菜还不一样,感觉是有那么些情意在里头的,景逸有些惊讶的看她,见她神色似乎还有些羞怯,不禁心头一热,喜上眉梢,看着碗里的菜故意装不认识:“这是什么?”
乔初熏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似有假,便乖巧答道:“是金珠嵌玉。将切好的豆腐块放在花雕酒里浸泡,入味后捞出来,中间挖空,嵌上一剖为二的鹌鹑蛋,入锅小火煎,两面都熟透后再倒些花雕酒提味。”
每回做的菜里但凡放了酒,景逸总会多吃些。再加上前些天冬至时伊青宇送来不少好酒,还有她自己做的那些甜酒酿,最近乔初熏做菜时便变着花样的放些酒进去,好让景逸吃的顺口。
景逸何尝看不出这道菜的名头花样,只是想跟乔初熏多说些话罢了。因此待她说完,便夹起豆腐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后咽下,又蹙了蹙眉。
乔初熏见他神色有异,忙咽下口中粥水,问:“怎么了?”是她做的不好吃,还是他不喜欢鹌鹑蛋的味道?
景逸将剩下的豆腐送入口中,咽下,故作淡然的回道:“没什么。 只是想起之前尝过的那个蜜渍梅花。想吃你亲手做的。”
乔初熏愣了愣,点头应下:“好。不过那个要浸一宿的,而且家里也没有现成的梅肉。我明日去买,大约后天才能吃。”
景逸继续耍小侯爷脾气跟人撒娇:“想吃芙蓉肉。”
乔初熏继续点头,还有些歉意:“明天一早我去买虾子,中午就能做。今天晚饭做的实在仓促,委屈公子了。”
景逸又夹了一块豆腐,唇瓣微弯:“不会。这个也很好吃。”
乔初熏被他弄得无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讷讷吃粥,神情举止愈发局促。
两人静静吃完后半顿饭。末了乔初熏起身收拾碗筷,景逸看着这人侧影,琢磨着这一走又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见到,打从心底里就觉得不爽快,便又出声道:“待会儿再过来一趟。”
乔初熏微讶,转过脸看他。
景逸挑了挑眉:“想喝你泡的茶,还有前天吃过的糖莲子和糖金橘。”
乔初熏点点头:“都还有的,我去去就来。”
也不知道景逸今晚上是怎么了,一样接一样要的都是甜食,不过好在都是从前做过的,倒不至于担心做不出或做不好。乔初熏端着托盘转过身,刚走没两步,就听身后又传来那人有些霸道的吩咐:“顺便把那小毛球带过来。”省得待会儿没呆多长时间这人又惦念着那只小玩意儿坐立不安的,一并带过来能省不少事。
乔初熏更加迷糊,不过还是侧过身应下,又快步往后厨去了。
端着几样蜜饯以及切好的水果进屋,后面小桃儿帮忙端着几样茶具,景逸屋子里有热水,到屋子里再沏也是可以的。小桃儿帮忙将东西摆放整齐,又跟景逸行过礼,就快步出了屋,顺便帮两人把门掩好。
景逸这时正拿着本书,在软榻靠着。乔初熏先将几碟蜜饯和水果端到软榻一头的高几,复又到靠墙的炉子上将烧水的壶拎过来,将一只干净茶壶倒满。景逸瞟了眼桌上几样茶具,不禁有些惊讶:“你会点茶?”
乔初熏搬了圆凳过来,有些羞涩的点点头:“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做过几次。 ”
她自小就没有玩伴,家里又鲜少允她出门,每日在自己那座小院里闷着,除了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婆,也没什么人能说上话。每日大半时光都耗在阁楼看书,要么就是到厨房看婆婆做菜。
有回在书上看到关于点茶的手法,便兴冲冲央着婆婆给她淘换几样器具来,在屋子里自己一点点钻研。头一回做得两盏茶,拉着小袖还有婆婆非要她们两个尝,结果小袖只抿了一口就苦着一张小脸儿,死活也不肯喝第二口。婆婆倒还淡定,饮下一整盏茶,说让她慢慢琢磨,多学一门手艺总是好的,将来离了家,说不定哪天就能靠它救命。
乔初熏用竹制小勺舀了些茶粉倒入茶盏,触感陌生的器具,熟悉的步骤手法,又想起婆婆和小袖曾经常逗自己的话,不禁眼眶一涩,忙将头埋的更低些,微侧过身去取水壶。
景逸从刚才起就察觉这人神色不对,这会儿见她眉眼笼雾,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禁蹙了蹙眉,放下手中书册,一心一意看她为自己点茶。
茶粉要磨的精细,水要滚沸,先倒入一点,将茶盏握在手里沿着一个方向轻轻摇晃,让茶粉与水渐渐融兑一处,调匀至浓膏状,粘稠而略挂茶盏内壁。接着将茶盏放平,一手拿着水壶点水,另一手执起茶筅旋转打击。点水要有节奏,不可过急,也不可过缓,落水点要准,不能破坏茶面;握着茶筅的手要注意旋拧的力度,方向以及不时拂动茶汤。待茶面渐渐泛起汤花,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茶香渐溢,汤水微稠,一碗茶就算是点的上乘了。
景逸在一边看着,缓缓抬高了眉,目中透出淡淡赞许。这一笔妙手,没个三五七载断然练不出来。点茶法本身对人手腕的耐力,以及左右手的协调以及配合能力都有极高要求。更别提将这一整套都做的行云流水般流畅优美。眼看着碧绿微黄的茶汤荡起圈圈涟漪,汤水澄澈莹亮,茶香沁人心脾,那一双素白小手玲珑宛转,在那淡淡蒸腾而起的水雾中衬着,真有几分翩然出尘的不真实感。
将茶筅放在一旁竹筒,另一手放下水壶,乔初熏抬手拭了拭额头,徐徐吁出一口气。好久不做,动作略微生疏不说,手腕也觉得吃力,看来有些功夫果真不能随意搁下。悄悄转了转有些酸痛的手腕,端起茶盏送到景逸面前:“公子……”
景逸唇角微勾,接了茶盏过来,先嗅了嗅味道,然后才送到唇边。轻抿一口,任微稠茶汤在舌尖流转,温润茶香渐渐在口中四溢开来。又啜了一口,细滑汤水蔓延过口腔滑下喉咙,软玉一般熨帖心尖。
景逸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好茶。”
乔初熏这时已经在圆凳坐下,将一只小碟往前推了推,唇畔也噙着浅浅的笑:“公子喜欢便好。”
景逸见这人眉间似有轻愁,又喝了一口茶汤,才缓声道:“想家了?”
乔初熏牵了牵唇角,摇头道:“没什么好想的。”于她而言,那个地方并不能真正称之为“家”,不过是有所栖身的一处屋舍罢了。而今最亲近的人相继离她而去,再想起那里,在记忆中便是冷冰冰一处牢笼。老天庇佑终得挣脱出来,她一丝一毫都不愿与那里再有牵涉。
景逸却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那你刚刚是想起谁了?”
乔初熏抬起眼,眸光略带水汽,一双水杏眸子显得有些朦胧,惊讶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景逸就这么神色淡然看着她,无声等待那个疑问许久的答案。
乔初熏别过眼,指尖轻轻扯着袖口。心中最宝贵最温暖的那些回忆,不是那么轻易就愿意说与人听。更何况说到最后,还要牵扯到自己逃离宗族世家的缘由,不知怎的,乔初熏就是不想他知道,自己有着那样的父母亲人,以及险些嫁给那样一个人的事实。
景逸见她这副模样,早先缝香囊那时的揣测更加重一层,不禁眯起眸子,面色微冷。敢情这丫头还真有喜欢的人!不愿跟任何人说,心里又总惦记着,想起来时不是笑的特别甜就是要哭不哭的模样,那人就这么好?交换过香囊,为他点过茶汤,这早就不是一般交情了,那当初两人怎么没一块跑?反倒跌跌撞撞钻进他那轿子里去了……
景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