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做丁文逸凡的门客。
文逸凡以武林盟主的身份,深受江南各处义军的拥戴,等于是没有名义的各路义军的共
同领袖。他正在进行两件大事,一件是代表义军和朝廷商谈携手抗敌的大计,一件是沟通各
路义军的意见,筹备成立一个正式的义军总部。是以需要很多人帮忙,像展一环这样的门客
就有数十人之多。
展一环向辛龙生施礼过后,说道:“辛少侠,你刚从北方回来,又到处奔波,真是辛苦
了。是今天回来的吗?怎的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辛龙生笑道:“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你到了这儿,我还未曾得有机会和你长谈,正
想向你领教。”
展一环道:“辛少侠客气了,不知少侠有何事要下问老奴?”
辛龙生道:“展大侠,你这样谦抑自下,叫我如何敢当?你是武林前辈,我应该尊敬你
的,你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展一环十分欢喜,说道:“不敢,辛少侠有话请说。”
辛龙生道:“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随便和你聊聊。听说你跟了韩大维数十年,我对
韩老前辈也是心仪已久的了。可惜我到洛阳之时,正碰着鞑子围城,没机会见着他。”
展一环道:“辛少侠可听到有关我家小姐的消息?”
辛龙生道:“听说韩姑娘到了金鸡岭了,不过在我和柳女侠会面之时,她还未到,我是
后来听人说的,大概不会是假。”
接着说道:“对啦,提起了你家小姐,我倒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家小姐是不是许配给扬
州谷家的?”
展一环心想:“这件轰动江湖的大事,他当时虽然尚在江南,但也不会没有所闻之理。
他想必是要向我打听谷啸风和他的奚姑娘的关系。这倒叫我为难了。”
展一环想了一想,说道:“不错。我们小姐本是许配给谷若虚的儿子谷啸风的,但这个
人我可是不想再提他了。”
辛龙生道:“为什么?”
展一环道:“此人忘恩负义,不值一提。而且听说他已经死了。”
辛龙生道:“是么?但我有一个相识的朋友曾经见过一个人,好像是他呢!”
展一环怔了一怔,说道:“真的?”
辛龙生描绘了谷啸风的相貌,说道:“我那位朋友前日在西湖曾见到这样的一个人,偶
然和我谈起,他说他以前见过谷啸风,但非熟识,不敢断定是不是他。他叫我设法打听一下,
倘若真的是谷啸风来了,倒不妨请他加盟咱们的义军呢。”
辛龙生不愿说出来他亲眼见到,故意隐约其辞,但展一环老于世故,已经猜到了几分,
说道:“人有相似,物有同样,这也不足为奇。即使谷啸风当真还活在人间,这个人也值不
得辛少侠与他结交。”
辛龙生是个聪明人,一听得展一环这么说,就知自己所碰上的确是谷啸风无疑。他本来
就心有所疑的了,如今不过是求得证实而已。知道了所料不差之后,心头不觉如同坠了铅块
一般,十分沉重。
辛龙生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谷啸风那次之闹婚变是因、是因玉瑾而起,此事,此事
——”
展一环道:“谷啸风此人薄情寡义,抛弃了我家小姐,纵然他是死了,提起来我还是痛
恨他的。奚姑娘或许曾受过他甜言所诱,但辛少侠你可放心,他们并没有闹出什么事情。那
次百花谷之围解后,他们是并不在一处的。如今事过境迁,我劝辛少侠也不必和奚姑娘再提
此事了。”
展一环约略谈了一点关于那次围攻百花谷之事,虽然简略,但却比辛龙生从奚玉瑾口中
知道的多了许多。
辛龙生心里想道:“原来他们之间的感情比我想象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心头越发感到
沉重了。
展一环道:“辛少侠,你不会怪我多嘴吧?”
辛龙生道:“哪里的话,你不把我当作外人,肯和我说,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只是谷啸
风如果当真未死的话,只怕也瞒不过奚姑娘。”
展一环愤然道:“倘若他竟敢来到此处,我有办法对付他!”
辛龙生探出了展一环的态度,知道他是完全站在自己这边,倒是始料之所不及的一个意
外“收获”,当下说道:“也不必令他太过难堪。嗯,不知不觉天快亮了,展大叔,你回去
歇息吧。”
辛龙生自己可还不想睡觉,事情的真相已经清楚,困扰他的问题却还没有解决,“我要
不要告诉玉瑾呢?谷臂风初到江南,人地两生,除了一个展一环可以给他通消息之外,料想
他也不能找到第二个可以接近玉瑾的人了。但我若与他串同来瞒骗玉瑾,这又岂是大丈夫所
为?”想至此处,不由得心乱如麻,踌躇莫决。
辛龙生可不知道奚玉瑾此时也正是像他一样,心乱如麻!婚期越来越近,奚玉瑾这几天
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过,今天晚上照例的又失眠了。
佳期愈近,心情愈乱,奚玉瑾睡不着觉,倚栏望月,只见新月如眉,挂在林梢,远听松
风如啸,流泉如咽,山中夜景,本是幽美异常,但给奚玉瑾的感受,却是倍添惆怅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不知怎的,奚玉瑾突然想起了苏东坡这两句词来。往事
历历,都上心头,多少个花月良宵,曾与谷啸风一同度过?但如今却只有她倚栏望月了。
“今晚的月色虽佳。总是比不上百花谷中的月色!”奚玉瑾喟然兴叹,心里想道:“但
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唉,这本来是我时常祷告苍天的祝愿,如今这祝愿也似幻梦般的破
灭了!
“还有三天就是我和龙生成婚的口子了,这些往事,我也实是不该再去想它了。”奚玉
瑾叹了口气,掩上窗门,百无聊赖,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阅。
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号称“铁笔书生”,家中藏书甚丰,奚玉瑾拿起的这本是南宋词人
姜白石的词集,随手一翻,恰好翻到姜白石那首著名的《扬州慢》,前面一段《小序》云: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
起。戍角悲玲,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词云:“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
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面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
知为谁生?”
这首词是姜白石在淳熙(宋孝宗年号)三年写的,其时距离金主完颜亮南侵在江淮给虞
允文打败的“采石矶”之战已有十六年了,姜白石路过扬州,见景物萧条,战争留下的创痕
依稀犹在,因此顿兴废池乔木之感,因赋此词。词中有对乱世的感伤,有对故人的怀念,更
有对往事的怆怀。
对奚玉瑾来说,这首词还有一段令她伤心的事,原来谷啸风曾经与她剪烛西窗,一同读
过这首词的。
当时窗外的月色也像今晚一样美丽,谷啸风掩卷兴嗟,对她说道:“乱世离合,亦属寻
常,不知咱们……”奚玉瑾连忙掩着他的口道:“咱们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不许你胡思乱想。”放开了手,谷啸风这才笑道:“但愿如你所言。假如有一天,我像这
首词中所说的那个人一样,到了扬州,却找不着往日的意中人了,那真是不敢想象的事!”
“唉,想不到啸风昔日的戏言,如今竟成了事实!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扬州今晚的月色如何?他若是还在人间,又与谁人同赏?
“谷啸风若是还在人间,还在人间……哎,还在人间——”想至此处,奚玉瑾突然心头
一震,不由得就想道:“对啦,他若然还在人间,我可如何是好?”
本来她是满怀伤感的在“追念”谷啸风的,刚才她只是从今晚的月色想到扬州的月色,
因而才想到“他若是还在人间,又与谁人同赏?”这只是作为一个绝不可能成为事实的“幻
想”来抒发自己的哀思,并非她真的有这个疑问。但现在她突然心头一动,不觉自己也怀疑
起来了,
谷啸风的噩耗,她只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的。不错,她曾经到过谷啸风出事的地点青龙
口查看过,当时还有一个伤重尚未断气的丐帮弟子,在临死之前告诉她,谷啸风“确是”被
一个蒙古军官射死的,但她也曾仔细看过战场上遗留的尸体,可并没有发现谷啸风!
过去她一直没有起过怀疑,是为了避免伤心不愿深入思索呢?还是为了辛龙生对她的这
一份浓清蜜意,以致她不自觉的避免去想这个问题呢?她自己也不明白。可是在这婚期将近
的今晚,姜白石的这首《扬州慢》,却像精于针灸的大夫手中的银针一样,突然触动她的心
灵深处,“刺激”得她想起来了!
“不会的,不会的,那个丐帮的弟子决不会乱说的!”她自己安慰自己,哑然失笑,心
里自思:“龙生对我这么好,三天之后,我就要和他拜堂成亲,做他的妻子了。我,我也实
是不该胡思乱想了!”
但思想却似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开了头,就控制不住。她仍是不禁跟着想道:“耳闻是
假,眼见方真,青龙口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焉知他不能死里逃生?”
“唉,他若是真的还在人间,我应该怎么办呢?”本来是满怀伤感的,此际却突然变成
了扰乱她心曲的疑问了!
新欢虽好,旧爱难忘,“谷啸风倘若还在人间,我当然应该向他解释此中误会!”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误会”吗?她在内心深处自己问自己,只觉脸上一热,自己也不敢
回答这个问题了。
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已是漏尽更残,东方现出了一抹鱼肚白,她经过了一个无眠的晚上,
又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忽听得有人轻轻敲她的窗子,奚玉瑾好似在梦中给人惊醒,怔了一怔,问道:“是谁?”
只听得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说道:“瑾姐,是我!”
奚玉瑾又惊又喜又带着几分自惭,打开了房门,只见辛龙生容颜憔悴,站在外面。原来
他这一晚也是未曾合过眼,他是在奚玉瑾的窗外,为她风露立中宵,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才
来敲门的。
辛龙生想不到她这样快就会打开房门,一见奚玉瑾穿着整齐,不像刚刚起床的样子,她
那本来像是鲜花一样娇艳的颜容,也似乎显得有些憔悴。
辛龙生不觉怔了一怔,凝眸看她,说道:“咦,瑾姐,你,你——”奚玉瑾笑道:“我
怎么啦?你这样望着我,不认识我了么?”
辛龙生结结巴巴地说道:“没什么,瑾姐,你昨晚睡得好么?”
奚玉瑾何等聪明,一听就知其童,揽镜自照,笑道:“你是说我的脸色苍白得怕人么?
不错,我是有点头痛,昨晚睡得不大好。所以一早就起来了。咦,你的脸色也不大好呢,你
是几时回来的?一路辛苦了!”
辛龙生道:“我是昨晚回来的,知道你已经睡了,不敢来吵醒你,特地等到天明才来
的。”
奚玉瑾大为感动,想道:“难得他对我这样细心体贴,啸风从前对我虽是情真爱深,也
还没有他这样体贴入微。”笑道:“你这样早来找我,有什么紧要事情?”
辛龙生笑道:“我一天不见着你,心里就不舒服。咱们之间,难道还定要无事不登三宝
殿么?”
奚玉瑾“啐”了一口道:“你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了?”其辞若有憾焉,心里其实却
是甜丝丝的。辛龙生的聪明不在奚玉瑾之下,当然也是看得出来了。
辛龙生笑道:“紧要的事是没有的,不过,也有一个喜讯告诉你呢。”
奚玉瑾脸上一红,说道:“我不爱听。”
辛龙生道:“我不是说咱们的喜事,这是早已定了的,不用我说,我现在说的是你还未
知道的喜讯。”
奚玉瑾道:“哦,是什么喜讯?你奉了师父之命,和韩侂胄交涉,已经大功告成了么?”
辛龙生道:“不是这个。我说的是私事,但也是和你有关的私事。”
奚玉瑾道:“别卖关子了,说吧!”
辛龙生心里想道:“谷啸风的事还是押后再说的好。”于是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下,说道;
“师父告诉我,在咱们吉日那天,要当着一众亲朋,正式立我作掌门弟子。”
奚玉瑾道:“恭喜,恭喜。这样说,你将来就是顺理成章,继承你师父之位的江南盟主
了。嗯,这可当真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但却与我何关?”
辛龙生笑道:“我若做了江南的武林盟主,你就是盟主夫人了。”
奚玉瑾娇羞无限,说道:“我可没有这样福气,说正经的吧,不许你乱嚼舌头了。”
但这个喜讯却的确是令奚玉瑾芳心大动,平添了意外之喜。因为她是个心高气傲,内方
外圆,常想出人头地的女子。
辛龙生道:“我说的可是正经话呢,难道你不欢喜?”
奚玉瑾低垂粉颈,心里想道:“我做了盟主夫人,也算得是不虚此生了。”蓦地心头一
跳,好像是给人用针刺了一下似的,突然想道:“我怎能这样快就把啸风忘了?”心中内疚,
脸上发烧,不觉呆了。
辛龙生柔声说道:“瑾姐,你有什么心事?”
奚玉瑾如梦初醒,说道:“没有呀。对啦,你的脸色也不大好呢,莫非你也有着心事
么?”
辛龙生道:“不错,我是有着心事!”
奚玉瑾怔了一怔说道:“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对我说么?”
辛龙生道:“正是要和你说,但请你不要怪我才好。”
奚玉瑾心中纳罕“他要说些什么?”粉颈垂得更低,轻声说道:“咱们都快要成为夫妻
了,夫妻如同一体,有什么不可说的,我又怎会怪你呢?”
辛龙生心花怒放,却叹了口气,说道:“不错,还有两天咱们就要成为夫妻了,但我却
有点怕呢!”
奚玉瑾抬起头来,微含诧异,说道:“你怕什么?”
辛龙生道:“我怕会有什么波折?”
奚玉瑾道:“哪来的波折?”
辛龙生道:“瑾姐,恕我唐突,假如你现在见着谷啸风,你会不会后悔和我订下了婚
约?”
此言一出,奚玉瑾娇躯—颤,倏然间脸都白了。半响,勉强笑道:“哪有这样的事情,
他已经死了,我可不想活见鬼。”
辛龙生道:“我是打个比方,比方他现在未死,你,你岂不是可以与他破镜重圆了?”
奚玉瑾心头鹿撞,说道:“龙生,你没有病吧?怎的吃起死人的醋来了?打比方也得有
点道理才行,怪诞不经之事,休要乱说!”
辛龙生道:“如果不是比方,而是他真的还活在人间呢?你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奚玉瑾心头怦怦地跳,两行泪珠蓦地夺正面出,说道:“你别迫我!龙生,你这样说,
是不是见着、见着他了?”
辛龙生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我确实曾经见过一个人,他是会使七修剑法的。”
当下将在西湖与谷啸风打架之事,告诉了奚玉瑾,接着说道:“当然,我不希望这个人是他,
但如果真的是他,我也为你欢喜的。只要你能够得到幸福,我为你做什么事都可以,后天这
个新郎,让给他也行!”
奚玉瑾不知不觉伸出手掩住他的嘴,涩声叫道:“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胡说!”叫出声
来,这才瞿然一省,“难道我当真是不想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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