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告罪,到后头更衣。
他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回来。等崔珩放现时,明珠红着眼睛来报信了:
谢小横再也回不来了。
一方素幔,盖住了谢小横的脸。他自尽了。
他猜到崔珩的心思:只要谢小横还活着,二皇子登基,难免有不安全的因素存在。
哪怕谢小横不是二皇子的生父,崔珩也明明知道这点。谢小横仍然只有死掉才是最干脆的。
崔珩存着这个心思,但不好意思说出口来,最多想流放谢小横到边远地区去。没想到谢小横真死得这么干净!他嗟吁了很久,非常丰厚的赐予谢小横死后哀荣,追封太傅,并赐千百金银玉帛给谢家,连谢云舟也追加了一等凤诰。
如今谢云舟也算是大陵最风光的命妇了,就像七王爷是最风光的王爷一样。
二皇子的登基加冕礼,风风光光的举行。
根据后人的记叙,典礼大致是如此的——
尽管那时皇帝力推简朴的风气,而且又逢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时候,典礼上礼服仪仗仍然非常繁琐而华丽。
考虑到大部分道具其实是以前留下来的,有的甚至是前朝的零件加以修缀,这些道具也并没有费太多的钱。百姓们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冒犯。如果中原的百姓还有可能受到任何冒犯的话。
总之被选中当代理皇帝的皇子,从东宫出发,前往典礼现场。而皇帝和皇后比他早,在那里等他。
这位皇子是第二位,出生卑鄙,但有幸早早丧母,由皇后亲自抚养。据说,皇后视他如亲儿,这是诸皇子们艳羡不已的待遇。在很后来的某个年代,有某位皇子,据说就因为这个原因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以便能与皇后更亲近。可惜这只存在于野史中,正史并没有给予任何佐证,哪怕是皇宫内存的秘史,也都被付之一炬了。L
☆、第十二章 一起离世
侍女去了又来,剪烛花,没有发现云蕙衣裳不端正。云蕙也懒得说了。
她那恹恹的样子,跟蝶笑花,其实是有点像的。毕竟她当过蝶笑花的徒弟,考核通过了,才被送进京。
蝶笑花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腐烂的水果,接触过哪里,就在哪里留下自己的气息。世上多的是逐臭之夫。人们赞美他的气息。但他自己,实际上恨恶着自己。
他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林代的脸,又闭上了眼睫。
他闭上眼睫的姿势,像一声叹息。
林代托着头:干什么呢这是?他落难了,巴巴的跑过来救他。他救回来了,两人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蝶笑花问:“怎么找到我的?”
林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
只是在东滨忽然心绪不宁,无论如何都觉得要跑过来一次。怕万一不过来的话,一辈子要后悔呢?
跑在沙漠里,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他。见到他要放弃自己生命,拿最后一点水来洗脸。那时她真想骂:“没人的时候你也像在作戏?!”出得口来只是一声命令,呵斥他不准放弃。
最后她还真是凭着这虚无缥缈的第六感,找着了他。证明什么?老天不让他死吗?
真有老天的话,老天又是什么呢?戎人的神和天堂?西戎再西的那些神明们?大陵自己的诸位神仙么?还是把林代赶到这个世界的痴情司、以及那些圣父圣母们吗?
人类卑微得如同地上的蝼蚁,也知道上头有大手可以播弄他们的命运,生死都只在覆掌间。不是不想敬畏的。可惜上头手太多了。手们自己都在争竞,蝼蚁们知道什么呢?手们真要跟蝼蚁们解释,蝼蚁们都未必能明白的。何况很多时候手都顾不上跟蝼蚁解释呢?
蝶笑花都已经不想去研究自己生还的意义了。他太累了。
说话也累。连呼吸都累。就这么躺着呢?又太过无聊。无聊比其他的状态还要更累人。日子过到这种程度。简直惭愧,叫人恨不能爬回沙漠再死一次。
他爬是爬不了那么远,但是喉咙罢工,饭水懒进喉。
林代也没有勉强他,但坐在他身边,自顾自道:“这段时间我睡不好。”
蝶笑花听着。
不知她信不信,他总喜欢听她说话。只有她说话。有时候能够救他幸免于无聊。并且不至于生出对人类这个种群的深深厌恶与绝望来。
林代道:“总梦见有人在埋怨我。”
“那真是群贪得无厌的人。”蝶笑花立刻回答。
在他心目中她已经足够好了。谁如果指望她做到更多,全都属于贪心鬼。
林代笑了:“其实他们也不一定在埋怨我,只是在埋怨他们自己的命。奇怪的是。我在梦里好像知道有另外一个人也曾经到这个世界。她做的事,比我多得多、好得多,也挽救了更多人。所以人们在这个世界没有获救,似乎我要负起责任。”
“谁叫他们不自救。”蝶笑花回答。
“是啊。”林代愉快的拍了拍他的手。
蝶笑花垂眼看了看她的手:“这个愉快是从哪里来的?”
真好。她叫他又有了询问的兴趣。
先是肯说话,之后也会肯喝水、肯吃好东西。也会抱怨床不够软、窗外的气候怎么如此恼人。有了询问和抱怨的力气,人就不会往回退到死荫里。所谓生趣。人要有生趣,就要有本事欣赏爬着虱子的华袍、虫蛀了的花、搀着沙子的米饭。看得太清伤得太倦的人是没兴趣继续这种凄怆旅途的。
林代道:“真高兴你跟我一样残酷。”她双眸弯弯,“你说是不是我们以前也过得太苦了。没有人来救我们。所以我们也不高兴去救别人?”
蝶笑花点头:“有时候也不妨顺便救一下的,只要那个人还算值得救。”
林代道:“真高兴你顺便救了我两下。”
蝶笑花眼睫又垂下去,承认:“可惜我还不了给你。”
他只是顺便。林代却是专门去救他。
他救林代时。也只是给林代一条路、一扇门。之后要怎么走,还得全凭林代自己。林代救他。却是直接把他从沙漠里挖出来,把他置于她的羽翼之下。让他有空气可以呼吸、有水可以喝、有人可以说话、有理由可以活下去。
她甚至不用他道谢或者负疚:“我救你也是因为我自己。我需要你。就算不一定在我身边,我希望你活着。不然我感觉糟透了。我希望自己能感觉好一点才救你的。你好了,我就满足了。除此之外你不欠我什么。”
而后,林代迅速转移话题:“知道在我恶梦的世界里,你怎么样了吗?”眨两下眼睛。
“怎么?我托了那个救世主的福,从此幸福美满的生活下去?”蝶笑花强打精神问。
“不。”林代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拿出兔子似的,把答案告诉他,“你在那个世界成了戎王,然后寂寞坏了,后来就这样死掉了。”
蝶笑花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把成为戎王当作自己最高的目标。帮益侈出力对他来说是借壳上市。再心疼林代,他都没有偏离过这个目标。救林代都是在不影响这个目标的前提之下。可以即使实现了又怎么样呢?
他想了想,道:“至少,到了那一步,我可以有资格说,达成了那目标,原来也不怎么样。”
“是的。”林代道,“可是老天没有保证任何人一定能得到这种资格。”
这倒是真的。蝶笑花深深太息。
“接下来我们去东滨吧。”林代道,“那里的风景很美,有时我坐在沙滩上看着大海,都不想站起来,就想在那里做一棵椰子树算了。”
蝶笑花凝视林代。
林代拿桌上的汤点心给他:“喏,不烫了。自己可以吃吧?”若无其事。仿佛他从来没有拒绝进食。
到这地步,蝶笑花也不得不佩服她。他跟自己说:你夫复何求?
谁要去那个幸福圆满的救世主的世界?
云蕙懒洋洋倚在床头看侍女剪烛花时,大皇子进来了。
侍女吓得手一颤,差点剪断了蜡烛。
其实现在大皇子是不敢打人了。他有怒火,只敢发泄在没生命的物体上。譬如厨房送来的软糕、豆沙馒头什么的,总是被他戳得稀烂以后,他才把它们吃下去。别说云蕙,连侍女们他都不敢碰了。
谁都说不清他这样克己的时候,是否还存在一线希望:或许父皇会把他重新立为太子?
他做了太子这么多年,还不能相信这个称号永远离开了他。
直到这个称号被冠在另一个人的头上。他的二弟,以太子的身份立刻继了皇位。看来他是没份了。
他在庆典上还算克制,而回家以后的脸色如此可怕,以至于侍女从前的心理创伤被唤起,两股战战,几欲遗溺。
大皇子倒是仍然没有打侍女,就叫侍女下去。侍女始终谦惧的低着头,仍然没有看到云蕙衣裳不整齐。如果看到了,估计侍女真要吓死了——搁以前,这种罪过会让大皇子大兴笞责了。
大皇子看见了云蕙斜滑的衣襟,他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云蕙像蛇前面的老鼠,骇得筋骨都软了,抬不起手来理衣。但她心情也不全是害怕。像有什么暖融融的舌尖,舔着她的心窝子。她的心情介于僵麻与酥软之间,总之不能行动、也不能发声。
侍女在门外,很是不知所措。总之先守在门口再说。
门又开了,大皇子简短的发布命令:都走开,谁都不许进来。
他没有说什么“否则……”但多年的服役生涯让这些侍女们很快脑补懂了。她们都利索的离开。
尽管离得很远,那个晚上,她们中的一些人还是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最后,这声音变为确凿无疑的惨叫。惨叫又消失了。
侍女们不敢睡觉。她们聚在二门外,又不敢进去。她们窃窃私语,拿不定主意。
在这段时间中,里头又断断续续传出来一些声音。没有那声惨叫的凄厉了,但也够叫人毛骨悚然的——如果不是说更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据后来有些人分析,这声音说明,在那段时间里,云蕙还活着。但也有人说,这可能是在分尸而已。
崔珩将离京之前,就接到了这样的消息:大皇妃不见了。她的房间留下一具尸体,已残破得无法辨认是否属她本人。大皇子就在案发现场。大皇子身上还沾染血迹。
以上是有司的措辞,可真够委婉的了。崔珩仍然是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失望、愤怒、厌恶的把嘴角向下一撇。这就是下了决心。
皇帝离京之后,消息才发布:大皇妃感染风寒病逝,大皇子不幸被传染,也离世。举国致哀。
所谓举国。这个命令如今也出不了京城多远的地方了。如果京城人知道大陵有多少国土还在大陵自己官员的掌握中,他们一定会吃惊:其实还有绝大的土地,仍然是大陵自己的呢!可惜当时没有电讯,情报太不发达,以至于扼断了京城的咽喉就近乎亡国。L
☆、第十三章 溺死花精
七王爷与雪宜公主等人仍然没有随着皇帝与太后离京。其实这次,崔珩倒是愿意带着他们了。但他们还是情愿留下来。
留在这将死未死的巨物腹中,守着古老的残骸,享受最后的甘甜气息。
在崔珩走之前,有一个故事于京都发生了,后来被添油加醋,转眼流行开来。
最爱讲它的,是孩子们。
童稚的声音,在京都覆灭之前,讲最后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有一幢房子。有个人住在这房子里。
他住啊住啊,突然在一个晚上,听见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因为我要进来,压碎了你的帽子。”
这个人第二天起来看看,他的帽子是好好的,但是最外头的院门坏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听见声音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因为我要进来,压碎了你的头发。”
早上起来,看见花园里的花草坏了。
晚上他又听见声音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因为我要进来,压碎了你的眼睛。”
那是窗子坏了。
“对不起啊对不起,因为我要进来,压碎了你的牙齿。”
桌子坏了。
“对不起啊对不起,因为我要进来,压碎了你的心。”
那人很好奇的想:“心是什么呢?”他一定要留下来看看。
天亮了,他再也起不来了。
他死了。
房子就破败了。
天气又再一次的热起来了,京都里花儿都闹盈盈的开了。今年少有商人能从南边运时新的花儿来,幸亏本地花儿也不少。七王爷与朱樱、雪宜公主等人,且调胭脂、蒸香露消遣。
宽敞厅地里,当地摆下一张紫榆刻花的长桌。宫人于桌面上将各色器皿分别摆定,材质也整整齐齐。
要说起制胭脂来,此时胭脂其实有三种,一种是彩脂,一种是彩汁、一种则是彩粉。彩脂流程与面脂大同小异,无非更注重艳色,用途也主要是注唇。偶尔有打在脸颊甚或眼角的。彩粉则以米粉为基料。加进彩色,主要用来打腮红,也可为上眼皮添色。更显妩媚。至于彩汁,将那彩色既不用脂、也不用粉调和,单独取出来,或注于绵纸。用时于纸上化开,或浓缩为膏。用时将膏化开。若要色泽最浓,那自然是胭脂膏,若要取用方便、或者说妆容自然,则彩脂、彩粉、胭脂纸等。各擅胜场。
京城干燥,春季尘土飞扬,冬季干冷。都必以脂类打底、先护妥了皮肤,再于脂上加粉。夏天汗流得多。就不必厚脂,但最好是调了轻薄滋润的脂粉来,更能护肤,且易贴匀。然后再加腮红。制腮红时,还可取同色调而略凝浓些,别作一小支,好涂抹眼皮眼角,作桃花妆。至于口脂,那更重要。可以调上颜色,让嘴唇艳丽动人,那是一天四季都少不得的。何况天气一热,口干舌燥,唇也容易干裂。若是饮水多呢,大约是水冲走了嘴唇上的保护脂,喝完之后嘴唇其实也是很容易干的。所以也还是涂一点轻润的,以便保护双唇。
那末一套下来,便是脂粉、腮红、口脂都做,最要紧是三样半成品材质:脂基、粉基、彩汁。
脂基是用脂油化的,加蜡不同,可调软硬,这还算简单,宫人早已备好脂块、羊髓,并酒、香料、白芷等配料,还有熔脂的小灯小炉、滤脂的小斗小碗,
粉基么,主要是以米蒸熟了碾碎作粉,蒸便至少要蒸个大半日,才能透,还要几晾几碾,数日方可,谁耐烦等?还是外面买了来用。
至于彩汁,现在便可以做。方便,且有趣。淘彩汁多是用植物的花卉、叶片或者根茎磨碎了淘漉出颜色汁来,也有用矿物磨、贝壳之类磨出颜色粉的。如今庭院中百花盛开,便是采它们的好!真正自家风味。
于是将诸般花卉大捧大篮提来抱来,适当洒些盐卤,以便出汁,便淘泞过滤,滤完,脂类也得了,饭点也到了,众人一不做二不休,便将新鲜花汁命拿去点在饭与面点上。雪宜公主憾道:“这种粗汁,也不过点个颜色,真吃起来是不行的。有了时间和器皿,还是慢慢蒸出花精来好,味既鲜浓、又复清澄,用作饮食全不妨的,倾下一小匙,满瓮皆香了。”
朱樱曼声道:“那便蒸花精去。”
雪宜公主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花精制作极其耗时,她是怕她们没有等到制作成功的那一天了。
七王爷道:“便做去!万一时间竟比我们想的还长,直活到一个我们都不耐烦呢?”
朱樱点头:“正是如此。那我们便一起溺死在花精中也罢。”
七王爷抚掌:“好个死法,当浮一大白!”
雪宜公主无奈:“偏你们是一对儿。”
这几人性向特殊。雪宜公主如此开玩笑,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