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午时。城郊外。”徐本槐不答,只是略略欠身,“静候佳音。”
林子怡咬咬牙,有些不甘心,但也知道自己一向说不过徐本槐,与其在这里和他磨嘴皮子,倒不如回去找干爹商量一下。
然而没想到,她刚一转身,那边徐本槐便朗声对她说:“若是见了辛老翁,替我问声好。毕竟没有他,我也不会那般顺利地得到其他两件魔器。”
林子怡闭闭眼,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只是颤着声音问道:“干爹他……与你为伍?”
“道士与妖怎能为伍。”徐本槐平淡地回应着,“辛老翁膝下有十九女,却仍是肯为了那个魂魄散于人界的女儿听一个道士的使唤,这点我倒是敬佩他。”
林子怡望着红日悄然爬上边境,将阴沉的天色染上绚烂的橙红。
她有些茫然地答道,“啊,干爹,他总是爱惜女儿胜过自己的性命。”
所以,她想着,即使干爹有事瞒她也应当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毕竟她也算是他的半个闺女,他不会在背地里做些背叛她的事。
等哪天干爹想说的时候,她便假装生气,讹他几筐金梨。
她记得辛老翁所住的庙宇内有棵梨树,总是会结又大又甜的金梨。干爹知她喜欢,每每来时,总会备上几个。
总觉得前几日去探望干爹时,那棵梨树并不精神,怕是今年吃不到如往年那般甜脆的金梨了。
徐本槐说出这话本就是为了让林子怡伤心,但见到她真的有些茫然失措,不由奇道:“提到最该难熬的八十一道天雷,你毫不在乎,反倒为了这种事情伤心起来?”
林子怡瞧他,“那都是过去了。”
毕竟八十一道天雷当时就算有多难熬,多痛苦也已经是过去了。
徐本槐恨恨道:“你把这些当作过去,我却不能。奄奄一息躺在沙漠,受着暴晒冷寒,蚂蚁啃咬,生不如死。重生之后却无知无觉,日日像是拖着行尸一般行走。这些都是拜你所赐,你却把这些都归于一句过去?!”
林子怡直直盯了他半晌,缓缓笑起来,“你在怪谁?自己作死却从不反思,你若是不去动他,我本不愿管。此情此景,不都是你自食其果。”
徐本槐被戳到痛处,一手立起,另一手捏诀似乎想要用什么法术教训林子怡。
林子怡却并不畏惧,眉眼间也带上了几分生动,“明日午时,城郊外见。”
徐本槐动作一顿。
林子怡微微笑着,仿佛那个六百年前满是戾气的妖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语调轻柔地说:“我将魔器给你,你若想修魔便去修。只是你六百年前输给我,六百年后,你还是赢不了。”
☆、第二十五章
林子怡虽然很想逃避辛老翁和徐本槐合作一起坑她的事实,但这次回都城,她无论如何也是要去找辛老翁的。
她抬头仰望城门,忍不住唉声叹气,“一千多年的干闺女果然还是不如六百多年的亲闺女。”
一千多年的情谊,他甚至连句实话都不肯对她说。
现在她身边那个一人能顶一个智囊团的角色也因为自己作死,被关进画里,当作人质被挟持在徐本槐的手里。
林子怡觉得自从下山入了凡尘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她心很堵。
好想抛开一切回长白山,老老实实当山花。
既然知道雨化田在徐本槐那里,那么宫中和雨府就不必去看了。
林子怡直奔辛老翁一家定居的庙宇,懒得敲门通传,就直接翻过墙壁,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后厢。
辛老翁果然在后厢,正坐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蒲扇。
他眼也未抬,淡淡说:“回来了。”
林子怡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闷闷地应了一声,“恩。”
辛老翁的蒲扇停在胸前,闭眼似是假寐,静默了半晌才道:“雨公公不见了。”他顿了顿,“看来你似乎知道了。”
林子怡为自己倒了杯花茶。潺潺流水声在静默的时刻显得有些怪异。倒满一杯,她也不喝,只是将茶壶放回原位,望着杯里粉嫩的花瓣怔怔发呆。
辛老翁等了半晌不见林子怡回答。偏头瞧她一眼,见她魂不守舍,不由摇摇头,自顾自说起自己这几日的安排,“万贵妃那边不用担心,有十三娘在,她不会发现雨化田失踪了。我这边揭皇榜扮作能人异士混进宫驱鬼的事,也颇为顺利,随便露了两手,皇上便十分信任于我。”
他叹了口气,“只是这雨化田,我搜遍了宫中府中,却遍寻不到。你可有他的消息?”
“有。”林子怡不看他,声音平淡地回答,“他在徐本槐的手中,徐本槐想用他来换我手中的两个魔器。”
辛老翁一怔,“你遇见了徐本槐?”
“不是遇见,是他来找我。”林子怡的视线从茶杯中移开,落到辛老翁的脸上,直勾勾盯着他,“他还说,要我替他向您问个好。若不是您,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得到其他的魔器。”
辛老翁瞪大双眼,脸色变了几变。他张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解释,最终只化作一声幽幽叹息,“你还是知道了。”
林子怡轻言轻语,“您还以为能瞒我多久呢?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吧?”
六年前,林子怡刚从那五百年的伶仃大梦中苏醒不久。
辛老翁带着十一娘来到长白山,言语中提及他那魂魄散于天地,十分不省心的七娘。他觉得长白山的灵气充沛,便带着七娘剩下的魂魄想养在天池,顺便和林子怡谈谈结盟的事情。
五百年足以令沧海化作桑田,凡间世事轮转,早已不是林子怡熟悉的样子。
更何况林子怡要做的事,与找魂魄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想了想便答应了辛老翁的要求。
当时她的手里有一个魔器,那是天雷砸下后,她唯一剩下的。
辛老翁活了两千年,交友甚广。虽然规则所致,他必须服从郡君的命令,但在那一地区的群妖心中,他还是颇有威望的。所以想要探听什么消息,也很简单。
结盟后没多久,辛老翁便风尘仆仆地带来一个消息——有一个魔器在皇宫内。
闯进皇宫偷走魔器,说简单却又不简单。
皇宫毕竟是皇上的居所,而皇上又是天命所归真龙之子,所以宫中总会有些东西守在那里,一般的妖邪想要堂而皇之地闯进去,是很危险的。
更何况他们还不清楚那个魔器在皇宫中的具体位置。
恰好,宫中有个太监出门办事,路过庙宇借宿在那。见了辛老翁的女儿们动了色心,举止言辞猥琐,便被女儿控的辛老翁吸干精气,干脆弄死了。
后来,辛老翁想着,既然有人送上门白给了他一个身份,他何不如就顶着这个身份,入宫探查呢。
于是,他便带着十一娘、十三娘,还有林子怡一起,以林老爷和三个干女儿的身份,入了皇城。
天庭不仅罚了林子怡八十一道天雷,还严格禁止她靠近那些魔器。
修魂补魄在她看来是善事,但在天帝看来却是在逆天而行。
他不希望这个小妖怪太过执迷不悟。
林子怡若是靠近魔器,层层乌云便是警告。
若是敢触碰魔器,天雷瞬间便会打在她的身上。
所以,林子怡呆在皇城的这几日,总是乌云密布,鲜少有放晴的时刻。
入皇城查探的事便交给了辛老翁和十一娘。
而林子怡则负责在城内游荡,随时等着辛老翁动手的指令。
然而等了许久,辛老翁却告诉她,皇城内的魔器隐藏得颇深,一时半会探查不出在哪里。他那边还有另一个消息,说太山郡那里有魔器的消息,与其在这里等,不如去那边探一探。
林子怡自己触碰不得魔器,便想带着十三娘一同去。
可辛老翁却不肯,只是说他另有要事非十三娘不可,要林子怡先去太山,待十三娘办完这边的事情,就去支援她。
“可太山那边的魔器是个诱饵对吧。是徐本槐放下,而您诱我咬上的饵。”林子怡神情冷淡,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却隐含着失望,“那时,您已经找到了雨化田,可您没有告诉我。”
传闻中,命数相合之人,是可以为对方挡煞的。
林子怡那如影随形的天雷劫便是煞,而雨化田则是与她命数相合之人。
之所以将这算作传闻,是因为芸芸众生之中,想要找到命数相合之人,就如在漫漫沙漠之中挑那一颗白沙。难之又难。
所以林子怡知道有这个说法,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找到那个人。也就没有怀疑辛老翁让她独自去太山的用意。
这煞与其说是挡,倒不如说是隐。
若是和雨化田靠在一起,即使她碰了魔器,雷公也像是瞎了一样,不会有什么反应。
她起初从辛老翁那里听到这个说法,觉得这是在扯淡,是假的。
等她见到雨化田,碰了魔器之后才发现,虽然像扯淡,但这是真的。
辛老翁满脸惭愧,低头讷讷地说:“我活了两千多年,道行高深,化作林老爷在宫中行走,那个道士也瞧不出来。只是十一娘她毕竟还小。”
他怅然般叹息一声,“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说了七娘的事,竟在深夜带着七娘的魂魄来找我。要我拖住你的行动,方便他去找其他几个魔器。我若是不肯,他便要将七娘的魂魄彻底打散。我实在无法,只好照做。”
林子怡抿口茶,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于是,您便让我去太山。我不知道哪个是魔器,只当它藏得隐蔽,哪曾想那东西就藏在我住的山洞里。误碰魔器,天雷砸下,闪之不及。于是,我又睡了五年。”
茶凉带着微苦,她将茶杯放回石桌上,自嘲,“五年,有您的消息,他自然凑得齐那些魔器。”
辛老翁动了动唇,“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林子怡却摇头,“我不怪您。徐本槐用七娘的魂魄胁迫您,也是针对于我。我只是伤心,您从不肯和我说这些。”
辛老翁沉默下来。
林子怡安抚一笑,“长白山生灵虽多,但能和我爹博弈三天三夜的,便只有您了。您若是介怀,就替我挫挫我爹的锐气,他总是自称棋艺天下第一,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辛老翁眼眶微红,低低应了声,“好。”
“这件事结束,就说些正事吧。”林子怡托着下巴,手指敲在石桌上,大概交代了一下在地府中的所见所闻,忽然问道:“干爹,我记得三娘成仙了吧?”
辛老翁点点头。
林子怡想了片刻,似乎有些摸不准措辞,“可能替我去请个恩……猴?”
辛老翁了然,“你是说斗战胜佛?可他不理红尘事已久,三娘去了,未必能请得动他。”
“我也知道成佛之后打扰他也不太好。毕竟我就在他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时候送过一次水果,还有他取经的时候偶遇那么一两次。”林子怡嘀嘀咕咕,“可六界之内,我认识的,能管这事,还不担责任的,就只有他了啊。”
辛老翁垂眸沉思片刻,试探道:“干爹这里还有更简便的法子,你可愿听?”
林子怡点头,“干爹你说。”
辛老翁语气平淡,“放弃雨化田。与你命数相合之人虽不好找,但不是绝无可能。徐本槐生性狡猾,就算得了你手中的魔器,又怎会轻易放过你。你去了,也只是自投罗网。”
林子怡站起身,从树上摘下两个梨,随意擦了擦塞到辛老翁手中,“让三娘给大圣,就说是我贿赂他的。”
辛老翁收下梨,知她不会听劝,只能无奈摇头。
林子怡摸了摸头上的花簪,那是雨化田亲手为她插在发间的。虽然她嫌雨化田麻烦,总爱纠结这些小细节,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盘发。
林子怡笑着说:“是我连累他,又怎么能丢他一人。”
辛老翁叹息,“凡人的寿数一向很短,生死簿你也瞧了,此番你就算救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不是么?”
林子怡点头又摇头,“化田兄不像我。就算他的寿数仅剩几年,他也能用那几年做一番他想做的事。是好是坏暂且不论,我只知道那些东西对他蛮重要。本来口音问题他就挺烦我了,再上升到恨我的级别,那我可就伤心死了。”
辛老翁妥协,却还是不甘心问道:“若是大圣爷不肯来该怎么办?”
“若是不肯来啊。”林子怡想了一会,开着玩笑,“那便让三娘去斗战胜佛出没的地方立个牌子,要他亲自来地府还我的头发。他教我变小苍蝇的时候,骗我念法术是要拔头发才能成功,害我那阵子差点把自己给拔秃了。”
辛老翁摇头,“再秃还能有八十一道天雷劈你身上那阵那么秃?都劈成碳貂了。”
林子怡:“……再提碳貂我咬你。”
☆、第二十六章
正午时分。
厚重的乌云遮住日光,带着风雨欲来的压抑阴沉。郊外无风,小亭外的杨柳低垂着枝条一动不动,显得无精打采。
虽是初春,却闷热得令喘息的动作都带上一股疲累感。
郊外有个石亭,上书“折柳”二字。亭中摆设也极为精简,只有一张圆形的石桌,还有两个石凳。一左一右,正好对面而坐。
林子怡听说,这个亭子常用作送别友人亲朋,或是供游人休憩。
她坐在石凳上,一手支头,坐姿是会让雨化田瞧见直皱眉头的糟糕。
她困得直打哈欠,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采药人在石亭不远处,议论着京都最近的雷雨天。
等到她都听到那两人讨论起西街的寡妇到底和隔壁老王有没有关系时,徐本槐才踏着慢悠悠的脚步,姗姗来迟。
将拂尘随意地放到石桌上,徐本槐直截了当地问道:“东西呢?”
林子怡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先别说话。等我把这段西街寡妇和隔壁老王的旷世之恋听完。”
徐本槐:“……”
徐本槐:“……你严肃点行么?”
林子怡瞧也不瞧他一眼,“不行。你闭嘴。快到旷世恋的高//潮阶段了,你说话我就听不清了。”
徐本槐:“……”
徐本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等她听完。
他实在闲着无事可做,随手摘下一旁的杨柳叶。杨柳叶细长,他看了看,觉得这东西也编不出什么,就在那边打结打发时间。
然而才摘了五个杨柳叶,林子怡忽然拍桌子一脸苦大仇深,“他们怎么这么不厚道?!”
他稳住自己被吓得一抖的手,抬眼望她,问道:“怎么?”
林子怡两只手拍在自己脸上,一脸难以置信,“他们说到高//潮居然就停了,说他们要回家了。结局呢?!说完再走啊,这么吊着我好难受啊。寡妇和老王有关系没关系,在一起没在一起啊?怎么能不说完就走啊……”
徐本槐默默地看着林子怡碎碎念的样子,忍了忍,打断道:“东西呢?”
“扔在那个草丛里了。我不方便拿着。”林子怡被打断心情有点不爽,随手向草丛处一指。
她瞥了一眼徐本槐手中正打了一半结的杨柳叶,嫌弃,“……你老年痴呆啊,还玩柳叶。”
徐本槐:“……”
徐本槐并不急于去拿被林子怡丢在草丛里的魔器,毕竟那东西就算拿过来靠近林子怡也只是起引雷的作用,反而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有所妨碍。
将手中的柳叶丢到一边,他调整了一下复杂的心情,面上露出如往常一般的笑,“你就不怕我做些什么,倒是有勇气单枪匹马赴约。”
话音刚落,林子怡这边还没什么反应,他却听到石亭外有人在“啧啧啧啧”的声音。
徐本槐拧眉向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