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大爷自己很少管安福国的事,他自己是本府的豪绅,不但是有田庄的大户,更在廿年前一度考取了秀才身份,所以被人尊称为士绅。
至于是否真具有秀才身份,恐怕得找廿年前的学政大人查底案才知道了。而甘年来,学政大人已经数度更易,那一任的学政大人恐怕早就墓木已拱啦!
郎大爷城内金斗河旁的大院,也大得令人眼红,里面有上百间大小房舍,闯进去难分东西南北。
郎大爷有两子两女,都是府城人士头疼的人物。男的号称庐州双太岁,大太岁郎德厚,二太岁郎德馨,都是府城纨绔子弟们的头头,风花雪月门门精通。
郎大小姐已经有了婆家,夫婿曹德更是府城的浪荡子弟魁首,每天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与那些浪荡子弟勾勾搭搭,曹德一点也不介意。
郎二小姐郎秀英,今年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大闺女,早已超过适婚龄。她一点也不着急,快快乐乐招蜂引蝶,与城内城外的风流子弟四出结伴招摇,城内城外那些大户人家的别墅园林,经常有她郎二小姐的芳踪。
府城的正道人土,几乎人人皆为郎大爷慨叹惋惜,怎么一个有名的大善人,居然生养了这么四个顽劣无行的儿女?真是老天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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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时分,从凤阳南下的长程客车,载来了一位丰科绝世,风流倜傥的险学书生,带了一位眉清目秀相当俊俏的十四岁书童,住进了府城东关外,金斗驿对面的豫州老店。
这里在五代时(梁)称为豫州。
豫州老店的旅客流水簿上,登载了书生合法路引资料。
秋五岳,京师人氏,甘四岁,国子监生员。游学,目的地四川成都府。期限半年。随行书童秋明,十五岁,奴籍。
他一口凤阳腔的京师官话,如假包换的京师佳子弟。路引上盖了城关渡头必须查验的旅行关防,方印(文职)长印(武职)都有,如假包换,身份毫无疑问。
南都(南京)的侄子弟也很多,也经常光临本府游览,但京都的贵公子,可就很少荏境了。
够资格就读因子监的,应该具有举人以上的身份,比秀才高一级,地位当然也高级,在平民百姓间足以称爷了,所以店家就称他为公子爷。
他就是禹秋田。这次他改了姓。
在江湖玩了五六年命,十八岁就出道闯剑海刀山。这段时日里,他不求闻达,不出风头,不露真姓名。今天他是禹四海,明天可能就变成禹九州,或者禹春山禹秋田。这次,他必须改姓,他有必须改姓的理由。
有人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尤其视改姓为耻辱。
他说过,他不是大丈夫,改姓无关宏旨。
假使任何人扮演他复仇者的行业身份,就不会鄙视改姓了。仇人满天下,毕竟不是愉快的事,日子难过。
这时的秋五岳,与山西道上纠纠武夫,江湖浪人,武林猎食者的粗犷形象完全不同。
千幻夜叉以易容秘技传给他,作为救命的回报酬谢礼;可知这位江湖女强人,也是一个恩怨分明,有用必报的女英雌,不愿欠债的女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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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他一袭绸质青衫,手摇折扇,带了书童光临府衙东面的府学舍,作一番礼貌上的拜望,打听何时有大圣大贤前来讲学,逗留了一个时辰,这才施施然登上东门的宏丽五凤楼,流览城内城外的风景。
连三天,他的足迹遍及各地名胜,包括重建了的镇淮楼、教弩台、沿逍遥津访古,在飞骑桥(追避桥西津桥),大吟有关吴大帝孙权逃命飞骑过律的古诗词。
早已引起府城人士的注意,他的人才本来就出众。
这天,他出现在城东大街的拮古斋。
这是府城名气最大,信誉卓著的古玩店。那时,派至天下各地的税监矿监,以钦差的名义长驻各府州搜括天下财富,巡视时大掘古坟与大户人家的墓穴,获得的陪葬珍宝古玩极多。结果珍宝价格普遍低落,各地的古玩店货物普遍滞销,因为数量流出太多了。
拮古斋店面大,货柜上,珍玩琳琅满目,上起春秋战国的青铜器,下迄本朗的来自西域各式宝石;应有尽有,真让人有时光倒流,回到远古以前的感觉。
两位伙计一位老朝奉,谦虚的巴结陪他浏览一番,最后他看上一具通体碧绿,高有四寸的大型雕螭镇纸,光芒四射,玲珑透凸古意盎然,似是汉代后期的宝物,但却不是石头似的汉玉,也不像弱翠,头角峥嵘鳞甲宛然。
店伙将镇纸取出,放在光亮的巨大柜案上。店堂香风入鼻,身畔多了一个人,是个女的。
店伙和朝奉刚要打招呼,却被女郎悄悄摇手所阻止。
女性的幽香醉人,美丽优美的胴体更诱人。出色的艳丽青春大姑娘,本身就具有醉人的魔力,已用不着弄巧添装,而月.穿得越少越迷人。
这位青春大姑娘,就有更强烈的魅力,本身固然国色天香艳丽如花,所穿的碧绿绣云凤纹的衣裙,与及头上的珠玉女性佩饰,更是增添三分衬托颜色。
这种连身的华丽衫裙,如果不在外面加上彩丽的流苏小坎肩,必定露出胸间的如意领襟,会露出颈下一块三角形的莹白肌肤,吸引男人的视线,让人想入非非神魂颠倒,魅力无穷。
这位女郎不但没有加坎肩,而且如意领开得宽而低,露出的肌肤比小家碧玉几乎多一倍,男人只要看她第一眼,就有伸手捡开一些的冲动,
只要再拉开一些,保证可以看清乳沟,甚至……
“喂!这东西很贵哦!”女郎的白嫩小手,拈起了镇纸,像粗俗女人般打招呼,与所穿的淑女贵妇装毫不相称,就不像一个淑女了。
“呵呵!好的东西都贵。”他洒脱地微笑:“而且,我知道什么才是好的。”
“我也是。”女郎那双乌溜溜,灵活会说话的水汪汪明眸,无所忌讳的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扫瞄:“我也知道什么才是最好最顺心的,哦!你喜欢?”
将镇纸放下,而且递至他手边,纤手不着痕迹地,有意无意地触了他的手掌一下。
“很喜欢,所以想买下它。”
“知道来历吗?”
“不知道,只知道是比翡翠差一级的翠玉。”
“是汉代的。”
“不可能,小姐。”他用行家的口吻说:“汉代工匠继承秦周遗风,刻工古朴温厚。这座镇纸有棱有角,锋芒毕露有欠圆润,求精求微,当是宋代以后的雕风。”
“呵呵!两位不必计较,喜欢就是珍品。”朝奉讨好地打圆场,结束汉宋之争:“以精工来雕螭龙,本就格格不入。但玉质确是珍品,已经可以列入翡翠了,公子爷喜欢,小号十分荣幸。”
“小生来自京都,珍玩的行情不算陌生……”
“公子爷请放心,小号声誉满南都,保证绝对公道。公子爷来自京都,小号怎敢欺瞒顾客?”
“价值几何?”
“贵公子赐赏,请给小号纹银三百两。要在十年前,千金不嫌贵呢!”
“很公道,谢啦!”
那年头,普通佣工一年的工资,不会超过一百两,而且年节连赏金也包括在内。
他取下腰间的大型荷包,取出一叠两京宝泉局所开的官票,还有一些民间钱庄的庄票,面额有大有小,底部还盛有一些金叶子与碎银。
“我送给你。”女郎按住他的手,使他有触电的感觉:“这是我对京都来的贵人,奉上的些许敬意,我这个东道主是很好客的。”
“哦!萍水相逢……”他脸一红,回避女郎绵绵的动人目光。
“相见也是有缘,是吗?”女郎落落大方,收回手向朝奉打手势:“我姓郎,小名秀英,名字很俗,是不是?”
“不会不会,小姐本来就清丽秀气呀!”他不再拘束,笑容可亲:“小生姓秋,秋天的秋,名山,草字五岳。郎小姐是贵府人氏?”
“庐州世家。”郎秀英接过加盒的镇纸,并不递给他,也没付款,莲步轻移向外走:“我的家在城西北的金斗河旁。秋公子来本城有何贵干?”
“南下游学,途经贵地。”他并肩走了个并排:“府学下月初旬,有位来自南京的名教谕赵夫子。我不想错过他名震两京的所谓经世之学,尤其是他有关考场策略论,被天下士子奉为考则必中的经典呢!”
那时,读书入已经没有几个肯苦读经书,没有人肯穷研经世之学,穷经死记已经不时兴了。坊间大量印行某些权威人士的考场策略书籍,也就是今世所贩卖的参考书,以及考前猜题这一类速成小册子,天下各地每一土子人手一册,蔚成风气。学舍与书院的教授教谕,也拼命教这种重点速成节略,风气之坏,无以复加。
“好啊!算起来你该有半月逗留。”郎秀英欣然雀跃:“这期间,我做你的导游,欢迎吗?”
“小生受宠若惊,只是不敢亵渎……”
“你不是书呆子吧?”郎秀英在行人众多的大街上,肆元忌惮的紧傍着他缓步向东关走:“我替你引见我的亲友,以后的游览活动,由我安排好不好?我会是一个受欢迎的好向导。”
“小生人地生疏,求之不得呢,谢谢郎小姐!”
“我叫秀英。”郎小姐白了他一眼,神情妩媚极为动人情欲。
“我……”
“我叫你五岳,不见怪吧?”
岂只是不见怪?而且合乎礼数。同辈之间,称名道姓是很不礼貌的事,必须称字,除非对方末成年(廿岁成年方可取字),这与粗豪的江湖朋友有异。
“小姐……”
“嗯?”郎秀英不但又白了他一眼,而且大方的碰碰他的手膀。
“秀英,真的谢谢你。”他毫不困难的轻唤对方的芳名:“我一定是碰上了贵人,在遥远的江左,遇上了聪明美丽的异性朋友,我好高兴。”
“我也是,五岳。”郎秀英的明眸,涌起异样的神采:“我知道那一家的洒楼口味佳,今天我作东,算是替你接风,尝尝本地的佳看。”
两人谈谈说说,郎有意妾有情,一个有意一个有心,当然情投意合把距离拉近,紧得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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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禹秋田抵达庐州府的前一天,凤阳至徐州的南北大官道上,旅客络绎于途。这是交通最繁忙的大官道,是徐州至南京的主要交通路线。
一个骑士穿得相当褴褛,仆仆风尘南下,遮阳帽戴得低低的,但从帽檐口可以看到鼻孔以下部位,清楚的可以看出八字胡的特征,黑褐色并不健康的脸颊,以及失血冷灰干皱的嘴唇,身材瘦小,正是那种长期营养不良,吃苦耐劳省吃俭用小商贩的代表性小人物,走到何处都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贩夫走卒。
前面里余,十余匹健马也缓缓南下,男的英俊或粗豪剽悍,女的美丽且刚健兼婀娜,一看便知是遨游天下的女英雌,因为不论男女都佩了杀人家伙,意气飞扬不可一世。
十余匹健马跟在十辆大型骡车后面。这种运货的大车速度慢而平均,三套车本来就不以速度取胜,因此行走时掀起的尘埃很少,不至于影响后跟的骑士。早些天下了雨,路上泥土已干,没有尘埃扬起。
原来是押运大车的骑士,车内的南运货物定然所值不菲,所以需要十一名男女保镖。
保镖骑士们穿得华丽,一点也不像镖师。大车上也没有插有镖局的镖旗,唯一岔眼的是第一辆大车的车篷右前方,有一面天青色,绣了一头振翅冲天的金鹰,尺半见方的绸制小旗。
徐淮与大江南北颇具声威的组合甚多,山门林立各展雄长,其中的鹰扬会名头最响亮,山门建在场州。这面飞鹰放,就是鹰扬会标帜。
鹰扬会不替人保镖,该会还没有与各路英雄套交情的分量。而且江湖朋友都知道该会的底细,骨子里该会是黑道组织,不择手段明暗间敛财。而镖局是光明正大的白道行业,与黑道水火不相容。
这面旗出现在大车上,只表示大车是鹰扬会的而已。
南面更远些,也有骑士南行。
穷汉子钉牢了大车,从容不迫徐徐向南又向南。
他就是千幻夜又,江湖上化装易容宗师级人物之一。
一般人对仇敌的反应,通常有两种本能的行动。一是逃避,最好永远不要碰头;一是除掉他,永绝后患。
天长堡与鹰扬会狼狈为奸,已是不争的事实,两者都列为仇敌,也是理所当然的。
夜袭天长堡,黑夜中见人就杀,对手是些什么人,混战中谁也无法分辨。禹秋田与千幻夜叉,都不知道鹰扬会的人偷偷溜走了。
祝堡主父子是第一种人,鹰扬会的人也悄悄逃离山西。禹秋田明里表示不介意,因为他知道无法在山西找得到祝家父子。千幻夜叉是损失最惨的人。获得的珍宝,抵偿不了她的刻骨仇恨,怎肯罢休?
她认为只要钉住鹰扬会的首脑人物,必定可以追出祝家父子的下落。
祝家父子是第一种人的反应:逃避。
禹秋田和千幻夜叉是第二种反应的人:除掉仇敌。
就这样,互相在茫茫天涯追踪、猎杀。
大多数的人,为活下去而奔忙,庸庸碌碌过一生,只要活得平安快乐便心满意足。
另一些人,为了各种目的而活,为名,为利、为理想、为仇恨……不一而足。
这些固然是祸乱之源,但如果没有这些人,这世间也未免太贫乏了,每个人都像蚕一样活下去,或者圣贤满坑满谷,那是什么世界?
目下这条官道上,就有不少为了各种目的而活的人。
远远地,出现一座大市镇,那就是凤阳府最繁荣,地当水陆要冲,一府两县交界的蚌埠集。名义上是集,其实是一处几乎每天都是集期的宿站,离凤阳还有五十里,大车要走一天。
已经是申牌初,未晚先投宿。
12
大车前面的一群男女旅客,住在淮河码头的悦来老店。
十一名男女骑士,则落脚在集南的鸿安客栈,是本集规模最大的一家客店,车房马厩最完善。
千幻夜叉牵了坐骑,慢吞吞下了渡船,已看不见早已过河的大车。她不急,反正猎物一定会在集上投宿,有充裕的时间寻找他们的落脚处。
她无意杀掉那些人,只希望从这些人身上,查出祝堡主父子的下落。
她是暗杀的行家,虽则她不是女杀手。她的无影神针,与故意引人分心的透风镖,都是暗杀利器,在人丛中暗杀一个人易如反掌。
“我像一头伺鼠的猫。”她走上码头,向拥挤的码头出入栅口喃喃自语,凤目中放射出怨毒的光芒;“我会用一辈子的时光,逐一送你们下地狱。”
鸿安客栈有五间店面,门外的广场十分热闹,旅客们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忙碌,店伙计们更是忙得团团转。
三名店伙。上前招呼十部大车驶入宽大的停车场。十一名骑士将坐骑交给店伙,有三个人跟着车队照料,但只袖手旁观,监督廿名车夫检查车辆,领健骡上槽。
停车场已停了廿余部各式车辆,人人都在忙碌。一旁突然来了一个虬须大汉,虎背熊腰神情威猛,先瞥了三骑士一眼,目光转至那面飞鹰旗上。
“你的?”大汉指指飞鹰旗,向正在检查车篷是否关紧的车夫们问。
“是呀!”车夫们爱理不理。
“那代表什么?唬人?”虬须大汉冷笑。
“阁下有何用意?”车夫也冷笑。
“这支飞鹰旗,是不是该插在扬州贵山门的门架上?在外面走动打出旗号,如果保护不了这面旗,会掀起江湖风波的,除非是故意向凤阳地区的朋友示威。”
三骑士过来了,定在最后的人,是傲态十足的八表狂生,背着手像个旁观者。
第一位骑士是个年约半百,长相有如大马猴的中年人,不像一位武林健者,是属于喜怒不现辞色,与任何人说话都死板板像个债主的人。
“在下无意向任何人示威。”骑士面无表情,语气僵硬:
“这是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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