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青年而言,那些名字都毫无意义,但若是这种在他眼中毫无意义的事情,却能取悦他怀中的公主殿下,能让她开心的笑容停留在此刻,那么这一切都是极有价值的。
比那些贵族宅邸中小心存放的重宝要更有价值。
当公主殿下再也没法给自己所见的一切起上名字后,便含笑着看着抱着自己的青年:“呐,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用着一种夹杂着残酷的困惑目光看着藤姬:“为什么公主殿下会想知道我的名字呢?”
“因为,正如我有名字一样,你也应该有一个名字。”
听得她这么说了,青年便大笑出声。
惊得落在马背上的乌鸦一拍翅膀,跺了几步之后,便又发愣的看着眼前的那一幕。
“我没有名字。”
一直被乌鸦换做“喂”,被下属和自己所庇护的山民称为“大人”,从来没有人、没有哪个妖怪想知道他名字的青年这么回答了藤姬的问题。
比任何季节的花卉都要美上千万倍的藤姬抬起手,轻轻的抚上了青年的面容。
“那么……”
她张开口,说了只有两人之间才听得见的名字。
“只有我才能这么叫你。”
“啊。”
青年高兴的抱起藤姬,任她的双脚悬于空中,随后在她短促的、又惊又喜的叫声中,将她重新抱上了马。
“我想是的,我的公主殿下真是这世间上最有学问的人啊。”
他一扬马鞭,骏马一声嘶鸣,便带着青年和他怀中的公主奔向了真正的目的地。
“——而且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呵。”
公主殿下捏着桧扇,侧脸贴在青年的胸膛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
。
乌鸦从来没见过青年那么温柔的对待一个人。
他抱着熟睡的公主殿下下了马后,用目光示意迎接自己归来的下属们保持安静。
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火烧了柴的劈裂声在响,将头埋在青年怀中的藤姬那一身美丽的服饰是这些山民生平未曾所见的布料,她手上的那柄桧扇也是从未能得一见的精巧,那纤长白皙的手指怕是从未拿过比那柄桧扇更重的东西,然后,在青年转身之时,原本在他怀中熟睡的公主醒了过来。
她睁开了双眼,下意识的转过头,茫然的神情无辜的双眸,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青年。
“嘘。”
青年冲着公主轻轻的眨了眨眼睛。
“我们到家了,我的新娘。”
公主轻轻的打开桧扇,那纤长白皙的手指一根又一根拨开桧扇的动作又轻又快,却带着一股从容不迫的优雅。
那是平安京里的贵族们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拥有的优雅。
打开桧扇后,公主将扇子掩在面前,挡住了自己那大半张的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那双眼睛中却带着笑意,让青年一下子便能想到,扇子下方的那薄薄的双唇一定是带着自己曾亲眼所见的、含蓄的笑意。
。
。
平安京外,向着丹波国而去,而在那更远的地方,则是琵琶湖。
就在丹波国与琵琶湖附近的山上,居住着让周边的武士们所畏惧、惊恐万分的一伙盗贼。
那些原本居住在山野之间,身份低贱的山民,不知为何居然集结在一起,男人们成为了悍不畏死的凶徒,他们本就命如草芥,自然是失去了也无所谓。
而女人和孩童们也各个狡诈若山中之狐,危险的程度不亚于独自在山间行走之时还迷了路。
而统率这伙盗贼的恶徒,则在传闻中拥有了“酒吞童子”这般的恶名。
而这位酒吞童子却在那百鬼夜行的夜晚,做出了比劫掠丹波国中财物粮食所更加恶劣的事情。
他居然单枪匹马,一个人闯入了藤原家的宅邸,抢走了藤原家的大人所珍而重之的心爱女儿。
。
。
在所有人都相传那酒吞童子,并非之前人们所认为的凶恶盗贼,而是一个可怕的能变身为人,迷惑他人,妖力高强的大妖怪之时,只有失去了爱女的藤原大人在屋中愤怒的高声大喊:“奇耻大辱!这是奇耻大辱!”
深爱的妻子离自己而去,宠爱的女儿被个莫名其妙的盗贼抢走,而如今他可不管那究竟是人之身的盗贼,还是化为人形的妖怪。
他鼓动了天皇。
“若是盗贼,岂能如此猖獗!若是妖怪,则定要及时铲除才可!”
。
。
“怎么会是这样的称呼?”
藤姬听得外界对青年的称呼,惊愕的看着怀抱自己的青年。
“酒吞童子……”
她叹了口气。
“少喝些酒,你便不会有这种称呼啦。”
青年则大笑着将碟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他一仰头,喝尽杯中美酒的动作,自是一派浑然天成的美。
那是没有经历过平安京的精致风雅的雕琢,单纯在自然的状态下自由生长成这般的美丽面容。
“我啊,一日不喝就便浑身难受。”
“那我呢?”
对于藤姬的那点小小的心思,青年反倒是从容不迫的回答:“我离开了藤姬,便一日也过不下去啦。”
藤姬害羞的打开了桧扇,遮住了脸,青年却不放过怀中的妻子,怂恿着藤姬将扇子拿开。
他那撩拨的动作却让藤姬笑出了声,然后便听得她说:“我想要那枝花。”
藤姬指着院中那亭亭生长着的女郎花。
黄色的女郎花美极了。
“我去摘吧。”
青年点点头,起身去摘了那朵女郎花回来。
接过青年递过来的花时,藤姬笑着道了声谢:“时平,谢谢你。”
被藤姬起了个“时平”名字的青年点点头,又拿起了酒碟。
“今晚月色真美。”
“时平可不是喜欢看月亮的人。”
“明日会是个好天气吧。”
“没错呢。”
“好天气啊。”
青年眯起了双眼,轻轻的笑了起来。
那是每次他要下山做点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一定会露出的表情。
。
。
对于泽越止而言,这个时代的人在她眼中都和死人无异。
既然是早就作古千年之久的人,那么就不应该对他们的死去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如果非说她想在这个时代见谁一面的话,那么就只有藤原时平了。
对泽越止而言,藤原时平和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不同。
在政治斗争中败北的菅原道真,却因为死后出现的诸多恶劣的气候以及各类的安全隐患,让他不断的被追赠,甚至被尊奉为“学术之神”的地步。
而害得菅原道真被贬官后流放出京的藤原时平,成为了个彻彻底底的反角。
和尊崇汉文学,甚至将和歌都强迫症的翻译为汉诗的菅原道真不同,在得知了强盛如天上高不可攀的繁星的唐国居然也陷入了连年的兵荒马乱之中的藤原时平,便知道如果一味的学习他国的规则而不遵从本国的现状,便是不行的。
在贵族的权利侵蚀着人民的利益,逼得那些人民们陷入深深悲剧之中的现状面前,藤原时平想要改变这一切。
菅原道真失败了,便被流放了。
而藤原时平若想改变这个国家,就不能重蹈菅原道真的覆辙。
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他提出了用本国所具备的假名来带起汉字的做法,而这时他所选择的切入点,便是和歌。
那风雅无比的和歌便成为了藤原时平的一个最佳的切入点,完成了他的政治目的。
这位为了逐渐悲苦的人民而触动贵族利益的男人,最后成为了被触动利益后的贵族牺牲品,在藤原家那张族谱上,每个男人的背后都是太政大臣的官位,可藤原时平却在死后,也不过是一个左大臣。
就连追赠也没有。米需 迷 言仓 土云
死后甚至因为菅原道真而被不知真相的国民咒骂、嘲笑了千年。
但是,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藤原时平这个人的出现。
泽越止便将自己很喜欢的这位历史人物的名字送给了那没有名字的青年。
【“虽然是藤原时平趁着菅原道真改革失败所以搞掉了他……不过两个人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比起菅原道真,神大人更喜欢藤原时平吗?”】
【“菅原道真高估了人性的自私和贪婪,改革失败真是不言而喻。但是藤原时平很好啊,他成功了嘛。可惜历史书不是给成功者写的……还真是奇怪。”】
【“但是目的达到了,这不就好了吗?”】
【“也是呢。”】
泽越止摸了摸落到自己身旁的那只巨大乌鸦的羽毛,虽然后者因为这份接触而身躯僵硬,可在她的注视下,乌鸦僵硬着迈开步子,向着藤姬靠近了一点点。
【“不过,我们现在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知道当时的他到底是什么心情嘛。”】
。
。
“阿鸦,真是漂亮呢。”
被那么美的女人赞美“漂亮”,就连那巨大的乌鸦也会有些不好意思的叫了一声,在她小小的惊呼声中张开翅膀,飞上了天空。
“啊……”
有些失望的看着亲近酒吞童子,却不喜欢和自己相处的乌鸦飞走之后,藤姬便继续看起了酒吞童子为自己准备的书籍。
不知道他是从哪户贵族家里抢来的,书籍在这个时代,对于任何一个贵族家里都是贵重的宝物。
不识文字的酒吞童子,会连书籍都抢,也只是为了自己那才学甚高的妻子而已。
然后,一断带着几颗红果的小树枝落在了藤姬的怀中。
她抬头看去,正好瞧见阿鸦那美丽的黑色尾羽。
她笑着摘下一颗红果,放进了嘴里。
酸甜的红果好吃的简直让人打从心底便喜悦起来。
第67章 平安时代
冬日的雪又落了一场。
望见窗外那染上了层厚厚白雪的景色;藤姬披着件外衣走出了门;在廊前坐下。
只吸了口充满了窗外的空气,却被那连肺都能冻结的寒气冻的呼吸一促,随后便捂着胸口;俯下了身;干咳了几声。
阿鸦从积满了白雪的树枝上飞了下来,叫了一声。
屋内尚在半醒半睡之间的时平便立时醒来;衣也不批一件便冲出了门。
一见到藤姬那苍白的面色;便大袖一揽,抱起她就转身进了屋。
可此时便是想要为她倒了杯热水;却又不能立时将那热水变出来。
一旁飞进屋中阿鸦左翅一挥;杯中残留的半杯冷水便烟烟袅袅的升起了热气。
时平在心中一边痛恨着自己为什么连一杯热水这种小事都没想到,一边却还要恨着自己的无力,要等等着阿鸦用自己那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妖力来热这半杯水。
喝了热水之后,藤姬才缓了过来,拉着时平的手不愿放开。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所以,”藤姬拉住了他的衣袖,“那些草上,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
“什么亮晶晶的……”
时平握着藤姬的手,他身旁的阿鸦有气无力的趴着,原本油光发亮的羽毛也变得暗淡失色。
“就是在春天的时候,夏天的时候,还有秋天的时候,草叶上,在早上的太阳升起前,不是都会有亮晶晶的东西么。”
“那是露水啊,我的公主殿下。”时平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我聪明又漂亮的公主殿下,怎么连露水都不知道呢。”
“那就是啊……”
藤姬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然后便笑了起来。
“等天气好了,我们晚上出去走走,带我再见见吧。”
“啊。这有何难。”
时平将被角仔细的掖好,看着藤姬合上了双眼,便披上外衣,抱着阿鸦出了门。
“等天气好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出去走走吧。”
时平抱着体型巨大的阿鸦,站在廊下,看着屋外漫天盖地的白雪。
“在晚上,一起出去走走,就去琵琶湖吧。晚上的琵琶湖那么美。还有萤火虫。”
被时平抱在怀中的阿鸦抬起翅膀,扇了下他的头:“真是个笨蛋。”
“嗯?”
“哪有夫妻两人出行,还要带着别人?”
“阿鸦又不是人,”收敛了那骇人气势的青年,那平和的面容中夹杂的丝丝笑意,俊美的让人不能直视其容颜,“况且,阿鸦是我和礼子唯一的挚友。”
“果然是笨蛋。”
“又怎么了?”
“别什么。”
“阿鸦是不是身体不好,所以才导致的脾气那么古怪?”
“我的脾气一向是这样子,笨蛋!”
“是是是,真是抱歉了啊。”
。
。
窗外一人一妖那日常风景一般的对话,却让屋内盖着被子睡觉的泽越止觉得有些烦人。
便在她想着干脆别补觉了,还是起床去吃饭的时候,身上沾着雪花的丘比已经跑进了温暖的屋中。
它身上的雪花很快就在室温之下变成了水,丘比甩了甩身体,便立刻将自己那一生的水珠都散落在了空中。
【“丘比。”】
泽越止从温暖的被窝中伸出手,抱住了丘比。
【“啊,我要不要起床呢?”】
【“神大人,这难道不都是您自己的选择吗?”】
丘比那双红眸盯着泽越止。
【“一切都取决于您自己的选择。”】
泽越止似有若无的笑了一下。
【“也是呢。”】
【“神大人,不要忘记了今次的任务哦。”】
丘比歪着头,冲着泽越止卖萌的一笑。
虽然见了这场面无数次,但是泽越止不仅仅是对这一幕产生了抗体而已,她甚至开是觉得丘比这动作习惯了以后,还是挺可爱的。
【“太糟糕了。”】
她一边捂着头,一边撑起了身体,起了床。
丘比从她的怀中轻轻的跃到了榻榻米上,随后便一甩尾巴,端庄的坐在棉被上,看着泽越止为自己梳理长发。
不在京中,身旁没有环绕着十几二十个侍女,自然也没有人能为自己打理那身十二单衣,还有那头齐踝的长发。
就着时平的爱刀,齐腰割断了长发,要说不心疼那是自然的,心疼的也不是她。
泽越止可不想管时平心中有多少遗憾,在摆脱了又长又麻烦的那头秀发后,与腰齐平才是她所真正接受的头发长度。
换了轻便的单衣,外面又披了时平的黑色羽织,泽越止踩着木屐,走出了院子。
沿着之前时平带自己走过的那条路,藤姬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遇见,畅通无阻的走到了屋子外边。
【“真是杰出的工艺。”】
泽越止为这院子的设计赞叹了一声。
【“我还以为在黑船事件之前,日本人住得大多都是比自己一生的命还要寿命短暂的房子的呢。”】
根据现存的资料来看,江户时代的很多房屋都是用木和纸构建,轻巧是轻巧,搭建起来也方便,但是一把火点着了……那损失也够惨重的。
也无外乎八百屋的阿七,会为了见到在大火时避难的一见钟情的寺院侍童吉三郎而再次点燃大火——
故意点燃大火在那个时代是绝路无逃的死刑。
井原西鹤所写的《好色五人女》,为了恋爱而奋不顾身,哪怕结局是悲恋的死别也无所谓,只要能得到这片刻的喜悦和爱恋就足够,在那个时代被重重压迫束缚住的女性,借由恋爱得到了翱翔上天的自由。
即便这五人之中,只有一人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其余四人均是惨败的悲剧结尾。
只要有一个人就好。
只要有一个人就够了。
只要有那么一个人,散发出能得到幸福结局的希望之光,那么就会有更多的人为了这片光芒向前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