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弟。”
应着李嗣源的呼声,李存孝从黑暗里凭空而出,跪于李嗣源跟前,“圣主有何吩咐。”
“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眼下我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子凡,你身为子凡的九叔,自当知道应该怎么做。”
“是。”
李存孝一跃,身影便淹没在茫茫夜色之中。李嗣源抬头看了看今夜的圆月,这三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心里空空的,很没有底。陆林轩这三个字的份量,他比谁的清楚。张子凡究竟是他通文馆的捷径还是手中的废棋,全凭陆林轩。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陆林轩的睡眠一直都很好,她记得小时候,自己早上总是不能按时起床练功,每次师哥都要在床边叫上她老半天,为此,李星云也没少挨陆林轩的骂,谁让这个大小姐起床气这么大呢。后来,李星云不再进她的屋子了,而是依在门外叫她,陆林轩不应,他便在门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师妹,师妹……一向都爱睡懒觉的她那时竟然也没觉得心烦。
有那么几次,蜷缩在被窝里的陆林轩没由来地想着:要是我一直不应,师哥他会一直这么叫我吗?对于这个问题,陆林轩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因为每一次她都败给了李星云。可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睡不着了,初春的鸟叫,盛夏的蝉鸣,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早早地便没了睡意,再后来,早秋里的落叶声,隆冬时的下雪声她竟然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耳边再也没有了李星云喋喋不休的话语,但她却愈加觉得心烦,睡意也不再深沉。
今夜,置身在热闹的渝州城内,陆林轩更是难以安眠,就在她辗转反侧之际,轻微却有序的脚步声传入了她的耳朵里,让她立马警觉了起来。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枕边的剑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陆林轩不禁苦笑,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拿那把断剑。片刻之后,她起身藏匿于门后,静静观察着屋外的动静。
客栈外,李存孝双手背于身后,静默地注视着客栈方向。一个门徒上前回禀道:“门主,一切已准备妥当。”
李存孝点了点头,但见他右手一扬,客栈内立马传出了激烈地打斗声,虽然他知道陆林轩的武功并不怎样,但至少也没有寄希望于这么几个门徒,所以,当陆林轩从客栈门口夺门而出的时候,他也没显得有多惊讶。
陆林轩背倚客栈大门,扫视了一眼早已将客栈团团围住的通文馆门徒,不禁一声冷笑:“怎么,对付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也要劳烦孝字门门主吗?”
李存孝一步上前,不紧不慢地说道:“少主之命,不敢怠慢。”
少主之命。本以为早已不会再受伤的自己惊异于她那依旧会感到疼痛的心。不过,李存孝显然并不想解释得太多,一声令下,通文馆门徒又一齐向陆林轩袭去。
许久都没有活动的筋骨此刻显得那么迟钝,陆林轩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虽然她不怕死,但是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这么轻易地交出去。忽然,一股异样的气流袭来,陆林轩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眼见晋星刺自她眼前而过稳稳地插在了客栈紧闭的门扉上。
喂,你这暗器倒是挺好玩儿的。
哎!别动。这上面有毒,扎到你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哇,好玩儿,好玩儿!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于陆林轩的眼前,让她一时分了神,抬眼的瞬间,无数晋星刺迎面而来,仿若春雨般细密,不留一线生机。但是此刻,她想到的却不是自己死后的惨淡,而是三年前张子凡的不辞而别,那一句“陆林轩”让她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滋味,她想要阻止他离开,想要解释给他听,他却走得那般决然,就像今夜直指她而来的晋星刺一样,没有一丝挽留的余地。
呐,张子凡,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陆林轩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就这样结束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存孝原本镇静的脸上毫无遮掩的显示出了他此刻的惊讶。不仅是因为被强大的内力阻挠而掉落的晋星刺,更因为此刻站在陆林轩身边的男人,那个本该命丧黄泉的男人。
“你……”
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疼痛,反而听见了李存孝惊讶得难以成句的言语,陆林轩睁开了双眼,却见萧允挡于她的身前。萧允本就身材高大,此刻更是有意要护陆林轩周全,竟让李存孝等人无一丝可乘之机。
“你是何人?”李存孝虽见眼前的这人十分眼熟,但他从不信神鬼之说,更别说是“死而复生”这种无稽之谈了。
萧允轻蔑地看了一眼李存孝,低沉的嗓音中满含不屑地说道:“就凭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李存孝是何等精明之人,又岂会因为萧允的话而动怒。他笑着说道:“少侠既然不愿意自报姓名,我不问便是,只不过还望少侠莫要插手我通文馆之事才好。”
“倘若我今日管定了呢?”
“那就得罪了。”李存孝眉角一扬,话出之际,周围一众门徒已飞身上前。
“自不量力。”
萧允双手背在身后,面对急聚而来的门徒只不过略微一侧身,周身迸发而出的凌利气势瞬间将众人震开,而一旁的李存孝虽已及时运功抵挡这股内力,却依然被震得后退了几步,随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心中大骇,此人拥有这般深厚的内力,武功定不在圣主李嗣源之下,而当今世上能有这般内力的也不过区区数人,难道……
李存孝来不及细想,萧允已朝他袭来,就在李存孝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之际,一把精致的折扇适时地抵住了萧允的拳掌。
“呵,今夜好热闹啊。”
张子凡横于李存孝和萧允之间,收起折扇后对萧允抱拳施礼道:“在下通文馆少主张子凡,领教了。”
李存孝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露出惊讶的神色了,张子凡的出现虽然让他从萧允手上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他此刻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势必是有人泄露了风声。李存孝很难想象得到在圣主的命令下居然会有人敢向张子凡吐露哪怕半句有关于这件事的风声。是李嗣源的威慑不胜以前,还是自己小看了他这个侄儿的能力呢?
“九叔,你没事吧。”
“是,多谢少主关心。”
张子凡透过萧允,看了看不远处的陆林轩,细密的发丝被她随意地扎于一侧,略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庞依旧精巧可人,宽大的素袍在夜晚的凉风中翻动,她看起来是那么瘦弱,让人忍不住想要站在她身旁为她遮风挡雨。诧异于自己这样没由来的念想,张子凡显得有些发窘,轻咳了两声说道:“今日之事是我通文馆有错在先,还望二位不要见怪,张某在这里带九叔向二位道歉了。”
萧允自然没有理会张子凡,而陆林轩自始自终也没有看过张子凡一眼。对于通文馆这样自相矛盾的做法陆林轩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过她也无意去深究是否是张子凡想要取她的性命,他既已不记得自己,又何必在意他的所作所为呢。
“姑娘留步!”张子凡见陆林轩转身欲走,还未来得及思量,话已脱口而出。陆林轩驻足,张子凡却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才胡诌道:“不知道姑娘高姓大名,家住何处,他日张某定……”
“不必了。”
陆林轩冷言冷语,再没留给张子凡任何一丝询问的契机,看似冷漠决绝,眼波流转的瞬间却难掩心中的悲痛。张子凡想要挽留离去的陆林轩,却被萧允阻了去路。
“还望少主不要再叨扰陆姑娘。”
望着萧允和陆林轩离开的背影,张子凡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可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却难以言明。当他在通文馆内听闻义父命令九叔刺杀陆林轩的消息时,他也是这样的心情。
自张子凡到来之后,李存孝一直若有所思。单看张子凡对待陆林轩的态度,他倒是可以确认张子凡并未认出陆林轩,而陆林轩似乎也不愿意旧事重提。只不过,张子凡的到来本身就足够让他有所忧虑了,眼下,还是先向圣主禀明此番情况才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陆林轩就这么缓缓踱步于深夜的渝州城内,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能够去哪里。她知道萧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她却不想再去探究他跟着她的原因,不想再去询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客栈,更不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竭力地想要与这些是是非非划清界限,但又似乎总是不可避免地会被其束缚。那一刻,她又后悔了,后悔从剑庐出来,就像三年前一样。
雨,不合时宜地缓缓飘落,三月底的蒙蒙细雨,虽然不大,却让人有种冷彻心扉的感觉。陆林轩用手把身上宽大的衣物收紧,想要驱逐些寒意,但随即而来的,是一件尚有余温的外袍。陆林轩并没觉得有多惊讶,只是淡淡地朝与自己并肩的萧允说了句:“谢谢。”
萧允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陪同在陆林轩的身旁。如果此时有人从一旁路过,必定会觉得这个场景很奇怪吧,就像三年前在云升阁那样?
“你不问我为何会遭通文馆的人追杀吗?”陆林轩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必。”
“你也不问我要去哪里吗?”
“无妨。”
陆林轩一时没了话语,她侧眼看了看高出自己一大截的萧允,那副旁若无人,气定神闲的样子,倒真看不出他有一丝的好奇。罢了,他不说话不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吗?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在蒙蒙细雨中走着,直到陆林轩两眼一黑,向地上倒去。
萧允大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陆林轩,他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吓人。萧允叹了一口气,打横抱起陆林轩,一边向客栈走去,一边低头打量着。他不知道她早已被浸湿的面庞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觉得这一瞬间,他竟然会有一种安心的错觉,可笑。
李存孝一回到通文馆便向李嗣源禀报了在客栈发生的事情,不出他所料,李嗣源自然也是一副少有的惊讶神色。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李存孝一出书房,便被早已等候在外的张子凡给截住了,笑着说道:“这么晚了,不知道侄儿找九叔还有什么事?”在通文馆内,他向来都称呼张子凡为侄儿,也不知道是在刻意套近乎还是在提醒张子凡自己好歹是他的叔叔。
张子凡躬身行了一礼,笑着说道:“九叔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要跟侄儿说吗?”
见李存孝依旧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张子凡干脆直接问道:“九叔为什么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痛下杀手呢?”
“这……”李存孝顿了顿,随即讨好般地说道:“这是圣主的意思,九叔我也只是遵照圣主的意思罢了。”料定张子凡不会去质问李嗣源,于是李存孝打起了马虎眼。
张子凡本就没期望过能在李存孝身上问出个所以然,也料定了他一定会将此推脱给李嗣源,但内心却依然渴望着能够得到一丝一毫关于这位陆姑娘的消息。因为无论是和她的第一次相遇,还是之后义父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难以让人相信这位陆姑娘只是一个陌生人。况且,他隐隐觉得这个人一定与自己忘记的那些事有关,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都必定要弄清楚这之间的关联。
“既然九叔不知道,那么凡儿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告辞。”
一告别李存孝,张子凡便唤来了自己身边的亲信。如果这几年里他没有暗地里培养这些亲信的话,那么今晚所发生的事他可能就得一直被蒙在鼓里了。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义父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只是自己一直都没有在意过,既无二心,何来的担心?可是自从三年前他从床榻上醒来,便一直觉得周围人在对自己隐瞒什么事情,为此,他开始私下培养自己的心腹,暗地里调查三年前所发生的事情,虽然有了些眉目,但始终缺少了一些关键的事情。如今,这位陆姑娘的出现无疑给他带来了新的方向,因此,保护陆姑娘的安全便成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少主。”
“带人去保护陆姑娘的安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来通知我。”
“是。”
“等等。”张子凡叫住正欲离开的门徒,略有些严肃地说道:“万一圣主问起……”
“属下什么都不知道。”
听见门徒的回答,张子凡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陆林轩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晌午了,头昏昏沉沉的,一时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恰在这时,伴随着开门声,墨英欢愉地声音一起向陆林轩袭来:“陆姐姐,你醒了!”
陆林轩支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勉强笑了笑,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墨英来到床边,一双大眼睛毫不避讳地在陆林轩身上看来看去,惹得陆林轩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地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
“陆姐姐,你不记得了吗?昨晚你发烧了,是主上把你带回来的。”
“萧大哥?”
墨英点了点头,随即朝门外跑去,同时说道:“陆姐姐你一直都没吃东西吧,我去吩咐厨房做些好吃的,你快些换好衣服下来吧。”
还没等陆林轩回答,墨英就已经没了踪影,本来还想休息一下的陆林轩也只好从床上起来,待她洗漱完毕来到楼下时,墨英早已等候在了放满各种饭菜的桌前,一看到陆林轩他便开心地挥手叫道:“陆姐姐,这里!”
陆林轩径直朝墨英走去,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萧允的身影,于是问道:“怎么不见萧大哥呢?”
墨英手里拿着筷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主上昨晚守了你一夜,才回房休息。”
他,守了她一夜吗?
陆林轩有些失神,无论是昨晚他从通文馆的人手上救下她也好,还是为她守了一夜也罢,明明不过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为何……要对她这么好?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的陆林轩有些惶恐,有些莫名的温暖和期待无意中从心底蔓延而出,却又被她强行给按压了下去。当伤痛过于清晰,这一丝一毫的温暖又怎么抵御得了?她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东西了,只要不曾拥有,就不会再失去。这是陆林轩在三年前学会的事情,刻骨铭心。
于是她将自己脸上那一丝微妙的变化给掩盖了下去,沉默地吃起了饭。
“陆姐姐,你是第一次来渝州城吗?”看见墨英狼吞虎咽的样子,陆林轩实在是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害得她都不好意思多夹一口饭菜。
“嗯。”
墨英忽然放下了碗筷,有些激动地说道:“那陆姐姐陪我去逛逛渝州城吧!”
“啊?”陆林轩自然是不太愿意的,且不说自己现在随时都有再次面对通文馆追杀的可能,况且,她也已经做好了要回剑庐的准备了。于是当即回绝道:“可是我今日已打算回……”
“呜,呜……”
“诶,墨英你……”陆林轩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异常活泼开朗的少年竟然会哭给她看,一时之间也慌了神,“你,你先别哭啊。”
“哇啊啊……”
陆林轩越是安慰,墨英哭得越凶,一时之间,四下里来往的人都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这怎么回事儿啊?”
“不知道啊,估计是小孩儿调皮吧。”
“瞎说!我都搁这儿大半天了,看得真真的,这是孩子找娘要糖吃,娘不肯给啊。”
“是吗?这当娘的可真年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