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上前两步,恭谦地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来的正好,快劝劝你家主子。”罗氏起身搀住她,面上温和带笑。虽然打了极浓重的妆粉,左腮边的掌痕依然清晰可见。紫鹃想起灶房里那些婆子的话,不禁一阵阴寒。
原来谣言竟是真的……
但见黛玉从屏后出来,头发松松垂着,素净的不戴钗饰,稍绾个小髻,像是午睡刚过的样子。罗氏自恃名门,虽不肯过度张扬,历来都是严整的装扮,府里也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下人衣冠不整,都是避着她的。
黛玉却不看罗氏,只如常淡然地道:“紫鹃,去把药端过来。”
罗氏冷坐了半晌,也没了刚才的耐性:“林姑娘,你该知道王命难违,王爷虽有此意,只怕委屈了你的身分,才从未提起。他一个男人家,来提亲总不像话,你若嫌侧室低微,我可以将北静王妃的名头让出来。”
黛玉从书橱上拣了一本,依旧漠不关心的神色:“娘娘回去罢,我本就活不了几日,也没什么非分的念想。”
罗氏闻言微窘,郁然低叹一声:“唉,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如今宝玉成亲,这份缘也尽了,你这样作践自己又是何必。王爷心里惦记你,多少人盼着的恩宠……你不情愿,难道当我就情愿……”
话到这里,她已经哽咽住,手覆到左颊上的掌痕,忍不住潸然泣下。畹芸劝解着,方拿起手绢为她拭了拭泪。
当年那双描金红烛下,蜡炬如血,映着北静王年轻的眉鬓,她慌忙低下头,还是想笑。原来比传闻中还要绝顶的俊秀,她翘起嘴角,满心都是欢喜,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欢喜。
日子久了,欢喜沉寂下来,如同蒙着尘埃。她遵循着父亲的意思,温良恭俭让,万不可行差踏错,惹人笑话。可无论怎么做,他都是那副不亲不疏的模样,没有缘由。她若不是宰相千金,在他眼里恐怕分文不值。
一点恨意,带着多年积怨扩散,罗氏疲乏地说:“好好养着,林姑娘你是有福气的人。”
黛玉立在橱前,若有所思的合上书,她平常刻薄惯了,一时只愣着。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有点隐晦,就是腹黑王妃向黛玉提亲,准备为水溶铺垫好事。
黛玉的处境还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看看贾府里那些妾室的地位,就知道日子不好过。
但还是那句话:王命难违,如果北静王喜欢,她拒绝的了吗?
骂黛玉那段有点抄红楼,“狐狸精”这说法也是明贬暗褒,她一个未婚姑娘家,不惹闲话不可能
此文虽然慢热,但素,有床戏。。BALALA
☆、拾叁
待紫鹃端了药来,盛在小炕桌上。这会子天光渐沉,屋里静森森的,只听得几声秋虫唧唧之声,一层层青烟升腾上来,便觉得寒气侵衣。
当下罗氏吃过茶,多坐了一会儿,黛玉因为精神不济,话比往日更少,说不到两三句就厌烦了。半晌,见她垂着两片乌翘的睫毛,也不搭腔,罗氏不由变得讪讪的,游目四顾一周,随口道:“这里太冷清了,改日让畹芸腾出几间正厢,挪到上房去住。以后王爷时常过来,你也留心一点,别这么素净。”
说完从发上拔了支八宝簪子,亲自替她戴上。谁知黛玉微微侧身,转脸避过她,自顾去逗架上的虎皮鹦鹉:“我这里一日药吊子不离火,冷清惯了。庙小不敢屈神,只怕拂了娘娘好意。”
罗氏不由动气,只碍着前车之鉴在先,不肯输了面子。倒是紫鹃识眼色,怕她说出不像样的话来,悄悄挨到黛玉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角:“参汤费火候,姑娘快趁热喝了吧。”
她这一说,罗氏也不由笑道:“瞧这嘴甜的,你家主子劳你伺候,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黛玉接过药碗,听那鹦鹉叫的欢快,便顺手给它喂了几勺。众人顿时脸色生变,暗自里替她捏了把汗。黛玉却是浑然不觉,略转了脸庞向着罗氏,唇边噙起冷峭的笑:“王妃不必夸她,她呀,外头老实心里有数,这巴巴的给我送来药,那小心眼儿里,还不知怎么盘算我呢?”
罗氏原本一直未恼,听了这话,笑容瞬间泯去。饶是再大度的人,也经不住她再三奚落。待要发作又显得自己心虚,只得强颜笑了一声:“林姑娘这张嘴,真真利害。”
话音甫定,就见帘上悬的长穗宫绦乱晃,门外有人报:“王爷来了!”
青帘幔子打起,外头的浮光掠影一晃即落,接着有人信步进来。众人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唤道:“王爷。”黛玉也福下身,跟着见了个常礼。
罗氏微有尴尬,问门外把守的人道:“王爷来了,怎么不及早通报一声?”
“不怪他们,我听里头聊得热闹,不想坏了兴致。”水溶坐在桌边,接过紫鹃奉来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他今天心情尚好,想是朝中无事,所以穿了常服,一派轻袍缓带的模样,倒衬得仪态疏闲。
案上炉烟寂寂,突然听见几声“王爷万福!王爷万福!”
众人稍愣了一下,这才反应到是鹦鹉学舌,都被逗得笑起来。水溶也转过头,那边正好有人微微抬眼,目光清澈如许,瞬间缠到一处。他来不及防备,不由得心绪震撼,立在鹦鹉架下俏生生的身影,比之上次见时,似乎又单薄了几分。
水溶感慨万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缓缓道:“林姑娘,近日身上可好?”
“托福,个把月前就好了。”黛玉眼波流转,淡淡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
“快立秋了,冷热交替的,最容易受寒。上次的枫露姜茶,吃得还习惯?”
“病里忌口,大夫嘱托过不让饮茶,难为王爷想着。”平淡的语调里,没有半点起伏。枫露姜茶原不是茶,是取香枫嫩叶,放进甑中蒸焙,入汤代茶,添了生姜更是暖肺平火的一剂好药。细细回味她这句话,倒像是拒不领情似的,水溶执杯默然了一会,不禁怅有所失。
便在这时,畹芸领了两个侍从进来,抬着几口铜皮大箱屉。
罗氏就势欠起身,扫了一眼道:“都挑好了?”
“回娘娘,这是苏皖新贡上来的,都是头等的妆缎,色泽又鲜,花样又艳,有几匹夹缬红的裁嫁衣裳正好。”畹芸说着,命人展开箱子给她验看。
这匹缎子绣工极不寻常,红得直欲灼手,饶是罗氏见多识广,也不由轻叹了一声:“好漂亮的活计。”
水溶张开眼,淡淡问:“裁嫁衣做什么,谁有喜事不成?”
“这倒奇了,王爷自家大喜,还揣着明白装糊涂?”畹芸接下话头,与众人相视而笑。水溶定了定神,尚来不及察问,就见罗氏跪倒在他脚边,抽噎道:“妾身有罪,未能替王爷开荫散叶,怨不得鹣离鲽背。我连日来思量,便作主替王爷求了林姑娘,以后定拿她当亲姐妹看待,只别像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才好……”
她僵了片刻,扑地滑下两行热泪来,听起来句句都发自肺腑,说不出的诚挚真切。水溶看了一眼,又慢慢移向别处。天已向晚,黛玉的脸颊埋在残霞中,被风遮住了。恍然是静谧初升的冷月,在夜风里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鹣离鲽背?”水溶把玩着手中茶盅,若有所思,很久从才齿缝里笑出声来,“这事瞒得好紧,连我都不知道。我若不依,岂不是驳了你的情面?”
罗氏一时猜不透他话里用意,吞吐道:“是……是妾身自作聪明,不该妄揣王爷……”
水溶伸手扶起她,一面笑说:“做的好,这些天我正有此意,只怕夫人受委屈,才未肯提起。”
岂料到他答应的这般痛快,罗氏几乎是惊疑地抬头,无奈骑虎难下,只能咬紧牙道:“王爷莫要折煞妾身,便是再娶一房,也没有半分不合适的。”
“难得夫人深明大度,本王就宽心多了。”水溶点头,定定看着她说:“采吉纳征就免了,以防生什么变故,这事不能声张,越少人知道越好。”
罗氏低头施礼,眼风一抬,不由蹙起眉来:“那…林姑娘那边?”
水溶踌躇道:“你们先下去,这里留我就行了。”
“王爷慢坐。”罗氏会意,不多时引得左右辞过。临走前见紫鹃还赖在门前,便顿住步子:“听说畹芸不如你手巧,我那还有半幅绣样落着,正缺个人呢。”一挥手,数名侍女拥上来,将紫鹃半推半就地搀了出去。
关上檀门,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房内终归安静下来。天色澹淡,西楼上敲起更鼓,伴着萧索的竹梆子,想是到了宵禁时辰。片刻后,再没了声响。
望着夜幕渐渐降袭,终于黑透了。黛玉推开窗,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将她鬓发吹得蓬乱,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蓦然回头,见来人手持明烛,悄然站在背后。火光下映着他的脸,明暗变幻,不由心旌一荡。
“穿得这么少,冻病了如何是好?”水溶脱了外袍,亲自给她盖上。
黛玉横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我自己的身子,与别人有什么相干?”
“虽不相干,你自己背着苦楚,别人也难免受累。”水溶摇了摇头,想起蒋玉涵的那番质问,心头俱是百般滋味,竟不知做何感想。
黛玉见他神色惘然,以为把话说重了,不禁也有些后悔。转念又想,更不该把对宝玉的怨气迁怒到旁人身上,这样由爱生恨,落得自己伤心失意,又有什么乐趣?
月色疏寒,浮着粼粼灯火,两人当风站着,都是好一阵无话。
“上月,本王去卫侯府上吊唁,南边吃了败仗,卫若兰随扈远征,路上疮伤复发,已经死在粤州。卫侯夫人,也就是你那史家表妹,因受案牵连,被人市子卖了。”
“卖到哪了?”黛玉的脸色在灯下惨白,轻颤声问。
“不知道,男奴女娼,总归不是好地方。”水溶犹豫片刻,悠悠道,“听卫府的幕僚说,曾在秦淮河的花船上见过她,顺带有一封家书,托人交给你。”
从袖内拈出信,黛玉望了他一眼,匆忙拆开封蜡。纸面经久发黄,想来是很早前写下的。只有短短数行:“穷途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字迹干净秀致,极俊气的蝇头小楷。愣怔看了阵,黛玉将信按在心口,几乎将嘴唇咬破,忍了又忍,眼角蓦然有一股热流滑下来。
“是云丫头,”黛玉微微抖着肩,隔了很久道,“往日她还嘲我心窄,原来自己也是个没福命的,落到这步下场……”
水溶无意安慰她,只低声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论如何,这都是天给的路,你帮不了她。”
“凤嫂子他们,也还好么?”
“不好。牢狱中多有刑拷,好些熬不住折磨,相继都死了。活到当下的,也不过十余个人。”水溶话到此处,忽然顿住声,徐徐扫了她一眼,“别人也就罢了,怎么独不见你问宝玉。还是姑娘爱之深,责之切,不敢问他的下落?”
黛玉心头一紧,却没有预想中的动容,只低眉道:“问不问又有何用,我便问了,来日你们也不会饶过他。”
察觉到她话中异样,水溶的神色不由冷了几分:“你这是在怨我么?怨我见死不救?若不是为了你……你见宝玉可怜,活着比他可怜千百倍的人,不知还有多少。他如今早有家眷,有什么值得你牵绊不放?”
“王爷何尝没有家眷?”黛玉截断他,“你费尽周折,将我从廷尉手里救出,难道便是好心?你们这些个人,结了帮把罪名推倒贾家头上,这会子又来充什么好人?”
水溶胸口剧痛,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酸切,一时间笑起来,分不清似嘲弄还是悲叹。
“好心?自然是没有的,本王难得糊涂一回,你不领情也罢。但今日有句话,你不妨记下——从今往后你便是本王的妾室,除此而外,再没有其他身份。”
他悠悠地点头,不再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几声咳嗽,静了半刻,黛玉握住发抖的唇角,仍然僵立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脸谱化,其实我觉得林妹妹是左倾分子,想把她这块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很难。
还有放了大家鸽子,大家尽情砸吧,还有人看么……
☆、拾肆
“咱们行个令吧,拿住了罚酒吃!”
“不好,快打回去。大呼小叫的惹人厌。不如……掷骰子占花名儿,又雅又体面。”
“这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林姑娘,你也来掷一个?”
竹雕的花筒,抱在手里摇一摇,哐啷,一根细长的象牙签子砸在脚边。
“你们瞧,这上头写着‘越女暮作吴宫妃’,我说什么呢,咱们家摊上两个王妃,难不成又要出一个?”
“颦儿这小蹄子,平日里说亲道热,临到关头,自己享清福去了……”
她把签子猛得掷在地上,心里说着:这不是我的,全都是哄人的。却听耳边有人唤她,声音飘游不定,像是隔着极远的空谷,隐约听不真切。回头见白茫茫的芦花荡,遍野无穷,一眼望不穿那尽头。她脚下不由快了,走走停停,抬头见河岸边有个人,不正是宝玉的模样?
黛玉悲喜交加,胸中似有火炭填堵,满腹的委屈都有了着落。一步步移过去,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宝玉摇了摇头,不住朝后退:“以往我怕你哭,怕你累,谁知是白操了这份心,你尽管跟他去,权当我死了。”
她听了气怔在那里,辩道:“你且站住,我何尝变心了?不过来住几天,你就恼到这个地步。来日我死了,是不是才遂了你的意?”
宝玉撇了下嘴角:“罢了罢了,似这般成日里闹,作践的又是哪个?你嘴上刻薄,对他就没有半分真心?他既恋上你,怕也不会好过,又是一个可怜人……”
黛玉一言不发,只是硬着性子看他,那种种语气神情,竟像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原先心里的恼火,仿佛被数九寒天的一瓢冰水浇熄了,只剩下彻骨透寒。说话间宝玉甩开她的手,转身滑进河里。黛玉紧捂住嘴,吓得惊魂失措,她拨开苇丛拼命去捞,不防自己也陷了进去。
泥足越陷越深,已然遍寻不到宝玉的半分影子。忽然触到什么,她用力将那人拉上来,拂去他脸上的污泥,没承想却是水溶。淤泥越围越紧,压得心头万分气闷,恐慌中不知从哪摸到一把刀,一下、两下……她狠狠刺了十余下,水溶敞着衣襟,低头指着自己鲜血长流的胸口,黯然一笑,仰身向后张了过去。
波心暗涌,触目只见满塘鲜血,连个漩涡也瞧不见了。
咚,一声沉郁的钟鸣,黛玉睁开眼,涔涔满身薄汗。
“姑娘?”紫鹃听见动静,掀开月白色的斗帐。玉炉里青烟依旧,慵懒地升腾。黛玉闭上眼,在心中镇定了一刻,才明白不过是场噩梦。她怔仲地张开手,掌心那触感还在,恍惚真有把刀曾在手里。
都说孽由心生,原来……竟这么恨他么?可梦境中宝玉那番话,又是平白无故,因何引起的呢?她怫然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儿,仍是空荡荡没有着落。
捱到中宵,她忽觉得身上烧起来,朦胧中唤紫鹃掌灯。待紫鹃用蜡钎挑了明烛,火光一照,只见黛玉裹着衾被,整个人蜷缩在床角里,越发显得可怜。这屋子背阴受潮,偏赶上绵绵不断的秋雨天气,冷的冰窖一般。
紫鹃下意识探了探,顿时也慌了手脚。她额头上一片滚烫,腮颊浮起两团薄红,是极凶险的征兆。病得这样厉害,人怕是早已烧糊涂了。夜半三更的,慢说去请郎中问诊,就是弄副好药也困难。
忧心忡忡地等了阵子,紫鹃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