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是说笑,想必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便也不勉强。再去看韩琦,见他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亦是连连摆手:“可别看我,我是个粗人,果真娶回家去,也是牛嚼牡丹,好好糟蹋了一个清白女儿。”
冯紫英也道:“我家中有妻有妾,王爷的美意,怕是无福消受了。”
水溶无奈,只好将最后一线希望,移到柳敬言身上。看他年纪轻轻,就已是朝廷的四品大员,又是这样的才情样貌,想必家里也是不缺姬妾的。见他欲言又止,看样子又是个为难的光景。
“怎么?贤弟莫非不愿意?”
“那倒不是……”柳敬言踌躇道,“家父原来订过一门亲事,只是那小姐还没拜堂,就旧疾发作,死在了家中。多少人都怕晦气,不愿与小弟结亲,我是怕这鳏夫的名声,连累了紫鹃姑娘。”
水溶一听便笑了:“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怎么在这事上,倒不开窍的紧。难得紫鹃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定不会在乎这些虚名,你可不要亏待了她。”
将紫鹃唤出来,款款行了礼,柳敬言见她一双杏核般的眸子透着温和,举止做派,倒有些书宦世家的风度。心下里微动,只是点头笑了笑。
不过一瞥,紫鹃就很快低下头去,不觉心里怦怦直跳,眼波不知如何与他对视。众人看促成这对意外的姻缘,都替他们高兴,韩琦是闹惯了的,连连吵嚷着要喝喜酒。
那边车里,黛玉已经帮她收拾好了包袱衣物,主仆两人想到这短短十余年来,生死辗转,历经坎坷,忍不住抱头哭了一场。到了前面的驿站,才与他们挥手作别。
“都走了……”雨点挟着风打在幄帘上,水溶放下手,吁出胸中的一缕长气。黛玉擦了眼泪,将半个头靠在他肩上,听着窗外风疾雨骤,隆隆的马蹄声,夹着清脆的铜铃,荡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中,一转眼便消失了。
“不好么?”黛玉埋在他胸口,隔着两层薄薄的衫子,听到些微的心跳,“我就希望这世间,只剩下你,只剩下我,再没有那些是非纷争,来打扰我们。”
“那远儿怎么办?”水溶抚着她的头发,嘴角挑出一丝笑来。
黛玉并不说话,只是握住他修长温热的手,轻轻合上眼。
“他长大了,早晚是要离开的,我们没道理困他一辈子。”
“说的对,”水溶眉头轻佻,张臂抱住了她,“那你后悔么?嫁给我这样一事无成的人。”
黛玉将脸向他怀里埋了埋,低声说:“有生之年,能遇到你,我真是欢喜……”
水溶闭上眼睛,心中叹了口气,帘外雨声未歇,似是绵绵无绝期。
☆、番外
空
☆、后话
年表:
水溶十八岁,北静王旧疮复发而死,其子世袭王爵,娶宰相罗邕之女罗锦娴。
水溶十九岁,秦可卿过逝,素服路祭,初遇贾政次子贾宝玉,二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原著年未弱冠】
水溶二十一岁,利用戏子蒋玉涵潜入忠顺王府,在东郊紫檀堡帮蒋安身,蒋玉涵为情所陷,愿意以身饲敌。
水溶二十二岁,正月初,四皇子继位,用金屑酒赐死东宫太子。
同年八月,史太君寿辰,水溶携王妃罗氏去贾府拜贺,薛蟠出言不逊,水溶怒而离席,误入紫菱洲,初遇刚满及笄之年的林黛玉,拾了她的手帕,帕上有黛玉给宝玉题的情诗。
九月,宝玉将黛玉抄的《地藏本愿经》转送给水溶,水溶得知她就是水边碰到的女子,暗叹无缘。
水溶二十三岁,忠顺王等人联名告发贾氏盗用亲王棺椁,贪赃枉法,元妃在凤藻宫哭求相救,水溶为自保,将祸水引到王子腾身上。
王子腾与贾府达成协议,王熙凤设调包计,将薛宝钗嫁与贾宝玉,从而促成了金玉良缘。即是水溶借王子腾之手,拆散了木石姻缘。
水溶二十四岁,五月,贾氏倒台,皇帝下旨赐死怀有身孕的元妃,水溶带兵查抄荣国府,逼廷尉周纶放水,救了黛玉一命。
黛玉没入北王府,受到水溶的殷勤照顾,惹得罗氏不满。
水溶为了黛玉,和蒋玉涵决裂,蒋因爱生恨,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八月,王府里传出各种流言蜚语,水溶对外宣称,纳黛玉为妾。
黛玉又气又病,半夜发烧,水溶学荀奉倩解衣侍病,二人渐生情愫。
十月,老太妃寿辰,黛玉在席上听到谣言,误以为水溶和戏子在一起,心存芥蒂,为以后埋下隐患。
十一月,黛玉以自身为代价,和水溶交涉,求他救宝玉。水溶冒着贬官的风险,从死牢里救出宝玉,两人反目,多年情谊恩断义绝。宝玉心灰意冷,遁入空门。
水溶二十五岁,正月,黛玉有孕,两人冰释前嫌,慢慢接纳对方。
三月,水溶借着向皇帝讨封诰的机会,在茶里下毒,诬陷东平王。
忠顺王一党怀恨在心,暗自搜罗了水溶的罪证,只等着最后一击。
五月,水溶为了封口,派人暗杀贾芸和倪二,放火毁尸灭迹。贾芸妻小红因为怀孕,逃过一劫。
七月,忠顺王搜齐证据,弹劾水溶。蒋玉涵受不住严刑拷打,供出水溶。同月,御史中丞也收到一封匿名信,直言紫槐巷纵火案与水溶有关。
翌日上朝,水溶孤身对众敌,紧要关头,蒋玉涵服毒身亡,反将忠顺王一军,又凭着一手以假乱真的好字,诬告忠顺王私吞军饷,通敌卖国。皇帝顺水推舟,连根拔掉了忠顺王的所有党羽。
水溶自知功高盖主,自行请罪。皇帝恶其手段卑劣,削掉他的官爵,贬为庶人,多年宦海沉浮,水溶也早已有了隐退的念头。
府中黛玉早产,生下一子,取名念远。罗氏心生嫉恨,水溶也因为贬官之事,对她最后的歉意荡然无存。
八月,水溶不顾太妃反对,带着最后的执念远走高飞。
五年后,水溶已经而立,带着妻儿隐居江宁。绿萼梅开到最盛的时节,从京城寄来一封家书,原来罗氏自他走后悒悒寡欢,每天活在悔恨中,已经死在三年前冬底的大雪夜。
※ ※ ※
先说声抱歉,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番外《壁间尘》
从太极殿出来,早朝刚散,天下着淅沥沥的微雨。
贾蕙一个人出了承天门,往东墙外的夹道走,过了东阳桥,见桥下停着两抬平肩舆,几个仆人擎着伞。为首那人见他来了,忙从肩舆上起身,笑吟吟打拱:“兰荪老弟,可盼到你了,不枉我一番苦等。”
贾蕙让他逮个正着,也不好躲,只能硬着头皮一揖:“原来是梅兄,这正午不回家用饭,等我作甚?”
来人正是梅绩,两人年龄相仿,同科及第,又都是编修,在翰林院中自然比其他人相熟一些。梅绩为人豁达,见他问起也不遮拦,开门见山道:“兰荪,你也知道,家父亡故的早,家中唯有一小妹待字闺中,与你年貌相当。你我既是同僚,又如此投契,不如做一门亲……”
贾蕙不等他说完就阻断:“梅兄仕宦之族,贾某是何等草莽,怎敢高攀,此事休要再提了。”言罢抬腿就走,梅绩拦住他去路:“嗳,家母薛氏与你们贾府互为姻表,怎算得上高攀,正经算起来,你该我唤一声表哥才是。”
这句似乎戳到贾蕙痛处,他低头绕过梅绩,一言不发的往前走。梅绩从背后追上来,依旧喋喋不休:“为兄明白你的难处,你如今是北府的人,怕王爷知道了,怪你乘隙结党在外生事是不是?”
贾蕙定住脚,回头望着他道:“梅兄,你既知道,为何还逼我做不义之人。朝廷肯录用我这个罪臣孽子已是法外开恩,我若再不知足,岂不有负国恩。总之,梅兄莫再费口舌,恕愚弟不敢从命。”
“兰荪……兰荪……”梅绩气得在背后跺脚,心道:这小小年纪就如此迂腐,毫无他父亲当年风流烂漫之气,倒把贾政的酸腐学了个十足十,真是稀罕。
春雨潺潺,打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润湿了苔痕。侍婢在前引路,不时提醒着:“大人,仔细脚下路滑。”贾蕙慢声应着,也不甚在意,随口问了句:“王爷近日在做什么?”
小丫鬟不明所以,道:“也没做什么,春寒病发,一直在府里养着。前阵子宫里的裘公公来过两趟,王爷概不应诏。”
贾蕙皱起眉头:“哪个裘公公?”
小丫鬟噗哧一笑:“还有哪个,总理内廷都检点的太监裘世安。这裘公公是宫里的红人,连忠顺王都要给三分脸面,王爷竟也爱答不理的,坐了不过半刻工夫,就打发人走了。”
贾蕙本想问“你怎么知道”,却又板下脸来,斥道,“这话在我面前提就罢了,断不可传出去招祸。满口是非长短,你成心不想活了?”
那丫鬟吓变了脸色,忙屈膝跪下:“大人恕罪,是奴婢口无遮拦,以后不敢再犯。”贾蕙看她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知她当下未必服气,心中不免隐忧。
通向萼绿馆的路上遍植梅花,此时雨打残瓣,红泥满地。远远看见一人伫立在院中,身形颀长,白袷春衫,通身只着居家的便服,也未束帻冠,俨如闲云野鹤一般。贾蕙整肃仪容,上前恭身一揖:“王爷。”
水溶正修剪着一条枝干,闻声也不回头,自顾自道:“来了,今日下朝倒早?”他逆风站着,虽面带病容,一言一行却清劲亢爽,与年轻时并无二致。
“朝中无事,侄儿就想着来看看。”贾蕙看他穿的单薄,忍不住提醒,“外头冷得紧,王爷还在病中,多添几件衣裳才是。”
水溶笑了笑,顺手剪下一截杂枝,扔到小厮承接的托盘里:“老了,这两年倒是越发耐寒,穿一件夹袄都嫌热,就换了单的。倒是你,忙起来都不顾死活,我听翰林院的人说,你有半月没回家了。怎么,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贾蕙低头赧然一笑:“侄儿新入官籍,尚无寸土之功,再不勤快点,难免惹人闲话。”
水溶摇头:“你可知这为官也有戒律?”
贾蕙茫然望着他,不由呆住了。水溶绕着梅树转了两匝,停下来道:“头一条,便是不可贪功冒进。以你的才学,想在官场上挣出个立足之地并非难事,可挣的太快,也绝非好事。”
贾蕙若有所悟,一贯苍白俊秀的脸庞变得火烫起来:“侄儿……侄儿懂了,多谢王爷提点。”水溶摁住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别慌,都是打你这个岁数过来的,心里想什么,总猜得出一二。想重振家声,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在此之前,你须收敛锐气,多听、多看,学着分辨朝中各色人等,切不可轻信于人,包括我。”
贾蕙脸颊通红,平视着他安定淡然的眸子,忍不住微微打颤。在这个人眼里,他似乎是透明的,无论藏得多深都无处遁形,恐惧像条蛇倏然从颈后钻了上来。
暮晚酉时,府里传膳,水溶留他一起共食。偌大的雕花案上,入眼皆是些清淡菜色,清烧芦笋、什锦葵菜、桂汁豆腐,还有些寡淡无味的白粥。看着这一桌子素食,贾蕙心中闪过疑惑,犹豫片刻道:“王爷病才初愈,应该好生补一补,多吃些鱼肉,只吃这些清粥小菜怎么行?”
水溶舀了一勺粥,若无其事的送进口中,慢慢说:“二十来年,都习惯了,让你跟着一起吃素,倒是有些过意不去。”
贾蕙不解地抬头,从他眼中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悲寂,只这一瞬间,就悟到什么。他鼓起勇气,咬牙道:“恕侄儿直言,听方伯说,自打二十年前林姑母去世,王爷就一直戒斋食素。可如今早过了哀期,人死不能复生,何必为了无益之事伤了身子?”
水溶停下筷箸,忽而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容:“是么,连你也这样看?古人说三年哀期,礼不可逾,我也曾以为,过了三年就会好起来。可心里这道伤疤,怎么都好不了。”
贾蕙略微尴尬,轻声道:“王爷——”
水溶想起往事,心间蓦然微疼,他起身踱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户,久久凝视着瓦檐下潺潺如柱的细雨。“我常想,当年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强留她在府里,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你说,到了地下,她会怨我么?”他的手扣着窗槅,声音极低。
贾蕙全然不知怎么回他,一时没说话。片刻忍不住,开口道:“听人说,当年朝中有人构陷贾家,原定是要抄家灭族的。只因为……姑母被送来做了妾,才勉强保住几个活口。”
“你还听到什么?”
“是不是……家父没有死?他还活着?!”
水溶脸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讶异或是恼怒:“你想做什么?找他,还是报仇?”
贾蕙面露窘色,硬着头皮道:“侄儿只是不明白,王爷若是真对姑母好,当初为何不肯秉公直言,拆穿小人阴谋,保住贾府声名,再三媒六聘的将姑母娶过门,而不是让她一个御史大夫之女委为妾妇。侄儿生的晚,虽未与她谋面,想来此事终究是块心病,只怕与她的死也有牵连。”这疑问压在心底多年,一直不敢碰,如今脱口而出,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
水溶笑了笑:“我道你精明,原来与你爹一样,都是个直肠子。这件事上,我虽有亏于她,却也无法做的更好了。贾府的案子,是笔糊涂账,当年贤德妃失势,九省节度使检点王子腾暴病,短短二十天,两人相继亡故,这其中关窍便是我不说,你也该当明白。”
贾蕙脸色惨白,目光从迷茫转为震惊。水溶看他一眼,不温不火道:“你如今也在朝中,知道为官的艰难。圣上未登基前,王子腾原是他的心腹,后来升了九省统制,奉旨查边,慢慢骄纵起来。王、史、贾、薛四族互为姻表,权焰滔天,亲信朋党遍布朝野,连宫中的内侍都埋了他们的人。这般情形下,有贤德妃在睡榻之侧,皇上岂能安眠?宫中之事,历来波云诡谲,莫说是个小小的妃子,就是兄弟相屠也未必手软。皇上不喜王氏跋扈,又有忠顺王从中挑拨,王子腾被黜后,海疆御史趁机参了他一本,说他在任上贪墨,留下不少亏空。贾琏竟不知死活的去找裘世安,帮着王子胜、王仁补赔,正让有司拿住错,牵连出贾珍逾制,盗用亲王棺椁的陈年案子。如此一来,贤德妃的靠山倒了,贾家跟着失势,本王就是有心搭救,也根本插不上手。”
贾蕙闻言抬眸,愕然看他:“那我爹……”
“他和你姑母一样,都是太干净的人,不适合这个肮脏官场。过洁世嫌,倒不如出家清净。”
听到此处,贾蕙两眼空茫,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就听水溶续道:“说到底,当年若不是为你姑母,我根本不想趟这浑水,到头来……”他叹了口气,摇头苦笑,“想来以她的性子,肯咽下那些委屈,留在我身边,也不过是为了这点原故,真心还是假意,我都懒得追究了。”
想起往事,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不辨悲喜。贾蕙看他转过头,盯着窗上梅瓣的影子出神。就这么静默良久,两人都不肯再多话,帘外春风挟着细雨,悄悄吹起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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