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嘟囔着,摇摇晃晃地往进走,里面是个三四进的宅院,黑漆漆地没有点灯。深夜里街衢静默,若不是角楼上传来一两声清亮的梆子,几乎要让人疑心,走进了个巨大的坟场。
过了穿堂,正屋里的灯亮着,门依然是虚掩的吗,伸手一推就开了。他往屋里瞅了眼,发现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堂上的男人揭开盖碗,静静品着茶,听见他的脚步声,连眉眼都不曾抬一下。
“倪二爷,小弟恭候多时了。”男人振衣起身,笑吟吟地望着他。
倪二此时喝高了,胃里酒意翻涌,突突地往上跳。他用力摇了摇头,眼前更是朦胧,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觉得一股戾气顷刻间涌进了这间屋子。
“是……是冯大爷么?”倪二试探着问,待到发现是熟人,他紧张的情绪才松了下来。“噢,芸哥儿也叫你们来吃喜酒的吧,都是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来来来,坐。”
冯紫英任凭他拉着坐下,指着对面的贾芸说:“你来晚了,芸哥儿已经醉了。”倪二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贾芸伏在桌案上,耸拉着脑袋,果然早已经醉得人事不醒。
“嗨,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他笑着嘟哝,伸手去推贾芸,可是这一推不要紧,一道腥红的血色猛然喷溅而来,扑了他满脸。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像破瓤了的西瓜滚到他脚下,瞬间摔得稀烂。
倪二还没反应过来,那具无头的尸首就已经栽到他怀里。
他吓得嘴唇哆嗦了一下,连酒也醒了,这才拔腿狂奔起来。然而跑了没两步,就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他大睁着双眼,在万般惊愕之中,扑通倒了下去。
冯紫英紧跟两步,怕死的不透,又在他胸口补了一个窟窿。血顺着槽口滴滴嗒嗒地往下淌,连刀身都染红了。等试探了他的鼻息,冯紫英才放心地还刀入鞘,冲韩琦点了点头。
“怎么办,那女人还没回来,要不要继续等?”
“再等等吧,你们到后院,先把孩子抱过来。”
清峭的梆子敲起来,已经三更天了。小红搁下手里的针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歇歇罢,为了几个辛苦钱,何苦挣出病来?”朱家嫂子举着油灯,默然叹了口气。小红将散发捋到耳后,对她笑了笑,昏黄的光焰下,那一张年轻地脸庞已经过早侵染了风霜的痕迹。
“哎,我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不起早贪黑的挣命,怎么养家糊口呢?”
朱嫂子又叹了口气:“说的也是,你们一大家子都靠着芸哥儿一个人,总不是个法子。只是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还出来赶工。”
屋中一阵沉默,朱嫂子忽然想起什么问:“小红,听说你从前在大户人家做丫鬟,那公子小姐都长什么样儿?是不是跟画上画的一样好看?”
小红手下不妨事,猛然指尖一痛,给扎出血来。说到好看,她心上不由迷惘,隐隐约约浮出一个影子,长眉压着丹凤目,那一对翦水瞳修长雅致,在抬眼的瞬间,扬起惊世风姿。
☆、肆拾一
“到底好不好看?”朱嫂子趁她愣神的功夫,不由推了推。
小红咬起嘴唇,好一会方才垂下头去,只觉脸上烫的厉害:“好看,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朱嫂子却是满不在意,撇了嘴道:“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小红目光微微一敛,没有说话。想起那天狱神庙外的大雪,竟然有些失神。
其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她时常想,自己应该是恨透了这个人的。恨他忘恩负义,恨他恩将仇报,恨他为了一个女人,宁愿将天下苍生都负尽。
只是,明知是错,内心还是隐隐期盼过……
多年以后,在某些极为静谧的夜里,想起那天初遇的场景,隔着老远,看他青灰色的身影,以一种轻而平和的姿态,慢慢打她身边走过,渐行渐远……她追不上去,任雪花在满天风里飘摇,顺着脸颊一缕缕滑下来,连回忆都是冰冷的。
朱嫂子有些看不透她,正想追问下去。
小红站起身道:“天太晚了,我该回家去了,明儿再来烦扰嫂子。”
“哎,也好。”朱嫂子不便留她,转身从柜里取出一个麻纸包,说:“我这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半斤酱牛肉,孩子今天过满月,拿去家吃吧。”
小红匆匆谢过,出了门,街上已经宵禁,快过三更天了。
她低头想着心事,一路走到紫槐巷的卜宅,抬手就要敲门,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里面很静,只有浓浓的腥气充斥着鼻端。
冷寂的风从门缝中穿过,“呱”一声鸦叫,惊得满枝雀儿乱飞。月光斜照在门板上,她看着眼前那柄染血的铜环,慢慢伸出手去,上面余温犹存,血还是热的。
她心神一乱,下意识往后退,脚下骤地打滑,一下子就倒在地上。
在落下去的刹那,她看见门缝中,满院横尸,母舅卜世仁的身躯就躺在血泊中,一把刀深深嵌进了他的脖子,只露出很少的刀脊。那刀上的血光,刺得她两眼生疼。
是他!
她早该想到,街口停的那辆马车是谁派来的,韩琦、冯紫英又是谁的人?
她摔倒的声音,众人在里间听到了,急忙追出来。然而,门外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被踩烂了的麻纸包,瑟瑟在风中抖动。
“怎么办?”韩琦回头看身后的冯紫英,不禁皱眉。这条巷子幽深曲折,地形又极为复杂,若这样大张旗鼓的追出去,势必会惊动其他人。
“别追了!”冯紫英猛把刀插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你连夜派人去通知各个掌管门禁的步兵统领,就说王爷的旨意,缉捕要犯,天亮之前一个都不准放出城。”
这时侍卫抱着襁褓,从后堂走出来。冯紫英看着襁褓中的婴孩,冷哼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不信,你能躲到天边去。”
侍卫垂下头,那婴儿转动琉璃般地眼珠,一直唆着他的指头。他不禁心生恻隐,小声说:“大人,这娃儿太小,您看……”
冯紫英瞥他一眼,点头道:“做的好,下去领赏钱吧。”
那侍卫不明白他笑中的深意,转身将要退下,只觉背后一凉,刀入胸时,他似乎看到自己心窝沁出的鲜血。
众人惊恐的看着他倒下去,只听冯紫英淡定地说:“把尸体都拖到柴房去,泼上油烧了,记着,你们今晚谁都没有来过!”
一道白光割破长空,伴着远天迤逦而来的滚滚闷雷,下雨了。
水溶猛地睁开双眼,薄汗湿透了重衣。
耳边传来叩窗的声音,“王爷,冯大人回来了。”
他闭上眼,微微镇定了一刻,有几分冷淡地道:“让他在前堂候着。”
黛玉本就睡得不实,见他起来,也忙支起身子:“这么晚了还出去?”
“一点小事,你这些日子睡得不好,早点歇着。”水溶按住她的肩头,起身掀开床帐。灯烛下,他那张映着火光的面孔,不象白天带着永不消融的冰霜,而是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柔和。
“哎,等等。”黛玉见状,一把捞住他洁白的衣袖,掏出丝帕来,替他沾额上的冷汗,“又梦见什么了,瞧你这一身的汗。”
水溶微怔,抹了把脸颊,果然满手都是湿漉漉的。刚才……刚才可是做了什么噩梦?那种沉闷压抑的感觉,依稀还留在心口,紧紧缠绕着他,如此时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曾真的散去。
他握住黛玉的手从额上移开,俯身凑过去亲她,就这么静静吻了一刻,那种沉闷的感觉才去了不少,心口的血似乎都沸腾起来。他收紧双臂,将她拢在怀里,只想这样永远抱着她。
黛玉感到他的身体才颤抖,不知道为什么,恍惚觉得他是团烈火,烤得她耳根发烫。
又过了半刻,水溶才将手松开,披衣起身,什么都没再说。
等他出去,帐中只留下黛玉独个呆坐着,过了好一阵,才将蜡烛吹熄。
水溶更衣出来,与侍从一起到了议事的前厅里,只见地上齐刷刷跪了一排人,为首的就是冯紫英。许是走的太急,发青的面孔上血还没擦净,污了大半个脸,被雨水一淋,好似地狱归来的修罗。
水溶见状不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冯紫英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来,犹豫再三,才断断续续的道出原委。
“跑了?”不等他气喘吁吁的报完,水溶勃然大怒,在他身边来回踱了两步,回头道:“走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谨慎着点,小心提防着点,莫凭着一时逞强,鲁莽行事,坏了大计!你们倒好,各个都有主意,独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如今撂下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
一席话下来,冯紫英已经涨红了脸,哑着声音说:“臣下鲁莽,请王爷治臣死罪。”
水溶蹲下身去,盯着他的眼睛,唇边绽出一个清冽冽的冷笑:“来日此事传出去,本王都自身难保了,拿什么治你的罪?”
他一改常态,语气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尖锐,让人看着都有点怕。韩琦怕这话太重,只恐冯紫英受不起,便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劝:“这事情说来,也不能全怪冯大哥,我们算准了日子,以为他家摆满月酒人都在,没想到那娘们儿运气好,竟然把她给漏了……”
“蠢货!”水溶打断了他,“本王念你们随我多年,才极是信你们,结果如何?三番五次的让本王失望!”
“对,我们是蠢。”冯紫英缓缓站了起来,气息粗重,好象在苦笑,“我们跟随王爷多年,忠心不二,豁出命去都不及一个女人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王爷这般厚此薄彼,都不怕寒了弟兄们的心?”
韩琦赶忙擎住他一只胳臂,不让他再说下去。
但冯紫英却象没反应般,不紧不慢地道:“王爷可知道,那些人在背地里是怎么看你的?他们说你英雄志短,让那个姓林的女子冲昏了头。为了这样区区一个贱妾,不惜毁了自己多年的清名,真正蠢得人不是我们,而是你!”
“冯大哥!”韩琦一把捂住他的嘴,厉声喝道,“你喝多了?怎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我没醉!”冯紫英提高了声音,语气激昂了起来,“我们算什么东西,你问问他,眼里可还有我们这帮兄弟?玉涵为他忍辱偷生这些年,换来了什么?连他身边人都尚且如此,焉知我们将来不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众人唯恐他再受刺激,赶紧一起将他架住,冯紫英探出头来,艰难生涩地说:“王爷,一错岂可再错,你还要害死多少人才算甘心?”
在这一通毫不留情的指责下,水溶苍白镇定,面上没有丝毫的动容。他慢慢抬起脸来,漆黑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种近乎于死的宁静。
为什么还会生气?难道他们说的,不全就是事实吗?
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铸成的错,还有什么面目再去责怪别人?
“对,这一切终究是我的过错,并不怪你们……”水溶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火光中紧蹙眉头,无力的挥了挥手,“都出去吧,让我静静呆一会儿。”
众人从他身边,一个个都走了出去。随着脚步声渐远,房中的气息愈来愈安静,恍惚是夜里空旷的荒野,那些无预兆的孤独感,一浪接一浪地袭来。
他蠕动着嘴唇,不知道要说什么,有多少人是为了他而死,有多少人死了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在这条路上,他曾披荆斩棘,刀锋所向,光寒铁甲,以运筹为经,以韬略为纬,二十五年里纵横捭阖,从来没有失算过。
可是现在,一个女子就成了他最大的心魔,最大的孽障。
假如当初不曾遇见她,不是这般执迷不悟,也不会害死那些人,走到退无可退的悬崖。
假如当初放手,至少换来的,不该是这么多的恨。
是命中注定吧,上天让他遇到这样一个妖孽,所以他只好爱了,为她拚尽全力,然后豁出命去。只是这样的心思,说与她听,她也万万不会相信吧。
秋雨潺潺,万籁俱寂,在这无人的夜里,连星光都已熄灭。
水溶猛地将窗子推开,冷风呼啦灌了进来,风很大,雨丝轻轻飘到脸上,让他略微清醒了一点。
他坐在那里,在暗夜里怔怔发着呆,任寒风一直侵进身体,半天,不知道该去哪里。
说不出什么感觉,忽然间就觉得疲惫,疲惫的心力交瘁。
灯早就熄灭了,眼下这偌大的厢房里,是黑漆漆的一片。朦胧中听见脚步声响,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黛玉。
“回去吧,天就要亮了。”她温婉的声音,在耳边提醒。他摇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是啊,就算黑夜吞没了一切,也总归有天亮的时候。
“很冷吗?”她将手里的长衫,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喉头抽紧,象恳求一般道:“你过来,让我抱着你,好么?”
黛玉不知怎么办,只好像哄孩子那样双手搂住他。她摸了摸他的脸,只觉得眼角处微微湿润,不多时,手心就湿热了一片。
他伏下头,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身上,任那眼泪全无预兆地滚滚而下,整个人抖得有如寒战一般,连黛玉都被他带着摇晃起来。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落泪了,可是此时此刻,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力。
黛玉看他这个样子,只觉得万分心疼,可是若能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就此消除心中的郁结,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却并不知道,他这一生,竟是从未如此毫不知耻的哭过。
☆、肆拾二
几日过后,紫槐巷失火的案子,已经闹得京师震动,百姓不安。追查下来,烧伤、踏伤的将近百余人,最严重的卜家烧得片瓦不存,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据当时扑救的军民说,是他家前院失了火,当晚时至夤夜,没有人发现,直烧了一整条街才渐渐熄灭。因为迟迟找不出肇事的元凶,提督衙门一个管理巡夜的主事,害怕牵连到自己,便畏罪自杀了。
这件简单的案子,被一再渲染,终于传到了皇帝耳中。
正在这燃眉之际,御史中丞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直言北静王和这件纵火案有牵连。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哗然,众人都嘲笑这位从四品的小官,居然敢弹劾天子身边的近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奏本呈到御前,皇帝起初并没有在意,不过随意翻了两下,见上面写的有理有据,不由皱紧了眉头,向身边内监道:“将水溶找来,朕有话问他。”
次日,北静王一身大红的官袍,面色和悦地走进殿来。众人见他目不斜视,一副泰然模样,都暗中替那个御史小官捏了把汗。
皇帝定了定神儿,道:“这面上所述的罪名,你准备作何解释?”
水溶垂下眼帘来,轻声说道:“臣不知所犯何罪,请陛下明示。”
一旁的内侍监将折子递过来,他略看了看,说:“这奏章写的文辞华美,可惜略微欠妥,依臣看来,全是一派胡言。”
立在他旁边的御史柳敬言,不由轻咳一声,道:“哦,王爷就这么笃定,这件案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水溶笑了笑:“本王入秋以来,每年都犯旧疾,这阵子抱病在家,何来什么闲情加害别人?”
“好,如那信上所说,王爷为了一己之私,纵容下人火烧紫槐巷,杀害卜家五条人命,又待作何解释?”
“那么烦请中丞大人先告诉我,此信缘出何处?”
柳敬言微微皱眉:“既是匿名信,自然不知道出处。”
“烦请中丞大人再告诉我,那信上可说清了,本王因何缘故杀人,由谁组织?由谁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