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座,有服务生从北面开始依次关灯,做着打烊前的准备。
到了电梯门口时,刚刚迎接我们的女服务生却不在那里。
我按下行的电梯键,但电梯的控制面板黑着灯,似乎出了某种故障。
“电梯坏了?这可是在五十楼,如果必须步行下楼的话,大哥你可得背着我。”楚楚靠在我肩膀上,挽着我的手臂撒娇。
我连按了几次,确信电梯出了故障,遂招呼右面背对我的一个男服务生。
他赶紧低头走过来,先看了看电梯控制面板,然后谦卑地道歉:“对不起先生,电梯出了鼓掌,只能麻烦您走步行梯下去。实在是万分抱歉,明天一定向领导汇报后,给您作出补偿。”
我禁不住苦笑:“看来真是乐极生悲,五十楼到十八楼,这三十二层楼只能靠两条腿来丈量了。”
“对不起先生,请跟我来。”男服务生向右面走去。
我和楚楚跟在后面,由一扇地簧门出去,踏上了空荡荡的步行梯。
大厦的每一层大概有二十级阶梯,三十二层楼的话总共有六百四十级阶梯,差不多是从千佛山脚下到山顶的距离,够我们慢慢走一阵的了。
楚楚边走边看腕表,忽然问我:“大哥,燕歌行除了请你帮他送资料,还说过什么?”
我在心底权衡,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决定告诉她真相:“他还告诉我,之前有一个‘杀楚’计划,虽然没有明确说是针对谁,但我从各方面观察思考,那应该是用来对付你的。还有,齐眉也说过同样的话。也许他们太忌惮你,所以要抢先下手将你剪除。”
我们已经结拜,就等于是一家人,这种事自然该告诉她真相。
“呵呵,燕歌行太高看自己了,以他的智慧和实力,根本不够资格站在济南城的大舞台上。京城燕家人才济济,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推举他为未来的领袖。至于齐眉,就更可笑了。他的特长是在官面上上下运营,而不是真正卷入江湖斗争中。所以,他实在是不够聪明,要决定一件事之前,至少要看看自己的实力才对。所以,他只配做‘省城第一门客’,而不能做江湖第一豪客。大哥,谢谢你知会我,我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了。”楚楚笑起来,看来根本没有把燕歌行等人放在眼里。
下了几层楼之后,前面的服务生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向下三层的楼梯拐角。
我扬声大叫:“喂,小兄弟,等等我们。”
奇怪的是,我的声音那么大,都已经在楼道里激起层层回音了,却没换来那服务生的一个字回应。
本来,他只要把我们领到步行梯入口就行,也没必要一层层陪我们走下来。只是他中途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远了,这就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了。
“我们也加快点,那小子嫌咱们慢,一个人先走了。”我笑着告诉楚楚。
楼道里灯火通明,而且这又是在济南市中心最豪华的酒店里,按道理说我不用过于担心,只需要一层层走到十八层去就可以了。
“好。”楚楚回应。
我们又下了三层,那服务生的确已经走远,楼道里已经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走吧,我们回去喝茶,刚刚没喝完的那些就废了,我的行李箱里还有更好的——”楚楚说。
我握紧了她的手,加快脚步向下。
在不断向下的过程中,我没有细看每一层的楼号,但却清楚地知道,每拐弯两次,就会下降一层。也就是说,只要拐弯六十四次,就能平安抵达十八层。
这时候我才发现,进入这座大厦后,由一层到十八层的寓意是非常美好的,“十八”的谐音就是“要发”。相反,从五十层的顶楼向下到十八层,就很可能是深入“十八层地狱”,寓意恐怖到了极点。
第79章 无尽回廊,枯山水局(1)
“那服务生有些古怪。”楚楚说。
我摇摇头安慰她:“旋转餐厅打烊,每个服务生都急着离去,人家各自有各自的事,不是吗?再说,要论古怪,还有谁能比苗疆来的人古怪?”
楚楚一笑,不再追问。
大约下行到一半的时候,楚楚的电话响起来。
她低头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神情立刻变得既紧张又期待。
“是龚天养,你说,他要向我汇报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楚楚仰着脸问。
我靠在楼梯上喘息,点头给她鼓劲:“当然是好消息,也许他已经成功地取得了‘神相水镜’,正等着向你邀功呢!”
楚楚精神一振,立刻接起了电话:“龚先生,是我。”
我们相隔只有一尺,龚天养一开口,我也清晰听到。
“楚小姐,出事了,辛蓝白……不是辛蓝白,事情是这样,我俩沿着之前挖好的地道进入殡仪馆地下,由地底接近杨树林中央的小屋。我们与地面的间距是五米左右,上次已经将通道挖掘至小屋下面的一堵横向石墙。辛蓝白说过,只要有半个小时时间,他就能徒手拆解石墙,进入哥舒水袖所辖的核心地段。可是,当他拆开石墙后,直接就被……被吸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我用强光电筒巡察过,根本看不见他的人影。没有辛蓝白,我就无法展开下一步行动。我是潜水者,又不是盗墓者……”
辛蓝白失踪是个天大的噩耗,被楚楚寄予厚望的龚、辛组合已经瞬间土崩瓦解。
“那黑洞中有什么?难道什么都没有?”楚楚震惊,问的这两个问题也无趣到了极点。
“是,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看不到。现在,我无法前进,必须要退回去——”龚天养的声音里透着无限的惊惧。
“问他,黑洞对面有什么?”我压低了声音告诉楚楚。
按照我的想法,那杨树林、小屋不可能飘浮在半空中,下面必须要有地基支撑。按位置估算,那黑洞再大,直径也不可能超过二十米。否则的话,小屋早就陷下去,被黑洞吞噬了。
济南的地质情况很复杂,城区之下是各个大泉群的泉脉,环路以外,地底极多被挖空的矿道,地表下限的情况时有发生。
我以为最坏的情况,就是小屋居于矿道之上,龚天养、辛蓝白发现的就是废弃的巨大矿道、采集井。
楚楚立刻问:“黑洞对面有什么?那里是矿井吗?”
隔了五秒钟,龚天养回答:“什么都没有,电筒光柱尽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漆黑。我也觉着很奇怪,但现在真实情况就是这样,我必须要走了,我必须要回去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存在——”
话说到这里,电话听筒中陡地传来一阵叫声。
那叫声奇怪到了极点,似乎遥远而空洞,又似乎就在我们耳边,像是动物在叫,又像是开天辟地的巨人正用仰面大笑来庆祝自己的胜利。我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动物在叫,因为这是此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什么声音?”楚楚先是被叫声吓了一跳,将手机远离自己的耳朵。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什么声音……”龚天养一连声地叫着。
当那声音迅速逼近的时候,我从叫声中听到了简单而连续的音节,那是一个类似于人类发出的“哈”或者“呵”的音节,连起来就是“哈哈哈哈”或是“呵呵呵呵”,也就等于是一种跟人类大笑非常接近的声音。
“龙在笑,是龙在笑!”我蓦地顿悟了一切。
齐眉和哥舒水袖使用了奇术都没有帮我听到的声音,却在此刻从手机里不停地传送过来。
“我要走了,离开这……里再说……再通话……”龚天养一边说一边飞奔,听筒里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是潜水家,不是科学家或者盗墓者。如果是后两者,就算再紧张、再恐惧,也会想方设法找到那声音的源头,并且把发出声音的动物拍摄下来。
我其实不能过高地要求龚天养做更多,他只是奉命行事,性命是第一位的。
“龙在哪里?如果真的是龙,它在哪里?在那所谓的黑洞里吗?”楚楚愤怒起来。
她不能接受功败垂成的结局,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龚天养会给你答案。”我按住楚楚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我准备了那么久,血胆蛊婆为了今晚也准备了那么久,我们排除了一切障碍,以为今晚一定能够顺利地夺宝而归,可是就这么轻易地失败了——我不甘心,大哥,我们不回十八层,陪我去殡仪馆那边,我得亲眼看看那黑洞里有什么。假如真有龙,我就把龙抓出来,绝对不能入宝山而空手回……”楚楚的情绪近乎失控,这些话已经毫无道理可言。
如果那发出声音的真是传说中的龙,别说我们过去,就算派一个全副武装的野战师过去,也不过是给巨龙当点心。
“你冷静,楚楚,我们先回去,然后等龚天养过来,从长计议。”我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小心地将她掌心的电话拿过来。
电话并未挂断,听筒里传来龚天养高速奔跑时的急促呼吸声。
突然,他停下来,连呼吸声也停了,听筒里一片死寂。
我吃了一惊,马上向着电话大叫:“龚先生,你还在吗?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停下来?”
过来十几秒钟,龚天养才小声而绝望地回话:“我看见它了,它就在那里……我活不了了,告诉楚小姐,我没有达成使命。不过,我会把最后看到的用手机拍下来……作为对她唯一的补偿……”
我不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只能凭着想象,在脑子里构建一人一龙近距离对峙的那一幕。
“快跑,什么也别管,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我试图给龚天养打气鼓劲。
无论如何,那种时候停下来是最愚蠢、最错误的,只有不顾一切地狂奔向出口,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那是一只……一条龙,你能相信吗?我看到了一条龙,跟传说中一模一样,是真正的龙,不是海兽,也不是蟒蛇,而是龙。怎么会这样?我们此前的情报里根本没有这一条,怎么可能有龙出现在这里?”龚天养苦笑起来。
世界上有很多未解之谜,但那些大多数发生在遥远的荒山大泽之中,却极少出现在像济南这样的中原大都市里。换句话说,如果济南地下有龙的话,根本不可能等到龚天养、辛蓝白来发现,早就被好事者宣传得沸沸扬扬、全球皆知了。
之前齐眉告诉我“鬼在哭,龙在笑”时,我心里已经有这样的疑惑。
到了现在,我恨不得钻进电话里,再借助通讯电波飞到龚天养那边,亲眼看看龙是什么样子。
“这一定是场噩梦……”这就是龚天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龙在笑,那种“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声一直响着,透过电话听筒传到我和楚楚的耳朵里。
“是啊,这一定是场噩梦,也许稍后就能一下子醒过来,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在旋转餐厅里喝酒聊天。大哥,我们应该回去,回五十楼去,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噩梦里的情节……”楚楚眼中充满重重困惑,根本不能相信这次的失败。
“就当它是噩梦,我们去十八楼。”我说。
“好,我听你的,大哥,我全听你的。我累了,好想现在就睡过去,再做一个梦,这噩梦就被冲散了。”楚楚喃喃地说。
我握着她的手,想拉她走,但她却浑身无力,扑倒在我身上。
“楚楚,振作起来,事情还没到最坏,我们先回房间去,一切都有机会挽回!”我扶着她,明知这些话已经无效,但必须鼓足勇气说出来。逆境之中,不一定哪句话就能让人重新鼓起勇气。相反,如果大家都不说话,任由失败的情绪扩散,最后每个人都会情绪崩溃,无法收拾。
“大哥,不要叫我,我想睡一会儿,就睡几分钟。我累了,我脑子已经转不动……”楚楚趴在我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揽着楚楚,暂时无法继续前进,只能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上。
此刻,我们是在十八层跟五十层的中间位置,无论向上或者向下,都是差不多的距离。所以,只能向下去,不可能逆行向上。
我向四面看,发现下一个转角处就有一扇通向走廊的地簧门。
“我真是太——走那扇门进去,走廊里一定有其它电梯,这么大的酒店,不可能所有电梯都坏掉吧?”我为自己的愚蠢而脸红,在步行梯里艰难前进,根本就是舍近求远,自己把自己的思路完全锁住了。只要是现代人,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我单手揽着楚楚的腰,一步一步挪下去,过了转角,推开了那扇地簧门。
第80章 无尽回廊,枯山水局(2)
在这里,我大概一连犯了数个错误。
人在江湖,犯小错就会遭到重挫,犯大错就会把命搭上。所以说,江湖人不敢犯错,也不能犯错。
那么,到这里为止,我至少犯了五个错误——
第一个,我不该在五十楼电梯发生故障的时候,盲目相信那个男服务生的话,冒然进入步行梯。五十楼旋转餐厅是索菲特银座大酒店的招牌,管理方不可能任由电梯因故障停运而不过问。我和楚楚是年轻人,不走电梯,自然可以走步行梯下去,并不计较餐厅的失误。这是年轻人的共性,能够尽量体谅别人,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原谅别人的错误。但是,如果今晚在五十楼吃饭的是富豪或者官面上的人,那些大腹便便的大老爷们谁会这么好说话?他们必定是大发雷霆,坚持要酒店方修好电梯才下去。我这样说的意思就是,酒店方一定有电梯故障后的备选解决方案,而不是让服务生随随便便告诉客人“走步行梯”。那时候,最正确的选择是留在餐厅而不是离开。
第二个,那男服务生的行为非常可疑,他第一次听到我的招呼转身时,是低着头走过来的,始终没有抬头与我对视。他带我们离开五十层后,至少要在第四十九、四十八两层带我们由地簧门走向电梯间,去试试其它电梯是否正常运行,而不是径直向下,带我们一直走步行梯。还有,他一声不响地越走越快,本身就不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应该干的事。在这种超五星级大酒店里,任何一名服务生不经过三个月的严格培训都是不能上岗的。他这种表现,只能用“心中有鬼”来评价。
第三个,即便是服务生失误,我也应该早就想到,必须到电梯间去。大厦方面有二十四小时预警系统,如果所有电梯同时因故障而停用,上上下下的客人只怕立刻就把服务台的电话打爆,逼着酒店方马上解决问题,至多五分钟内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所以,我们从五十楼到四十八楼用掉的这几分钟里,电梯早就重新开动。
第四个,假如一至五十楼的所有电梯故障停运,这步行梯里就不该只有我们两个,而是有更多客人一边抱怨一边上下。再退一步说,即使看不见别的客人,我也能够听到下面传来的喧哗之声。可是直到现在,步行梯里始终静悄悄的,静的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我应该早就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一直走到这里才突然发觉。
第五个,在这种关键时刻,楚楚突然昏昏欲睡,很明显是受了外力的影响。我在极度焦虑的情况下,不加分辨,就推开了通往电梯间的地簧门,甚至都没有看看门口上方的楼层编号,实在是过于想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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