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连小姐,这个有没有干净毛巾,借我用一下?”他局促不安地问,同时将算盘小心地放在桌上。
连城璧去卫生间取来毛巾,老头子用毛巾垫着,再度托起算盘,走到窗边去,迎着晚霞,翻过来覆过去细看,同时口中啧啧有声。
“单老师,你曾说过,只要看到算盘,就能反向推算出使用者的一生命数。现在,你已看了算盘,就请开金口谈谈吧?”连城璧催促。
那单老师嘴里“哦哦”了两声,又看了四五分钟,才恋恋不舍地捧着算盘回到桌边。
“单老师,我们洗耳恭听。”连城璧再次催促。
那单老师上下打量着我,不理连城璧,突然冒出一句:“东城三栋房子,换不换?”
我哑然失笑,从他刚才看算盘时的失态,我已经料定了这个结果。
“不换。”我摇摇头。
“再加一张支票,足够你下半辈子逍遥快活。怎样?”单老师急了,山羊胡一撅一撅,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单老师,听连小姐的,先谈事,再聊别的。”我说。
“这个……你这个……先谈价,再说事。”单老师涨红了脸说。
我沉下脸来:“那样的话,说不得,请走,不送。”
这算盘对我有特殊意义,自然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我猜连城璧邀这单老师来,为的也只是探寻张全中一生的秘密,绝对不会拿它来卖钱。
“嗯……好吧,好吧!”单老师被我将了一军,山羊胡子沉下去,强忍着不发作,向着连城璧点头。
“请,单老师,我俩洗耳恭听。”连城璧极有礼貌地第三次催促。
“这算盘的主人是个鬼才,每一颗珠子里都藏着一套连环策。以我的能力,只能解读其智慧的十分之一。”单老师说。
连城璧微笑着点头:“单老师不必谦虚,如果您这种国际顶级珠算专家都不能详细解读它,普天之下,还有何人敢来一试?”
我亲自接触过张全中,他在铁公祠设鸿门宴只是大计划的第一层,其后反复变化,与敌方大人物斗智斗勇,直至故意带着奸细小菱赶赴占领军司令部,造成了五龙潭之变。他的计谋设定千变万化,计上有计,计外加计,普通人根本猜不透他的计算核心,只是被动地跟着他转,成为任由他摆布的棋子。
“鬼才”二字并不能完全概括张全中的全部,我宁愿将他与三国诸葛武侯相提并论。他们都是当世无双的大智者,并且都因世事无常而倒在前进的路上,成了一段黑暗年代的牺牲品。
我甚至想到,先死于五龙潭、后屈身于蝉蜕终老都是他计算的一部分。
二战期间,烽烟乱起,中原混战,像他与静官小舞那样的大智者如果不肯屈身于某一派势力门下的话,极有可能死于流寇或流弹。于是,他采取了更诡异、更简便的做法,大走捷径,直至今日。
“唉——”我一想到大智者的人生也过得如此灰暗,便忍不住再次悲从心来。
“兄弟,你与这算盘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单老师问。
我没有搭理他,一个人起身,端着水杯走向窗前。
在张全中的所有计谋中,“拖到黄昏”是唯一的要点。
黄昏又至,可惜他和静官小舞已经看不到这和谐盛世的夕阳美景了。
“小兄弟,他在——这算盘的主人在珠子里藏了一个讯息给你。”单老师在我背后说。
“是吗?”我头也没回。
这位单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太差,所以我对他的态度也只能如此,根本提不起兴趣。
“天石,振作一点,听单老师细说。”连城璧插言。
我不忍拂逆她的好心,便慢慢转身,倚在窗边,等单老师开口。
“他说——”单老师的右手五指在算盘珠上拨弄着,发出嘀嘀嗒嗒一阵脆响。
在普通人看来,算盘只能用于加减乘除计算,是上一代生意人的随身之物。到了这一代,物美价廉、坚固耐用的电子计算器已经绝对取代了算盘,大小商店里再也看不见这种笨重的计算工具了。
单老师虽老,但手指却很灵活,不到十秒钟,那些算盘珠至少响了数百次。
“他要你去一个地方,但你必须有思想准备,那地方会勾起你的悲惨回忆。他希望你闯过心灵最大的难关,脱胎换骨,重新上路。在那地方,你将明白自己肩上真正的责任。他还说,你是一个伟大的人,不要虚度光阴,要珍惜生命中的每一秒钟。你必须学会每一种奇术,万众一体,才能万人中称王。他希望你打开心扉,接受更多新思想——这里有一个词,我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意思是‘地球的某一部分陷入命运齿轮之中’,后面一段的意思是,当你成为奇术之王,就有更多的王与你联手,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共同维护世界和平。他对你寄予厚望,因为你生在了一个很好的年代。”单老师絮絮叨叨地阐述了很久,不时停下来抚摸那些珠子,就像一个翻译家遇到了生僻词汇一样。
“那个词的意思是‘亚洲齿轮’,对吗?”我问。
亚洲齿轮、亚洲命盘是紧密相连的两种事物,我相信以张全中的智慧,早就对此有一定了解。
单老师摇头:“我不知道,这些珠子上的内容太深奥,只翻译出这些,我的太阳穴都开始剧痛了。”
连城璧适时地插言:“单老师,请到隔壁休息一阵。医院方面已经安排了最好的保健医生,相信她们的巧手很快就能消除您身体上的疲惫。”
她按了铃,两名妙龄护士应声而入,把单老师搀了出去。
“怎么样?有没有收获?”连城璧问。
我望着她,不知该感谢她还是叱责她。
可想而知,在我昏天黑地大睡时,她一直都在想办法刺探张全中的秘密。我也真得钦佩她对事物的逻辑解析能力,竟然找了单老师这样的珠算专家过来,对症下药,破解算盘里的秘密。
“很好,只要单老师能撑住,我这边没问题。”我皱着眉回答。
“天石,别怪我多事,以你的天赋,如果能刻意勤奋,未来一定贵不可言。我从小熟读史书,那些‘伤仲永’的例子也见了成千上万。所以,我竭尽全力助你成功,如承载火箭一样,希望有朝一日能送你这颗卫星一飞冲天。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入门钥匙,遥遥领先于其它势力,绝对值得庆贺一番了。”连城璧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有些惭愧,只怕自己不是卫星,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
“嘀嗒”,连城璧无意中碰到了算盘珠,反把自己吓了一跳。
“呵呵,天石,你说怪不怪?我们从小也是学过珠心算的,还被学校里的庸师逼着去背那些珠算口诀,到现在已经忘得一条不剩了。如果早知道珠算之中也有乾坤世界,不如那时候认真学学,此刻也能派上用场了。”她笑着说。
人总是有下意识动作的,她一边说话,右手的食指一边下意识地拨弄着手底的算盘珠,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忽然间,她脸色一变,左手按在额头上。
“怎么了?”我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看到……我看到了一个地方,就是……你说的那里,那个三角形石室,处于五龙潭水底。现在,有两个人被困在那里,眼看就要死了,眼看就要……死了,其中一个正伏在地上写遗书……”连城璧断断续续地说。
她的右手仍在拨弄算盘,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将算盘从她手下挪开。
如果那石室中有两个人,应该是指我和静官小舞。可是,当时我们两人的注意力全都在水晶板屋顶上,根本没想到写遗书的事。
“他们快死了,不是缺氧,是……是脑力穷竭而死,他们不能死,他们不能死……天石,你不要伤心,他们不会死,他们会挺过去的……”连城璧的表情万分痛苦,仿佛每说一句话,都会有人在她心上猛扎一刀,疼得她死去活来。
第414章 蝉蜕之居,不朽之守(3)
“告诉我,他们是谁?他们的样子和衣饰是什么样的?”我意识到,连城璧借助算盘的力量,看到了某个秘密。
“那女的并不年轻,但很漂亮,她正伏在地上写遗书。那男的……那男人的样子跟你很像,他已经不行了,他就要坚持不住了。你一定要救他,你一定要救他,那地方很古怪,似乎不适合一些人进去。天石,你要小心,你一定要小心……”连城璧痛苦地挣扎着,拂着算盘珠的五指颤栗得越来越急。
我试着触摸算盘珠,只感到指尖冰凉,却产生不了任何幻觉。
“天石,天石,帮帮我,我头好疼,头好疼……”连城璧的状态越来越不好。
我握着她的手腕,感觉她的腕脉越跳越急,如同琵琶轮弹一般。
连城璧突然“啊”的一声大叫,放开算盘,踉跄后退,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用力地左右摇晃。
“阿璧,你忍住,我马上叫医生!”我立刻按下了电铃。
医生和护士飞奔进来,手里握着注射器,已经早有准备。
在这类高级病房里,一定安装着多个针孔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以防病人发生意外。
护士给连城璧连续注射了两次镇静剂,才将她的疯狂情绪安抚住,倒在我的怀里。
“唔,夏先生,这里是医院,不要玩一些过度刺激的游戏,别让我们难做,可以吗?”那医生搓着手跟我商量。
我理解他的苦衷,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便吩咐他出去。
连城璧累了,我刚将她放平在床上,她就沉沉睡去。
算盘还在桌上,我不知道它的底细,索性暂时绕开走,不去碰它。
“既然每一颗算盘珠上都藏着秘密,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我不禁怅然。
张全中被称为“江北第一神算子”,他的计算能力一定当世少有,智慧远远高于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他把计谋藏在算盘里,自己却中弹死于五龙潭,难道连自己的死期也没算到吗?这几乎是不可理解的。
奇术师修行到一定程度是能预见生死的,尤其是自己的死期、死法。
如果张全中算不到他和静官小舞的死期,那么别说是“江北第一”了,就连“济南第一”都称不上。
我坐在床边,攥着连城璧的手,满脑子都是疑问。
在此期间,我曾两次走出去,问门口值班的小护士单老师休息完了没有。
小护士指着右侧紧闭的小门,只是笑,不说话。
第三次走出去的时候,我再也按捺不住,推开小门走进去。
单老师并未如普通人那样,在跟美女做一些成年人的游戏。
现在,他正在床上闭目打坐,两名美女护士则坐在墙角的沙发里打瞌睡。
“我知道你会来。”他睁开眼睛,面露苦笑,“不过很遗憾,我必须得休息二十四小时,才能继续解读那位高手留下的算盘珠。他是一块桌面大的海绵,而我只是一颗水珠,一旦密切接触,不到一秒钟,他就吸干了我全部智慧,脑力近乎枯竭。”
我向他描述连城璧的异常表现,他顿时惊呼:“先将那算盘锁起来,不要让无辜者碰到。唉,我知道它内藏玄机,却料不到它竟然是某位高手的毕生心血之大成。”
他既然不愿二次出手,我只能悻悻地回到病房里,默默地坐在床边,等连城璧醒来。
“那三角形房间不会无端消失,如果采取最笨的办法,派潜水员进去,贴着湖底做地毯式搜索,一定能找到那房间。如连城璧所看到的,那两人已经支撑不住,救也救不得了。”我的心始终为那两人的悲惨命运而悬着,久久不能放下。
到了后半夜,我胡思乱想累了,伏在床边,迷迷糊糊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连城璧也已不在床上。
我躺回到床上去,扯过毛毯盖住,准备再睡一阵。
此刻,我脑子里有两样东西越凑越近,那就是镜室与算盘。
官大娘曾被接入镜室,在那巨大的精神分析仪上经受过复杂测试。如果把算盘也放入仪器里去分析,是不是就能快速翻译算盘珠上的计算结果,彻底读懂他留下的秘密?
科学仪器的运算速度远远超过人脑,镜室的出现,就是科学家们用机器和人工智能改变世界的探索行动之一。我相信,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一定还会有百倍于、千倍于镜室水平的新机器出现,让所有历史疑案真相大白。
张全中的死令人扼腕叹息,我觉得,只要他刻意求生,就一定能好好活下来,而不是采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极端办法。
门一开,连城璧快步走进来,手里握着电话,脸上阴晴不定。
“怎么了?”我立刻问。
“殡仪馆来电话,今日午后一点钟开遗体告别会,然后火化、入殓、埋葬。钱不是问题,都已经加倍付过了。我最担心的是两位老人家再闹出什么事来,惊扰了平民百姓。不如这样,我们过去一趟,把这件事圆圆满满地解决?”她条理清晰地说。
老女人没有亲眷,无需举行追悼会或者其它的传统繁文缛节。
我同意连城璧的提议,尽可能地捂住消息,把老女人平安送走,不留后患。
“好吧,我们一起去。”我点头答应。
连城璧在床边坐下,静静地握住我的手,脸上的焦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人心安神静的温柔微笑。
“你可以再睡一阵,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们再开车过去。”她说。
经历了那么长的幻象后,再回到连城璧身边,我对张全中、静官小舞的悲剧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如果没有那只算盘,我真要怀疑一切皆梦了。
“不想睡?”连城璧偏着头问。
我注视着她,不说、不想也不动,只希望就这么一直悠闲无忧地看下去,远离烽烟战火、尔虞我诈、刀光火影、诡谲畸变,彻底地放松身心,让自己如冬眠昆虫一样,历寒重生,遇春风解冻而苏醒。又或者,我希望自己是一台计算机,可以在关机、开机的重启过程中,消除一切不愉快记忆,带着满满的斗志重新上路。
“在你睡着时,我又去查了一些资料——你看,每次你睡着,我都拼命工作,这是何等的不公平?”连城璧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是什么?”我问。
“是《历城县志》和《济南民间抗日大事节录》,另外还有一些1937年至1945年之间的各党派报纸。三方印证,基本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日寇于五龙潭枪杀民间抗日先锋事件。抱歉,我对你说的话全部录了音,按你说的人名与资料比对,很快就找到了常大鹏、梯云赶蝉步、梁七公、庞二爷、千里眼、顺风耳等名字。梁七公全名梁未然,祖传千里神眼;庞二爷全名庞天舒,祖传顺风神耳。这三个人都死于五龙潭屠杀事件中。”连城璧有条不紊地回答。
“还有呢?最关键人物是张全中和静官小舞。”我追问。
连城璧摇摇头:“很奇怪,我找不到他俩的名字。当然,‘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是当时中原奇术界的大人物,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京沪两地的一等大报上。我查到的疑点有两个,第一个,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五龙潭屠杀案中;第二个,五龙潭屠杀案发生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报纸上,人间蒸发一样,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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