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古籍中看过那个名字,但相关介绍并不多,只说是跟“扶乩”差不多的一种奇术。“鬼笔”是用来写字的,但普通人看到的只有字,却完全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用什么写上去的。但是,只要字迹在某人身上出现,就决定了那个人的最终命运。
如果小汤胡须上出现的字是“鬼笔批命术”所写,那么等待他的必定只有死亡。
“放我下来吧,别硬撑着了。”官大娘冷冷地说。
“啊——”小汤蓦地狂叫了一声,双臂一圈,抱着镜子转过身来。
我急忙后退,撤在一边。
他大步向外走,但镜子遮住了脸,挡住了他的视线,根本看不见路。只走了三步,他的脚绊在门槛上,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哗啦一声响,镜面碎裂,玻璃碴子四下里飞溅,大片又跌为碎片,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
“鬼笔批命术,京城燕家……救我,救救我……殷九爷救我,官大娘饶命……”小汤在碎屑中抬起头来,脸上插满了玻璃片,血泪混成一片。
“放我下来!”官大娘沉声说。
殷九爷还在犹豫,连连顿足,视线在小汤和官大娘脸上来回飘动。
“放、我、下、来——”官大娘提高声调,不容置疑地下了命令。
殷九爷用力一跺脚,双手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罢罢罢,今晚的事全是误会。小汤伤你,也定了罪受了罚,那纯粹是他咎由自取。小官,我这就放你下来,大家一拍两散,所有恩怨一笔勾销——行不行?”
他不愧是老江湖,几句话就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官大娘冷笑:“先把我放下来,是是非非,再做公论。”
殷九爷一手圈住官大娘的腰,一手向上伸,去解绳扣。
我松了口气,以为已经成功地脱离困境,对在暗中使用“鬼笔批命术”震住殷九爷的高手万分感激。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敲响了大门,声音不疾不徐,连着六声,每次的轻重间隔完全一致,如同拿捏精准的机器人在敲门一样。
殷九爷停手,所有人一起向大门望着。
我知道,唐晚值完夜班就会赶来,差不多就在这个时间段里。可是,唐晚是绝对不会以这种方式敲门的。
既然不是唐晚,我自然可以再松一口气。局面如此凶险,她不卷入,那是最好的。
“谁?”殷九爷与官大娘对视着,几乎同时问了一个字。
殷九爷停手,官大娘仍悬在半空,所有人一霎时全都噤声,只是定定地望着大门。
门外的人只敲了六下,然后就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个时候,敲门的也不可能是邻居或者警察,只能是敌友未知的不速之客。
“殷九爷,我们别要‘神相水镜’了,现在就撤吧?”有人颤声问。
殷九爷放开官大娘,左手提到胸口位置,拇指在其余四指的指根上迅速地掐算。
“殷九爷,我觉得……今晚上不太对劲。这屋里停着棺材,满屋子都鬼影飘忽的,我这心跳时快时慢时紧时松的,像是要坏事。”另一个人嘀咕。
第三个人也开口:“老夏生前不是普通人,他这一死,死得也有点蹊跷,咱别中了他的‘诈死还魂计’?殷九爷,你在这儿扛着吧,我们先撤——”
殷九爷猛地举起手,横眉怒叱:“闭嘴,都给我闭嘴!你们说的我能不明白吗?日本人、京城燕家咱谁都惹不起,可你们想想,来这里之前,哪一个不雄心勃勃的?找到‘神相水镜’,日本人给咱五百万,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票子啊?每人一百万,吃香的喝辣的……你们现在想撤,晚了!”
小汤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看着那三个人呆笑。他的脸破相是定了,但碎玻璃没扎瞎了眼睛已经是万幸。
“去开门。”殷九爷咬着牙说。
三个人互看了一眼,都缩了缩脖子没作声,更没有丝毫挪步的意思。
我搓了搓手,发现掌心里已经满是冷汗,又湿又滑。
“门外来的会是援手吗?是使用‘鬼笔批命术’的人,也就是殷九爷口中说的‘京城燕家’?这个时候能帮我们吓走殷九爷他们的都是好人,不管是冲着官大娘还是冲着夏家来的,我们一律该开门迎客——”我刚刚打定主意,就感觉到了官大娘冷冰冰的目光。
我抬头一瞥,官大娘正漠然地瞪着我。
当我们两人的视线接触之时,她不动声色地小幅度摇了摇头。
“不要去开门。”我读懂了她的意思,刚刚放松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
她和殷九爷都是老江湖,对趋势的判断都具有前瞻性,犹如高手对弈,走一步看三步甚至五步。很明显,她对下一步的事情发展并不乐观,认为门外来的是敌非友。
“殷九爷,放我下来,再把门外的朋友迎进来,大家慢慢谈。”官大娘沉声说。
殷九爷眼珠转了转,鹰钩鼻子很响地吭哧了几声,才咧嘴一笑:“不急,不急。”
官大娘冷笑:“好吧,随便你。不过,你刚刚也说了,京城燕家的人谁都惹不起,开门晚了,大人物发了脾气,看看怪罪到谁头上?”
殷九爷的视线慢慢地落在我脸上,向门外努努嘴:“小子,去开门。你应该知道说什么,好好说话,别弄什么鬼把戏。”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向官大娘看了一眼,一步步出了北屋。
夜凉如水,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快点,快点快点!”那三人连声催促。
我还没向前走,南墙墙头上忽然有影子一闪,院子里就多了一个半大高的孩子。
“回来,石头,快回来!”官大娘大叫。
我随即后退,但那孩子速度更快,又一闪,便到了我面前。
原来,那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的矮小中年侏儒。
他的脸白森森的,两眼没有丝毫生气,只是直直地瞪着我。
“这是什么鬼东西?”小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越过我,走到那侏儒旁边,伸手去摸对方的头顶。
侏儒只有身高和体型像孩子,而其心智、阅历、思想都与同龄大人无异。我猜小汤一定是被吓傻了,根本没有考虑这越墙而入的侏儒身上饱含的危险性。
“哈哈哈哈,这小东西真是有趣,有趣,有趣极了……”小汤仰面大笑起来,右掌在侏儒头顶转着圈摩挲着。再一次,他喉结上的空门又露出来。
嗒的一声,侏儒的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从小汤的喉结上掠过。
小汤的笑声突然顿止,怔怔地直立了几秒钟,身子缓缓地向侧面栽倒下去,像刚刚伐倒的树桩。
我一步步后退,那侏儒张嘴,慢慢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夏天石。”
“伥鬼!”我的心被无形的巨掌攫住,口鼻窒息,无法呼吸。
他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与之前南墙墙头上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就是潜伏在我家外面的伥鬼,只不过前一次他还有所顾忌,只叫了一声就迅速退走,而这一次却胆大妄为地进了我家院子。
这是我第一次跟伥鬼面对面近距离接触,他的模样与獠牙厉鬼不同,五官跟正常人没有区别,只是脸色煞白,死气沉沉。还有,他身体四周缭绕着一种冷冰冰的湿气,令我联想到停尸间大型冷冻柜里面带霜花的死尸。
“谢谢。”我在心里向他致谢,因为他一照面就杀了小汤,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小汤该死,他是殷九爷手下最嚣张的爪牙,今日不死,他日我也要向他讨债。
“夏天石,我叫你,你答应啊?”那侏儒说。
他说话时,除了嘴唇开合,脸上其它部位的肌肉全都死扑扑的,没有任何动作。其实,在各种古籍中,将伥鬼与僵尸并列在一起,只不过是比青面獠牙的僵尸稍微体面一点罢了,其本质上完全一样,都是人类的大敌。
我当然不可能答应,而且就在我身后,官大娘已经发声:“夏天石,绝对不能答应,你千万记住了——”
下意识的,我点头回应官大娘:“是,我知道。”
当我答应之后,立刻意识到官大娘的措辞有问题,因为她从不叫我的全名“夏天石”,而只叫我的小名“石头”。
我回过头,却见另一名披着长发的女侏儒掐着腰站在冰棺的尾部,双手按在冰棺上,连声叫着:“夏天石,夏天石,夏天石……”
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跟官大娘的声音完全相同,如果我没有回头的话,肯定会以为是官大娘在叫我。
第21章 鬼笔批命术(3)
“石头……这一次,真的……完了!”官大娘哽咽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因为我已经连续两次回应了伥鬼的呼叫。
“噗通、噗通、噗通”,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缓慢,像是被人挂上了两个上百斤的秤砣一般,几乎不堪重负,并且伴随着强烈的头晕目眩,只能侧身倚在门框上。
殷九爷与其他三人看我的表情怪怪的,既有嘲讽,又有同情,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这时候再不把‘神相水镜’拿出来,那就带着夏家的秘密下地狱去吧!”其中一人挤眉弄眼地讪笑着说。
“哗、哗”,我听见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
老济南人都知道,风是雨头,春夜大风,雨就快来了。
我希望现在能下一场瓢泼大雨,浇灭我心头的怒火,更希望大雨能够把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冲刷干净,还我一个干干净净、正常规矩的济南城。可是,我的情形越来越坏,腰部以下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地往下坠,即便是靠着门框,仍然无力支撑。
“再见了,济南。”我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门口内外的灯光全都变成了昏黄的光晕。
我知道,被伥鬼索去了灵魂的人很快也会变成他们的帮凶,走上为虎作伥的不归路。
“我要死了吗?夏家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曾经满怀希望要给大哥报仇,也承托了爷爷的殷切嘱托……我死了,死也不能变成伥鬼去害人——官大娘,我要是化为伥鬼,就赶紧杀了我,就赶紧杀了我!杀了我……”我凝聚最后一丝神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叫。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渐渐地看不见、听不见,只觉得黑暗如莽荒巨兽,一点点地把我吞噬进去。
在这种情形下,我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黑暗和阴冷。再有,我觉得身体一直在下坠,无极限、无止境地飞速下坠。
“也许,最终的尽头是十八层地狱吧?难道伥鬼都是从十八层地狱逃出来的鬼中之鬼吗?连阎罗王都管不了他们,可见伥鬼之凶残险恶……”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觉得自己已经灵肉分离丧命为鬼,时而又觉得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床上,这所有的恐怖感觉都只是一场噩梦。
梦终有醒的时候,那么,我会不会醒在十八层地狱里,面对刀山油锅、夜叉恶鬼?又或者,此前经历的种种都是南柯一梦,醒来时,父母大哥全都健在,就连爷爷也是神志清醒、精神矍铄的正常人?就像古籍中说的,庄子以为他的人生是梦,而化为蝴蝶的那段时间却是真实的。那么,是否可以说,我在曲水亭街老宅的二十余年生活是梦,而此刻即将到达梦醒的彼岸?那彼岸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正想着,下坠之势突然停止,我站立不稳,几乎前倾跌倒。
嗒的一声,一盏灯在我面前亮起来,等我看清,那灯却是燃起在一个中年人的右手食指指尖上,既没有油壶也没有灯芯,只有花生米一样大的火头。
中年人长着一双狭长的凤眼,眉梢极细长,几乎要延伸到鬓脚中去。
他在灯光后面直直地看着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打量了十几遍,最后将视线停留在我脸上。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知该问些什么。
这种情况下,我能提出的一切问题都是蠢问题,既然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一无所知,那么问也是白问,不如等待对方先开口。
“济南是个好地方,山泉湖城,人杰地灵,历史上也出过很多名噪一时的大人物。到了近代,更是英雄豪杰层出不穷,所以到这里之前,我满怀希望,以为能够结识一个年轻英俊、不羁腾飞的大人物,可是你太令我失望了。我已经对你观察了很久,除了姓氏,我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能够提起兴趣的点。也许,这是个错误?风水流转,尘缘起伏,人类有太多机会犯错,任何一个大家族都会出现不和谐的假传人,你应该也是其中一个。”他冷淡地说。
我定下神来,渐渐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当然姓夏,但在他眼中,我没有继承夏氏的神技,平凡如同蝼蚁一般,所以即使户口本上写着“夏天石”这个名字,也等于是跟夏氏无关。
“我还活着。”这是最令人欣慰的事,别人对我的评价如何,那已经是后话了。
“谢谢你救了我。”我向他鞠躬。
“哈哈,救你?”他摇摇头,手指一搓,五个指尖上全都亮起了火光,“我怎会救你?只不过是为了阻止伥鬼食人,把你也变成帮凶。济南城里歌舞升平太久了,各种妖孽蠢蠢欲动,不把正派高手放在眼里。我来,只为除妖伏魔而来,如果你变成伥鬼,我也照杀不误。”
我记起了小汤胡须上的“死”字,低声问:“你就是‘鬼笔批命术’的主人?”
黑暗中,中年人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五个指尖上亦亮起火光。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杀了小汤的是那奇特的侏儒,但真正批注小汤“死”字命运的却是面前这人。
“相由心生,命中注定。他死是他的事,谢我什么?”他问。
我的脸突然发烧,因为“谢谢你”这三个字正是暴露了我的无能。一个人受辱是自己无能,夏氏受辱是全家人无能,却偏偏要依靠外人的力量来消灭敌人。作为一个男人和夏氏最后一个活着的传人,我觉得自己活得太懦弱、太窝囊了。
“我不因任何人做任何事,像长城外的风,自来,自去,自停,自走……”他把双手举起,放在我脸前。
隔着摇曳的光影,他淡然傲岸地继续说下去:“你,对于我来说,只是饵。江上鱼龙出没,没有饵,怎么守株待兔杀之?我没有出手救你,只是让我的饵活得更久一点,钓更大的鱼龙上来。所以,无需谢我。救不救,是我命运的涡纹在行进,活不活,那是你的命相在主宰——算了,这些高深至极的真理,你是不会懂也无需懂的。”
我努力挺直了脊梁,不再开口,免得再受对方嘲弄。
“你的手相——”他说。
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免得让他看到自己的掌心。
他嗤地一笑:“攥紧,攥紧,那手相是必须眼睛看到才能明白的吗?真是……无知之至,无知之至……你的手相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全世界七十亿人口、大中国十六亿人口中至少有九成以上是这种手相,毫无意义,庸庸碌碌,就像北冰洋里的一块碎冰,随波逐流一生,最后不知所终,对这个世界绝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对了,我说过,你只是一块饵罢了,无论你是蚯蚓还是面团、是苍蝇还是飞虫,都只为了猎物咬钩那一瞬间存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吗?风景如画的大济南城,风光一时的夏家,竟然最后只剩下你……哈哈哈哈,时过境迁,南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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