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他的身份,因为按照情况估计,秦王镇守这里,气氛一定非常紧张,而不会是台上这个人的样子。
实际上,自从我走进明湖居,那是我唯一看到的一个人,其他的甚至连一名服务生都没看到。
台上的人忽然抬起头,举着麦克风,向我的方向指了指。
我没有后退,而是挑开帘幕走了进去。
“来,你来。”他向我招手,大声说。
演出厅里摆着四十多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每张桌子配四把椅子,全都是仿古的檀木色。看来昨晚的演出非常热烈,因为所有的桌子上都摆着用过的茶壶果盘。地上的瓜子皮儿随处可见。可以看出,观众们在此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非常尽兴。
我贴着墙边走向舞台,很快就看清了那人的穿着。
他穿的非常普通,上身是夹克衫,下身是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一眼望去,根本不像是江湖人物。
“小兄弟,你知不知道音箱开关在哪里?麻烦你帮我打开一下。”他说。
他的年龄大概在四十岁左右,五官面貌并不出奇。如果不是预先知道了石舟**的情报,那么看到这个人的话,只会觉得他是一名普通市民。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说话带有山西、陕西的口音,这一点是能跟秦王会扯上关系的。
所有的灯光音响开关是在舞台的右后方,我以前到这里看演出的时候,知道那里有一个操作间。
我从舞台旁边的小门进去,正前方是操作间,右手边是舞台。
“谢谢啊。”他说。
我希望他只是把我当作明湖居的工作人员,那样就毫无危险性,大家相安无事。
操作间没有上锁,我推开门,把配电箱里所有的开关都推上去。
一瞬间,演出厅里的灯都亮了,舞台顶上的字幕器、聚光灯全都亮起来。
“喂喂喂喂……”那个人开始试麦克风。
音箱通电之后,麦克风声音很大,所以他相当满意。
“谢谢小兄弟。”他大声说。
我走出操作间,站在舞台一侧的布帘前面。
他不再看我,而是面向空荡荡的观众席,握紧了麦克风,大声说:“下面我给大家演唱一段,秦腔黑头——《铡美案》。”
台下是空的,没有掌声,于是我轻轻鼓掌,成为他唯一的观众。
接着,他就亮开嗓子唱起来。
我对秦腔不熟悉,但是却知道《铡美案》的故事,因为这是经典得不能再经典的剧目,任何一个戏种里面都有。
他的嗓音非常洪亮,再加上音响又高档,所以整个演出厅里全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气势非常惊人。
我站在侧面观察他,他唱戏的时候,的确非常投入,就像一个没有化妆更衣的演员一样,对舞台充满了热爱。
一曲唱罢,他向着台下深深鞠躬,自己已是满脸红光,情绪澎湃。
除了我们两个,演出厅里再没有旁人,所以说如果他不是秦王,那秦王就不在这里。
“小兄弟,谢谢你。”他向我这边走来。
我摇摇头:“不用谢,能免费听到这么好的戏,是我的荣幸。”
“你也懂秦腔,你也懂黑头?”他有些惊喜。
我不好意思地再次摇头:“我不懂,我们山东人大部分时间听吕剧和京剧,但是《铡美案》的故事我们太熟悉了,就算剧种不同,我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呵呵大笑:“很好,我看得出,你说的都是真话,很好很好。”
我们面对面站着,各自脸上都带着微笑,就像普通的济南人面对普通的外地游客那样,大家都很有礼貌。
突然间,他向前探身,脸色一变,右手中的麦克风突然调转,抵住了我的喉结。
“日本人派你来送死?”他问。
我静静地看着他,表面不动声色,但心底已经对这种变化有些吃惊。
唱戏时,他全情投入,没想到,脸却变得这么快。
“日本人派你来你就来,要钱不要命?”他问。
当他说话时,他的眼睛里就仿佛有两把小刀,直伸出来,在我咽喉要害之处一直比划。
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在这种时候,哪怕是说错一个字,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我相信,石舟**的人不会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而是已经潜入明湖居之内,伺机刺杀。
“日本人永远都不值得相信。”他说,“狼子野心,诡计百出,你跟他们勾连在一起,简直是自寻死路。小兄弟,赶紧醒醒吧,咱们中国人,得认清自己的祖宗是谁?”
“是谁?”我问。
他怔了怔,似乎料不到我会这样问。
“我们的祖宗是谁?”我又问。
这样的问题完全打乱了他的思路,他后退一步,麦克风在手指间转动着,像转动着一把刀。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我走进来,你让我帮你打开音响,我已经帮忙了,而且作为唯一的观众,听你唱完了铡美案。现在,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该出去了。”
“呵呵。”他笑起来,“难得你如此镇定,看起来,你也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日本人用你,也算选对了人。”
我摇摇头:“真的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湖居只是个听相声的地方。”
他发出一声冷笑:“这里当然是听相声唱戏的地方,但那是在往常。今天,这里马上就要变成修罗杀场,每一个卷进来的人,都不得好死。”
我再度摇头,做出要走的姿势。
“我不杀你,放你回去,告诉日本人,趁早滚出济南城,免得惹火了秦王,大开杀戒,让他们有来无回。”他呵呵笑着说。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不像是秦王。
我垂眼看,他的双手手背之上,各自纹着一朵半开的牡丹花。
这是一个非常醒目的个人标记,我依稀记得,一些江湖传说中曾经提到过,晋中江湖上有一名非常厉害的杀手,手背上正是有这样的记号。
那杀手姓文,名字已经无人记得,都只叫他文牡丹。
对方很精明,察觉到我的眼神一动,马上双手向前一伸,将手背上的牡丹展示给我看。
“看清了,回去告诉日本人,我文牡丹在此,日本人与狗不得入内!”他说。
他的样貌虽然平凡,甚至可以说有点庸俗,但这句话说出来,却是豪气干云、气势磅礴,令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个“好”字。
从日本人的角度出发,秦王是个反面角色,因为他的存在,阻挡了日本人横行济南城。在关帝庙,言先生与秦公子一出现,就以极为高傲的态势压制了日本人的士气,使得日本人心惊胆寒,影响了他们作出的每一个决定。
通常情况下,以我对日本人做事方式的理解,他们对付前进路上的障碍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一刀杀之。所以,石舟**作出了直扑明湖居、干掉秦王的决定。
我不是日本人,绝对不会以日本人的思维方式行事。
在我的价值观中,任何有利于中国、有利于中华民族的才是对的,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必须要热爱自己的国家。否则,未来终会有一天,国破家亡,民不聊生。
我叫出了那个“好”字,大大出乎文牡丹的意料。
他盯着我,上下打量了十几眼,才微微点头:“小兄弟,我是不是看错了你?”
“我就是我,不会理睬别人怎么看我。”我回答。
这次轮到他大声叫好:“好,说的好!男子汉大丈夫,绝对不会活在别人的闲言碎语里,想要做,便去做,自己闯荡出一个未来。”
第186章 明湖居之战(3)
我转身向外走,他也没有阻止我,一直站在舞台上。
舞台上灯火通明,仿佛是一部武打片的拍摄现场。作为今天的主角,文牡丹正在等待着日本人的群起围攻。
我走到演出厅的门口,回头一望,聚光灯之下,文牡丹一动不动,远远地望着我。
就在此时,我预想的日本人的进攻已经发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六个日本人出现在舞台上。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眼花缭乱,日本人刚一出现,还没站稳脚跟,便遭到了文牡丹的连环重击,咽喉鲜血狂喷,缓缓向后倒下。
文牡丹使用的武器正是那只麦克风,我相信,如果我刚刚的回答触怒了他的话,此刻我也已经倒在台上,成了这场大战的垫场戏。
“我已经说了——”文牡丹再次开启了麦克风,声音在演出厅里轰然响着,“日本人与狗不得入内,妄进一步者,死!”
这是非常解气的一句话,就像昔日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时候,在公园里竖起的那块牌子一样。那时,八国联军的牌子上写的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对中国人极尽侮辱之能事。还有,八国联军曾经送给中国人的牌匾上面写着“东亚病夫”四个大字,也曾在中国人的脊背上打下了耻辱的烙印。
百年时光,倏忽而过,文牡丹做为一名杀手,能讲出这样激情澎湃的一句话,同为中国人,我百分之百应该力挺他。所以这一战,虽然我是与石舟**一起过来,但我的立场,已经站在中国人的位置。
“还有多少?一起来吧?”他叫着。
石舟**出现在我的身边,悄无声息的,如同一只白色的鬼魅。
“真是糟糕透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想到在这里并不仅仅是秦王,而且有秦王麾下第一高手文牡丹。”石舟**皱着眉头,颇有骑虎难下之感。
我无法回应他,因为目前的情况之下,石舟**根本没有能力击杀文牡丹。文牡丹不死,秦王自然高枕无忧,那么,石舟**带人从关帝庙赶来明湖居就已经毫无意义了。
“夏先生,以你所知?明湖居最重要的房间在哪里?”她问。
我略一思索,低声回答:“二楼东南面,那房间的名字好像是叫千佛阁。”
石舟**点头:“好。”
她并没有要奔向舞台的意思,而是不断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从舞台到门口,大约是一百步,台上的文牡丹一定已经发现了石舟**。所以这时候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只能真刀真枪地对着干,要么石舟**冲上舞台击杀文牡丹,要么文牡丹冲下来,单挑石舟**。
“你留在这里,帮我观敌掠阵。”她说。
我点了点头,但没料到她并没有向前冲,而是突然抽身后退,沿着侧面的楼梯急步上去。
一瞬间我明白了,她询问明湖居最尊贵的房间在哪里,就断定秦王一定会在那个房间里。
这又是一种赌博,如果她押注对了,那么就避开了文牡丹,直接面对秦王。
赌博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押对了,黄金万两;押错了,身家输光。
石舟**总能在各种危急情况下发现新的转机,真正的智者往往就能做到这样。只不过几秒钟,她已经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我怀疑,刚刚跃上舞台被杀的六个人,又是她故意送出的敢死队。
文牡丹反应稍慢,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仍然站在舞台上。
我既然答应石舟**,要为她观敌掠阵,就没有继续往外退,而是拖了一把椅子,轻轻地坐下来。
这是观众席的最后一排,通常情况下,到明湖居来听相声的人都不愿意坐在这里。他们更希望坐在第一排。不但能听,更能看到表演者,而且能够跟表演者互动。
隔着一百步的距离,我仍然感受到了文牡丹身上的杀气。
“也许再过十几秒钟,石舟**就得手了。”我暗暗地想。
兵法中说,兵者诡道也,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要想扭转不利局面,就必须出奇兵制胜。在每一场战斗中,除了角力,更重要的是角智。
我相信,其余的日本杀手已经潜入了明湖居,全都在暗处蛰伏,等待石舟**的命令。
“你到底帮谁?”文牡丹在台上大声说。
我沉吟着,无法回答。
文牡丹向我一指,大声喝问:“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到底帮谁?”
我伸出双手,右手大拇指指向台上,左手大拇指指向楼梯。
“这么说你谁都不帮了?”文牡丹问。
我默默地点点头,的确如此,因为在这个时刻,秦王会与日本人这两股势力谁都不能代表正义。
真正的正义应该是在济南的老百姓手上,只有为老百姓谋福利的势力才是我必须帮的。
文牡丹仰天大笑,因为他把麦克风拿开了,所以我只看到他大笑的姿势,演出厅里却没有爆发出笑声。
他一定是在嘲笑我,认为我优柔寡断,连这么简单的选择题也做不好。
我默默计算,从石舟**上楼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分钟。眼下,我听不到楼上传来任何动静,也没有呼喝打斗声,所以无法判断战斗到底是结束了,还是没有开始。
呼的一声,我身后的帘幕被人挑开,一个人风一般地闯入。
“当家的,大事不好了。”这进来的女人向台上的文牡丹叫着。
“怎么了?”文牡丹问。
“是赵王会的人——”那女人说到一半,才意识到我的存在,立刻停住。
文牡丹纵身下台,飞掠到女人身边。
那女人立刻双手抓住文牡丹,低声说:“快走,请亲秦王快走。”
文牡丹皱眉,低声喝道:“冷静点,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女人扭过头来,向我望了一眼,点点头打招呼:“夏先生好。”
她的面目极为陌生,我确信自己并没见过,但为了礼貌起见,还是点头还礼:“你好。”
如果事情牵扯到赵王会,一定就是赵天子在捣鬼。我对赵天子一直没有好印象,而且越来越差。
“赵王会怎么了?”文牡丹问。
“赵王会的所有精英已经汇集到济南城,布置在山大南路一线,肯定是有大的行动。据线报,赵天子对神相水镜志在必得,为此从京城里抽调了三十名精英,组成五个小组,不惜一切代价,夺取神相水镜。眼下,他已经把所有的江湖同道都当成了假想中的敌人,任何有可能跟他争夺神相水镜的人,都是他的攻击目标。”那女人气喘吁吁地回答。
“这样的话,就更不能走了。”文牡丹说。
“为什么?这样一来,秦王就危险了,难道不应该请他老人家先撤退吗?”那女人问。
文牡丹摇头:“越是乱局,越应该坚守。济南城是个和谐稳定的地方,就因为*定了,没有任何可以引发冲突的地方。赵王会出手,能把官面上的所有力量全都引开,我们才能伺机下手。”
他说的道理很对,但执行起来却有困难。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乱世出枭雄,但数千年来,真正的枭雄只不过出了三国曹孟德一个而已。人人都想成为英雄或者枭雄,但却没有那样的实力,最终只会折戟沉沙,成为英雄的垫脚石,或者是枭雄的刀下鬼。
我并不以为秦王会有成为枭雄的实力,就像我不相信日本人能夺走神相水镜一样。
在我看来,济南城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每个人都是身在其中的一颗螺丝钉或者是一枚齿轮。螺丝钉和齿轮不能决定机器的运转速度,更无从去掌控机器的运行方向,而且任何不自量力的齿轮都会被机器淘汰。
“当家的,你说的好听,可赵王会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更不是善男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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