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哭到市舶司的柔弱女坊主,私底下的手段也是很不要脸,很不讲理,很能和韩参政臭味相投的。
至于她和泉州陈家订亲,他王世强以前回临安时,也曾经为她向韩参政面禀过——唐坊毕竟不是大宋,她非要和陈文昌议亲,那也是外蕃女子心性。
她倾心于陈文昌时,就顾不上大事了。
虽然他自己说着这话的时候,也觉得压根就是在胡扯——但韩参政可不认得季青辰,他听在耳朵里不过就是觉得这夷女蕃首不堪大用了。
——总比韩参政认定她倒向楼、谢家两家好。
那岂不是他王世强无能?
王世强向黄七郎看了一眼,在黄七郎点头的确定下,他索性直截了当,道:
“青娘,你要是有主意,能一口把十三座码头全叫黄氏货栈吞下来,我进不进户部做郎官,那也不是要紧的事情。”
王清河在袖下握着季青辰的手,此时听到这里,不由得就是一紧。
季青辰向她递了个眼色,让她稍安匆燥。
王世强的胆量眼光从来都不缺,他只要看到有翻盘的可能,马上就会倾尽身家押注到她季青辰身上。
毕竟,上一次他押注在了她的唐坊。
到现在。四明王家的沧浪园里,虽然有长房,有长辈。有无数叔伯嫡子,今日赏春宴的真正的主人也已经是他王世强莫属。
更何况,从六品的户部郎官之职唾手可得。
“京城我是要去一趟的,除了大理寺,为了二郎我也得到京城里去拜见韩大人。只不过,我记得,王大人开的那条河道上统共有四十七座码头吧。可不仅是十三座……”
她倚栏看景,回首摇扇而笑。
王世强微愕,听出她是压根不准备向楼云退让。须必要把整条西河道全部拿下的意思。
不等他多问,她站了起来,用唐扇子揭起半角薄纱,看向湖面。笑道:
“我也约了人。王大人借船与我去接一接?”
说话间。她侧头看向了王世强。
今日来吃席,她当然要精心装扮,绝不能叫客人们小看了她这个被悔婚的夷女。
她黛眉杏眼,朱唇带嫣,梳高的发髻上横插绿玉钗,簪了两支极罕见的淡黄珍珠花。
硕大的天然珍珠花在四月的春光下光润夺目,珠身上绞着金丝镶成的折枝花托叶。
她一身白绫泼墨双层背子下是同色长裙,染了翠蓝淡绿。裙摆上泼墨湖石嶙峋,绽开几朵粉黄色的大瓣葵花。
阳光在春湖波光上如雨洒落。透过画舫落在她肌肤透明的脸庞上。
王世强把眼一垂,并不看她,也不问她要去哪里接人,转头向外面吩咐了一声,船便转向了西面的客居院子。
涂氏湖西的客居院落有四座,其中一座住的是他正妻楼氏的姻亲,齐府三公子。
季青辰也不吃惊。
她在明州城暗中和哪些人交往,王世强这样的地头蛇就算打听不到,但她却没有隐瞒王清河。
王清河知道了就是黄七郎知道了,黄七郎知道了,王世强自然就得到风声了。
“季娘子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人。”
说话声却是在隔壁船上响起。因为湖上静谧,四面有船无船看得一清二楚,所以那粗豪带着江西口音的男子笑声也没有多少顾忌,
“齐家兄弟如果能和咱们联手,楼云的后墙角可就是被咱们挖断了。他现在的铜镜案还没有个结局,他也应该少伸手到楚扬河道上来才对——你能和齐家握手言和,咱们还有什么生意做不成?”
“林东主说的是。”
两船上的附合声伴着隐晦的笑声一起响起,这三船上八个人,天南地北的口音都有。
黄氏货栈的东主们之中,其中只有王清河和王世强算是上是世家出身,其他的人都是暴发户,兴致来的时候总是不记得给人留脸面。
所以王世强的脸色不好看。
他当然从黄七郎嘴里听说了齐家庶女里有个女子长得有三分像季青辰。
说是要留着给他做妾。
但他也只能写信到京城给楼鸾佩,把她家那嫂子骂了一通。
楼家不要脸了,他还要脸呢。
他虽然是成婚就纳了两个妾,名份上不也是他们楼家的养女?
难不成非要逼着他把外姓外室也从绍兴带回来,让家无宁日这样就好了?
王世强那一团糟的家事本来就惹人议论,就连王清河八卦起来也顾不上他的脸面,
小声地笑问道:
“妹妹,听说你直接叫人在城门外拦着了齐家的三爷,递了季园的贴子给他,直接就把他拉到东渡门上的赏心楼去说话了?你打算让他去管教好他的姐姐么。啊约,我还以为你会先去和齐大嫂子打交道——”
王世强难看的脸色当然让季青辰暗中生笑。
她和齐老三在赏心楼上的包厢,本就是王清河名下常包的一个说生意的位子,所以她也摇扇笑道:
“打从我来了,就已经是满城的风言风语。我和楼家长房齐大夫人素不相识的,我也不好去楼府递贴子求见。再说,我不过是为了货栈里的几个伙计。”
她笑着解释,那天齐三爷押船从楚州进东渡门卸货时,恰好和季氏货栈的船擦撞了一下。
伙计们争吵不止,最后打了一架。
“我不过是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才请他相见,把这误会说清了?”
画舫里外在坐的都是精明生意人,当然就知道她是查着了齐老三回城的时候。故意让季氏货栈的伙计去冲撞了齐府的船,
齐老三就算看出了古怪的地方,但他只要有一份好奇之心,接了贴子自然就会上楼相见。
——生意人说事,当然还是要面对面才知道可信不可信。
“只不过,我却是担心各位东主不肯和齐家联手呢。”
季青辰心中也有疑惑。
她没料到这画舫上的几人,如今是这样的态度。要知道黄氏货栈可是和齐家在江北榷场抢过生意,恶斗过好几年的……
“妹妹,你没听到消息吗?楼大人为了审案子是要和顺昌县主退亲了。贴子都发到宗正司去了。但台州谢家好快的手脚,如今就已经准备为他们谢家的八娘子向楼大人说亲了。他们这两家要是结了亲,楼大人将来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夫了。”
“……”
季青辰虽然知道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听到耳中也觉得果然是太快了些。
楼云要真结了谢八小姐这门亲。说不定她昨日和劳四娘说的那些气话就能成真——将来皇后生子。他楼云还真能以皇后妹夫的身份,步步升迁,在政事堂谋得参知政事的宰相之位。
毕竟,官家把选后的事情交由内藏库司官、礼部卿与谢老大人商议合办。
这不是明摆着让谢家占便宜了?
然而她更是冷笑了起来。
楼云叫她不喜欢,他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乘龙快婿,他是绝不愁娶不到老婆,结不上好亲。但她打从进了明州城,就一直被楼云压制得憋屈。眼看着这画舫内外的人都对楼云起了忌惮之心,她哪里肯服输?
正听到黄七郎慎重点头道:
“胡纲首、刘纲首、谢纲首今日都托病不来这春宴。俺们要是再不拉几个帮手,河道上的码头可就叫他们谢家给全占了……”
王世强一笑,还没有开口,季青辰却是横目看向了他,突然道:
“王大人如今的打算,是不打算谋军功了?”
王世强表面微愕,心中却明白,她这回肯上船和他面对面说话,那是来兴师问罪了。
“不是我不去谋军功,我是商人出身,在户部得了这个六品郎官,只怕就已经是顶了天了。十年后,楼云这样的三榜进士,说不定有了入馆出相的资格,我却仍然只会是个六品郎官。但我如果谋军功——”
说话间,他看向了黄七郎,黄七郎当然深知他的打算,咧嘴笑道::“谋军功,俺们进不了政事堂做尚书,做大学士,俺们不是还可以想着进枢密院?狄青狄大爷可不是三榜进士,他一个黥了面的卒子也可是枢密相。”
“狄大将军我是不能相比的。但谋军功也未必一定要和他一样。我这回修的河道协助运兵、运粮也是立了军功。”
这三条船上坐着的人,都是在王世强身上砸了钱,盼着以后连本带利收回来。
季青辰就是最大的金主。
王世强自然就不怕被嘲笑,转而看向季青辰道:
“但江北这一回初战惨败,我何尝没有后怕把北伐想得太过容易?江北边军确实如楼云所言是兵源不佳,缺少训练。现在仓促北伐,官家虽然听着高兴,到朝议时必定也会犹豫。你只看他现在急着立皇后,你就得想想,他也是因为这一次的战败,急于立嗣了——”
黄七郎和王清河头一回听到官家立皇后的原因是和战败有关,不由得就听住了。
季青辰微一沉默,也点了头,觉得他有理。
“一百年前金军南下,高宗皇帝有坐船南逃到东海上的过往。何等的风雨飘摇?官家也是担心万一有事,无嫡子继后。”
王世强苦笑着,站起在舱中叹气,
“韩大人也是知道官家的心思,这才一直没有召我回京城。既然北伐眼前并不合适,我转而求户部官职,朝野内外担心韩大人揽权的风声也可以安抚下来。”
“如果没有这一回的战败,王大人本来是想留在西南边军不回来了?”
季青辰听到这里,却诧异笑了起来,“王大人不打算再修一段河道,让长江河道和楚扬西河道贯通起来了?”
“……”
王世强没料着她还想着些事,便是王清河和黄七郎都侧目看她。(未完待续。。)
154 儿女情长
“大妹子,你的本钱都押在了西河道,俺们的本钱如今也调到楚扬去了,码头还没有吃下来呢,怎么还能去新开河道——”
黄七郎捧着茶,吃惊问着。
“等咱们把西河道上所有码头都吃下来的时候,王大人只要一说修河道,难道还怕没人送钱来让他修?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季青辰倚坐在栏上,淡然而语,
“政事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生意上的事情我可也不傻。楼云他不就是忌着别人效仿咱们?所以才不愿意在最近这两三年让唐坊拿到码头?”
而王清河和黄七郎的吃惊对视中,她摇着手中的湖石葵花水墨唐扇子,也提裙站了起来,直视王世强。
“王大人娶了楼夫人——”
“……”
王世强微怔,因为在这事上理亏,他只有无奈听着。
然而听到她提起旧事,隔壁船上就响起了几位东主的咳嗽声,王清河忍不住想出言相劝。
“妹妹——”
季青辰把伸手压在了她的肩膀上,继续向王世强笑道:
“你娶了她,就为了着一个六品郎官?按说,你不是应该在这次立功后,推辞不就,淡心功名。如此你养德十数年,才托请楼老大人的门生提出大选试。有这大选试,你不就得到机会三轮过选,到垂拱殿官家面前一展才学,由此而入馆登阁?”
“……”
王清河听到这里,眨了眨眼。没有再出声。
黄七郎也闷头喝茶。
这些话,都是王世强成亲后到唐坊来求娶平妻时,向她反复说过的。
大选试本就是为了那些不参加科举的乡野大贤而备。王世强如今因为楚扬西河道上的功劳,刚刚在士林朝野获得了乡贤的德望。
但他要是去京城户部正式出仕做了郎官,功名是有了,大选试这条路就算是断绝了。
但他要是不去户部,连都水监的河道官都不要,继续挂个幕职的名头,在河道上去干苦活累活。一旦北伐开始。长江马政实行,他就有五成的希望拼出一个大贤的名望。
所谓圣贤,讲究的不过是立德。立言,立功。
立功押在了河道支持的北伐军功上,大宋如果能收复旧京,直捣黄龙。这功劳自然不小。
而河道附建的各县州分水渠足以惠泽沿岸百姓。年年积累,王世强的德望只会水涨船高。
——这就是立德。
至于立言,他年幼时本来也是明州府十岁以下蒙学初试时的第一名,如今在四明书院也笼络资助了一批学子。
她把求亲的王世强赶出了唐坊,但对他参加大选试的计划,她何尝不暗自吃惊。
尤其那时季辰龙正为了大宋省试、殿设的考题太难,而沮丧失意。
黄七郎又拿了货栈的帐目年年和她对帐,王世强在河道上的帐清清楚楚。反而是她和黄七郎在西北的驼队生意,因为有了韩氏族人的插手。而不得不时时填帐。
那时,她和黄七郎算算钱,就有了舍韩宰相,而扶王世强取而代之的心思。
王世强绝不至于糊弄黄氏货栈的帐目。
至少,为了季辰龙,她也需要一试。
季辰龙对科举渐失兴趣,但他喜欢读书,足够聪明,他闲着无事把唐坊坊学的内容掺合进四明书院的浙学,弄出一套四不像的歪理。
他自己是不稀罕的,但她却一眼看出,这样的内容足以帮王世强在四明书院开讲立言。
如果三管齐下,总能把王世强这个巨商的身份洗白成乡贤。
——比起立皇后,立大贤的生意岂不是更加一本万利?
但万一官家不再准备北伐,他再是有贤名,这一辈子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苦力河工了。
“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就常人所不能成之功业。这句话以前不是王大人常常挂在嘴边的?”
船厅的死寂中,季青辰的脸半掩在了唐扇子后,露出了漆黑的两只冷眼。
她走上两步,围着面无表情的王世强转了一个圈,突然笑了起来,
“王大人如今的志气可不比当年了。是因为家中的娇妻美妾,所以儿女情长了?”
“……”
王世强脸色一变,微带了些怒意,侧目看着她时却被她冷眼相看。
他半晌没有出声。
他虽然吃软不吃硬,但她说的可没有一句威逼之言,全都是他自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她原样奉还而已。
波声拍舷,隔壁船上也都没有人出声。王清河作壁上观。只有黄七郎看了看季青辰,又看了看王世强,到底觉得王世强拼到如今也分外辛苦,好不容易捞了个六品郎官丢了太可惜。
下回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他咳了咳,开口劝道:
“大妹子,王贤弟可不是一个人,他四明王家全指着他出仕为官呢。他去户部不也挺好的?你将来迁民进大宋,不都要买田置地,办理户籍?有他在,你也少了好多麻烦。”
“七哥,要是北伐不行,我何必把坊民都迁到那边境河道上?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天天被金军袭扰?”
季青辰也苦笑了一声,把扇子拍在了手上,回头看向了黄七郎,
“我本来是想,要是北伐,军队的吃喝用度都不能少,那河道上的生意就越来越多。我的坊民跌打习惯了,迁到边州也比普通码头河工更容易适应运兵、运粮的活计。他们不愁饭吃,官府也有好处。本地人也不会和他们争这口饭,这才是安居立足的长久之计——”
她又看向了王清河。
“姐姐,王大人要是去户部高就,长江马政又要几时才能办成?这样的情形。我难道还敢让三郎迁民到楚州去,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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