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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恩爱离间(下)
她微微一怔,待要否认,他却已是负手,在廊前来回走动,沉声道:
“你要和他不谋而合,我也管不了——”
他重重一哼,忍着没有多言,继续说着,“既然要用兵,就不能不集兵权、财权、任人权为一体,靖康之变难免也因为军中制衡太多,人浮于事,无法军令如山才有那样的结果,韩宰相想谋取平章政事的职位,也是理所当然。何必就一定认为他是谋取权位?
她知道他听不进耳朵里,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当初我答应你支持北伐的事,如今确实是不可能了。”
他来回走动的脚步一僵,几乎不敢置信的转脸看向了她。
“青娘!”
她岿然不动地看着他。
“……青娘,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他突然又放软了声音,轻声向她探问着,她凝视着他,也许她这样为了生存而左右摇摆的心,在他眼里是“竖子不足以谋”的怯懦。
“我……”
她微微张口,几乎有冲动再把课本里蒙古会南下的历史重新告诉他一遍,让他明白,她如今的改变只是因为她终于明白,王世强支持的主战派成功的机率并不高而已。
然而她看着他的双眼,心底想把一切说明白的冲动便消失无影。
她已经知道,现在向她质问的人是宰相府中的门客幕僚王世强,是明州楼氏的丈夫王世强,而不是当年与她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爱-侣。
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把前世那说不明白的过去,向他合盘托出,祈求他能明白她的恐惧了……
“青娘,你竟然——你就半点不担心你弟弟季辰虎吗?”
王世强的声音响起,听在看在她耳中,仍然是当初进门时的风度翩翩之中隐带威逼的意味,她便也在心里松了口气,收起了摇摆的心,微微一笑,道:
“王纲首都不怕韩宰相大权独揽,我又何必一定要担心三郎?”
“好,青娘——!”
王世强听她和楼云的腔调一模一样,不由得就是大怒,平常再是沉稳也不禁有些口不择言,“你以往只求北伐一战从不在意什么权臣、皇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刚才,他怀疑陈家是不是暗中把季辰虎的消息传到了她耳朵里的疑惑,也不需要再去多问,
她虽然微微一惊,却也知道他与她过往太密,她对大宋赵官家的可有可无,他嘴上不说心里当然是能感觉到的,便也不和他辩解,只是反唇讥笑道:
“皇统不皇统与我又有何关系,我又没吃过赵官家一颗米!我却知道王纲首眼睛里只有权位,半点也没有纲常,难怪家中两位爱妾能比正妻更早诞下一儿一女,原来这就是王纲首家里的规矩,如今我倒是万般庆幸没本事嫁进你王家,免得成婚不到三天,就要看着丈夫强占自己的两个陪嫁丫头!”
论起嘴刁,王世强一个要面子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她的对手。
听她从国事一路扯到了家事,再把他成婚三天后就纳妾的阴私骂了出来,他羞恼之余,也几乎压不住这几年对楼云的深恨。黄七郎眼见和他们又吵了起来,语言悖逆,小蕊娘已经机灵回了屋子里,他也走远了些,免遭池鱼之灾。
“你知道什么?”
他咬牙低骂,
“我确实一时糊涂负了你,娶了妻室,但我难道愚蠢至此,看不出她是官宦家的嫡长女,我是商家的庶子,根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楼家凭什么要主动到王家向我嫡母来暗示提亲?我要不是纳了她身边两个心腹丫头为妾,过往事情的内情我岂能打听得出来——”
要不是楼云,他何至于仓促和季青辰悔婚,落得如今满心后悔,那扶桑来的游方僧人根本就是一个楼云给他下的套,而她却还在这里费心安排,殷勤款待楼云!
他这桩婚事,完全就是个暗局!
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连他的正妻楼氏在婚前也一清二楚,顺势嫁入了王家,只有他王世强和她季青辰蒙在鼓里,被楼云拆开等着各个击破。
他这三年来查清的种种过往,再加上楼云竟然把她的画像挂在了舱房床头,他纵然明知道是一个圈套接着一个圈套,还是带愤下船,如今想起来更是怒不可遏,
“楼云此人,只为了他泉州市舶司一已私利不惜坏国家大事,他来这东海上,就是为了斩断唐坊和四明王家的关系,免得你我联手聚集财源,一力支持韩宰相的北伐——”
“原来王纲首还知道这些年我花的钱,一直在支持你们准备北伐——”
她冷笑着,却也不想再吵与他过往的那一段情事,内情不内情那也是王世强和他老婆,和他大舅子的事情,他们才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且不说他的话能不能信,就算信了,难道她还能和王世强联手去对付他老婆?
更不要提,她现在正用得上楼云。
“王纲首要记得我这些年花的钱,就麻烦告诉我,我家的三郎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把话头一转,突然问起三郎的下落,虽然不担心他在海上出事,王世强一直提起他却总有原因。
只怕与这回大宋国使到了坊外一百里的大事有关。
她的眼睛扫过了王世强腰间的黄斑古玉,在那玉佩边还有一柱两指粗细的木板,上面三颗星辰轮转,这正是她已经从王世强身上夺走的,唐坊的进坊腰牌。
今时今日,又是谁把坊牌偷偷给了王世强?
三天前海上有大浪,坊里必定有人担心三郎在海上遇难不回,才如此急于让拥有海船的王世强进坊。
“我此番提前进坊,也要去太宰府和他们商议迎接国使的礼仪,青娘既然不担心三郎的下落,我也不好越俎代庖,只能先行告辞,不耽误青娘迎接贵客了——”
王世强听她问起季辰虎,这一回却没有顺梯而下,和她讨价还价,他知道话已经是说尽,对楼云的恨怒却是更深,一时间竟然懒得再和她废话,他寒着脸说完后,干脆利索,转身就走。
她没料到他如此,微怔之后,又看到他招呼了黄七郎一起离开,到了门前又回过头来道:
“青娘……上年我卖给唐坊的五万斤粮食,已经吃完了吧?”
脚步声响,季洪捧着一只鹁鸽匆匆走回院子里,正要禀报海上消息,他一听到王世强提起粮食,完全是威胁之意,再想起这些年坊里因为缺粮而受的窝囊气,本来就在坊中横行霸道几乎被季青辰赶出唐坊的他,马脸一变,忍不住就要跳上去发作。
然而她不急不忙地向他丢了个眼色,他心中一转,便也忍耐了下来,等在了一边。
“我们家的粮食——多谢王大官人下问。”
她自然比季洪更沉得住气,抬手把井轱辘上的围腰儿拿下,顺手叠好,放在了刚才坐在井边准备宰鸡的小板凳上,
“但我记得,海上卖粮的商人却是不仅王大官人一家吧?福建海商也是要卖粮的。”
“如此就好——”
他没有刻意去多说,从泉州港运到唐坊毕竟需要走十三天的凶险海路,明州港却只需要七天,更不要提四明王氏还垄断高丽的粮食收购,三天就能从耽罗岛运到唐坊。
他也不需要提醒她,开坊后,是他王世强一年又一年买给她五万斤粮食,维持唐坊坊众的口粮,而在卖粮时只收取成本价和海运损耗的,除了他更不可能再有他人。
她一清二楚,不需他多说。
“前几日海上台风,三郎虽然遇上了却没有出事,他被楼云救下,正在国使船上,你也不需要担心。”
乍听得季辰虎的下落,季洪已经是一脸震惊,她的神色依旧不动,知道粮食和她弟弟,是他王世强上门逼亲的凭借,微笑回道:
“多谢王纲首的消息了——”
她已经猜到给他坊牌的人,多半就是在南坊外闹事的那伙小子们,他们都是季辰虎的手下,偷牌给他,有心想让他用船去深海找人也是可能,但季辰虎在海上狡兔三窟,实在不可能轻易出事。
王世强虽然料到她会如此,不禁也暗恼她太过沉得住气,道:“如果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和往常一样差人去知会左平,我自会来见你。”
说罢,他大步而去,往年一直在她与他之间传递情书、情信的左平低头向她施了一礼,快步跟上,黄七郎见着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巴不得就此结束,连忙向她丢了一个“以和为上”的眼色,院子的九杠彩礼也不抬走,领着李黑毛等船丁们追着去了。
只余下她在院中皱眉思索:三郎在海上被楼云所救?
那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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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兄弟相争(上)
季洪因为听到季辰虎到了大宋国使船上的消息,有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待他脑子里转过弯来,院子里的恶客早已经走光,眼前是摆了一地的彩礼。
彩锦川缎在夕阳下如海浪一般闪烁不定,她把廊上的玉佛带盒放回了彩礼上,护海的普陀观音慈眉持瓶,在十色波光中默默不语。
“王世强说的只怕是反话,三郎从小在这片海面长大,三天前的台风又是年年必来的季风引起,他一定会带着坊里兄弟们到附近小岛上提前避开——他不可能在海上遇上风险。”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季青辰在自言自语。
他心中也觉得她说的有理,正要问一问王世强最后说起三郎被国使所救到底什么意思,就见她转了眸,看向了他,突然问道:
“这一回王纲首到高丽开京,可曾见过二郎?”
“并没有——”
他心中一惊,连忙回答。
比起大娘子的问话,手里的鸽信并不太急,他也就按下暂时不提。
要知道,他当年是仗着二郎季辰龙的势,在坊中强抢坊女成婚,结果被季青辰当场拿住,直接让季辰龙亲自出手,剥光了他绑在了坊中大街的街口,让二郎亲自抽了他一百鞭子。
之后,虽然因为二郎求情他没有被赶出唐坊,他却被直接踢到码头去卸货,开坊时他因为功劳而得到的第一街里正的职务,坊里分下来的新板屋、新板船全都被收了回去。
虽然这几年后,他立了她不得不认同的大功又重新复起,还成为了季氏货栈里掌握三百栈丁的大伙计,但他也终于明白,这坊里说了算的人究竟是谁。
眼前这件事就是他在大娘子面前扭转印象的最好机会。
“王纲首护送国使到开京后确实下了贴子给二郎,邀请他去王宫参加国宴——”
他谨慎回答着,并不怕她追问,王世强虽然下了贴子,在开京的季辰龙老老实实却是一直在读书,踏踏实实保养身体,绝没有和那胆敢对长姐悔婚的王世强有丝毫联系。
就算大娘子偏心,为了让亲弟弟季辰虎将来做坊主,把二郎一脚踢到了高丽去,他也不可能和外人勾结陷害自己的兄弟。
季辰虎这回突然到了国使船上,就算是真的,不论他是被国使所救或是被捉,都和季辰龙绝无关系。
“洪叔,我每三十天让你回去一次,季氏货栈里的帐目倒是其次,反倒是阿姐那里,你记得要小心回话,免得让人以为我贪图唐坊,反倒容不下兄弟。”
他当然记得第一回离开高丽私学时,二郎送他到开京城外的江船渡口,他一身青衣宋服,衣袂飘飞,站在高丽四方石亭里的微笑和叮嘱。
也只有二郎季辰龙这样的心胸和志向,才配做坊主。
他正要小心为二郎辨白,她却已经点了点头。
“他没去见王纲首就好。”
也不知道相信还是没相信,她的神色里更多的还是总算知道了季辰虎下落的安慰,毕竟他就算是在别人船上也比不知音信的好,她先弯了腰,伸手把那玉观音的锦盒盖上,吩咐道:
“把这些彩礼都收拾起来,呆会送到王氏货栈里去。”
二郎季辰龙就算和江浙海商关系密切,勾结交往的也不会是王世强,她不过因为季辰虎这一回事出突然,才不由得白问了一句。
二郎和三郎私下的争斗,在建坊之初就已经开始了。
全都是为了十二条河道。
季洪当然知道她是绝不会收这些彩礼,叫人落了口实的,连忙应了,转身唤了门外的栈丁进来抬礼盒,又见她问道:
“听说那位国使,楼云楼大人也向二郎下过贴子?”
她沉吟着。
她对楼云的了解除了泉州分栈点传回来的消息,其余都通过陈家的书信,还有佛光寺主和空明老禅师之间的信件,只能隐约知道楼云是支持福建海商重返东海,不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季辰虎真在他的船上,也许不应该有危险。
但王世强绝不会空口无凭,就等着她以后再去使人唤左平,以为她还能像三年前一样,盼着他王世强每一次渡海到唐坊后能早一些把正事办完了,到季家小院里来见她。
“二郎给我写来的信里,曾经提起高丽国宴这件事,你仔细给我说说。”
“是,大娘子。”
季洪本来还犹豫要不要禀告,如今听到季辰龙早就在她面前报备过了,连忙说清,
“楼大人的贴子,也是请二郎去参加国宴,当时私学里几位大儒都受高丽王的邀请进宫,二郎再三思考,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婉言谢绝了,后来高丽王一直留那位楼大人在宫中——”
“看来王世强和这位楼大人,仅只有面上的客气了——”
她仔细听完了这些,不由得就是微微一笑,对季洪吩咐着,道:
“你和李先生说,因为国使驾临唐坊,还请世亮公子三日后再相见——”
季洪顿时就觉得王世强这一回上门,也不是没有收获,女人果然心软,没料到她接着又道:
“让李先生派人去王氏货栈,把我们派在他们码头上操纵水力机械的内库工匠全都招回来——他们要问,就说唐坊今日查帐,所有码头上的水力吊装机、集装箱吊装机全部停下来,另外需要他们王家的帐目作个对照,不管他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季洪总算弄清楚,她现在一听到王世强和国使楼云关系不佳,连王世亮也不用了,直接就打算把那些码头、货栈拿回来。
他未尝不觉得是个好机会,却不由得就要提醒她不要白日做梦,道:
“大娘子,王氏货栈的管事都是王纲首的心腹,帐目只有王纲首才拿得到——”
话音未落,却见她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枚眼熟的黄斑古玉,向他递了过来,淡笑道:
“这是信物,拿去吧。”
他顿时有些瞠目,分明认得这黄玉和王世强那一枚不离身的古玉一模一样,
“这……”
他吃惊的噫声还在嘴边,猛然间,终于想起二郎曾和他说起过的一件小事。
三年前,她得到王世强成婚的消息,不哭不闹,也不让愤怒的二郎和暴跳如雷的三郎去寻仇,只是默默不语地把以前王世强所有赠给她的首饰、衣裳、奇珍异宝放了几个木箱子里,暗地里让二郎替她送到了王氏货栈。
二郎当着王世强的面,在码头上把这些箱子用水力吊装机压碎,然后一把火烧了,余下的玉碎古铜之类的渣烬全都一骨脑扫进了码头水道里。
其中当然也应该包括王世强当初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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