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就思索着:
要不要揭穿了这个掩盖身份的偶然,告诉她,他是从海外大宋而来。
“你……”
世上难道不是还是有季青辰这样,不需要他人指引而自然开化的外夷女子?
这生蕃女子难道就不行?
宋商们皆传说她受教于空明禅师,而那和尚却在给佛光寺主的信中说过:
此女天生聪颖,心思多变,看汉书如看母语,一点就透,又对大宋中土生就愿意了解的兴趣,不惜重金从大宋购买各种书籍、方物……
就像是看到了午后的阳光里,有一名女子坐在木屋的廊前,用灰泥炉煮开了茶汤。她看着汤中的雾起香凝,静待着疏篱小院中的花落人来。
虽然是海外夷女,那季氏却有着天然开化的汉墨风华。
正如他楼云,十四时不顾一切从山中走出……
他更清楚,在空明老和尚的视线之外,她所做的事情还有更多更多……
也许,他可以问一问眼前这生番女子:
问问她。她是否想离开未开化的部落?他其实可以带她下山,打开双眼,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不留遗憾。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她盯住他,突然间后退一步,捻唇发出一声尖哨。
声调高亢奇特,绝不是男女对歌般的欢快游戏。
季青辰吹起了偷学来的生蕃传警哨声,它马上引起了远处还在厮杀的生番们的注意。
无论是从小狩猎而生的本能,还是江北边军中用鲜血历练出来的经验,都让楼云在惊奇之前就迅速反应。
她的身份有诈。
他厉眼如锋。疾扑而上就要把她拿下。
他刀出如风,既防她暗袭又抢先截断她的逃路,然而她却似乎因为早有准备。远比他更快。
月光下,他只看到那把他骗了个彻底的女子,竟然不逃反进。
她在茅草堆里,向前跃出失去了踪影。卟嗵的水响之中。只有她冲入水面。溅起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在月光下,水浪银白如珠。
震惊中,他收刀在手,抢步停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茅草中被密密掩盖的,是一眼三人合抱的清澈深泉,水面波翻浪涌,其深不可见底,显然是她刚刚跳了下去。潜入其中,不知道通向哪里……
只有她从他手中抢回去的兽皮裙。沾满了草灰泥石,落在了泉边。
心底的一阵血气翻腾后,他深吸一口长气,铛的一声还刀回鞘。
他克制住跳入泉水,马上把那女子擒回来逼问的冲动。
然而刀锋磨着刀鞘的刺耳声音,分明就像从他心底发出。
居然还敢在他面前假装撒娇,使性子……
混帐!
——她必定早已经猜到了他宋人的身份。
而她,除了是那位避入唐坊的女坊主,还有谁能这样骗他?
尽管四面都是生蕃们得到她哨声示警后的号角声,人影开始向他所在的地点合围,他仍然冷着脸。
他不慌不忙地蹲下来,把刀放在脚边,双手捧了泉水从头顶淋下。
清凉的泉水让他头脑清醒,他冷静查看这泉水深浅如何,是不是可以供他追入。
他是过于大意,才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提刀慢慢站起,面色平静,还未决定行止如何,便耳听得七八步外传来一声怪叫。
附近有三四个生蕃已经被她刚才那哨声引来。
他淡然一笑。
不需要细查,光听各方的刀啸风声,他都能判断出他们合围得太迟,他完全还有时间脱身离开。
他盯着波浪不止的水面,发现这泉水太深,极可能里通地下暗河,她即然敢直接跳进去,
泉水外面就有八分可能安排了自己人来接应。
他如果跟随而去,只会是被人瓮中抓鳖。
或者,他可以传警召来北山道上的府中家将,为他开路?
“……”
他轻轻一叹,无视着四面越逼越近的刀光火把,向北山道方向吹出了大宋军中的传信。
他让家将们不用等他,马上向驻马寺进发,寻找到东侧门寺奴寮门前设伏,一定要抓住那女坊主。
家将们马上有了回应,遵令而行。
他放心之后,突然又看到了泉边掉落的兽皮裙,上面还溅留着半根烟叶。
那是他在刚才的男女游戏间为了哄她开心,从祭坑里翻找出来,被她抢走而没吃完的解药。
这一次,他不过是因为心中自乱,才会被女色所惑。
现在,却绝不再如此。
生番的怪叫入耳,终于杀到了面前。
卟的一声闷响,军刀刀鞘的暗黑寒光在他手中闪过。
他已经反手撞出,用未出鞘的腰刀猛击在了一个生蕃的肚腹上。这潜伏偷袭的小子吭都没吭出一声,就喷血倒地。
败者在茅草泥地里翻滚痛叫,召唤着部族兄弟们为他报仇。
他盯着那泉边的兽皮裙,还有裙上遗落的半根烟药杂叶,这都应该是她刚才潜水前,嫌它在水中累赘而断然丢弃的……
果然是好心计。
难怪她能以女子之身,掌握唐坊十年。即便她那两个几乎的同岁弟弟同样卓尔不群,也无法取代她在坊中的地位。
然而即使是眼前失败,他仍然有足够的应对之策。
一则让家将们进驻马寺。设伏擒拿,二则,他却正可以趁她不在唐坊,返身下山,他可以直去唐坊以国使身份支持季辰虎得到坊主之位。
这就是大事已成。
只不过……
刀光如雪,在合围的四名生番的刀下,是向他压顶而来的缠密刀网。
眼看着就要被罩住。他才刚刚拨出刀来。在生番们暗喜中,他的身影突然不见。
不等他们吃惊怪叫,他就已经横撞出去与他们贴身相搏。
疾拳劲腿。看不出他的出手,却能听到数十声直击要害的悚人闷响。
在他们的呻吟倒地中,他轻松落地。
把手一伸,他重新拿回了从空中落下的刀身刀鞘。
因为他的强横。生蕃们的示警声打着转地在他四面响起。合围过来支援的生蕃越来越多,退路将断。
在一声收刀回鞘的清鸣中,他转头看向了脚下那季氏女子的兽皮裙,低沉冷哼。
——就算是在金国边境里经历生死,在水泊山寨里遇上过美人计,他何尝有过这样的狼狈?
但杀了这些生蕃出气又能如何?
他多的是更重要的事。
转身下山,避实就虚直扑唐坊,断绝她回归之路。然后再等着楼春他们传回消息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然而他如此想着,忍了又忍。到底没有忍住。
刀光再次临头,他一脚挑起泉边被她丢弃的兽皮裙,抓在手中,不退反进。
厉啸声中,他迎着生番们袭来的方向,冲进了他们的人群里。
——直接穿过中央祭坛,他会比那狡诈的女坊主更快。
火把幢幢,兽角声声。
月光树林里的厮杀,因为楼云的突然加入而更为混乱不堪。
泉水之下,季青辰一口气潜入泉底。
她憋着二十个呼吸的时间,从地底的暗河里探出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钻入地下暗河,横穿了月光树林。
十年前,她就是在逃跑时,失足摔进了泉眼里,才没有被那些发…情的男女抓住。
暗河终于延伸到了月光树林的外围,与林外的溪水相连。
她没有上岸,只是在水中露出头四面查看了一圈后,继续游水前进,仰头看向夜风筝上的光亮。
那是撒了萤石粉的效果。
她当然知道那楼大不会追来。
此时,他应该能猜到了她唐坊坊主的身份,还有那夜风筝下就是接应她的坊丁。
她再次探出头来,却正听到了楼云那一声传哨。接着就是驻马寺外二三里地的宋军回哨声。
不需多想,她就能猜测,北山道上已经设伏。
她甚至怀疑,如果楼大这心腹出现在月光树林,表示着国使楼云真的潜行登岸。楼云就应该正在北山道之上,身边由大批家将随行。
她无声地潜游进了与暗河相连的山中河溪。
她能判断出那些楼府家将们现在的位置。
就算他们已经绕过了北山道上十多座唐坊守备亭,但他们必定要经过一片桉树林子才能到达驻马寺。
而那片地处山道咽喉的桉树林里,隐藏着唐坊第十二号守备亭。
守亭的是李家三姐妹中的大姐李墨兰。
林中还有此女精心布下的三层军阵图。
她浸在了七月初秋的溪水里,无声地划着水,飞快地向夜风筝所在的方向游去。
在她心里,却不自禁回想着最后那一刻。
她之所以僵立在了水边,除了穿靴束衣准备入水之外,完全是因为他出人意料的转身走近。
当时,让她不自主主就有了些疑惑:
他没有离开而转回身来时,一边走近一边向她半伸出手臂,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便宜还没占够?
他最后三步外停住脚步,想和她说些什么?是什么让他如此大意,竟然没有发现她脚下的泉眼。
因为她太过紧张,她当时从他的眼神里,居然看出了他在询问着,要不要跟着他一起离开的意味……
他想干什么?替楼大人再带回去一个夷女小妾?
哗啦一声水响,她从溪水浅滩上站了起来。
迎着天上的弯月,她抹去脸上的点点水珠。她仿佛看到了最后那一刻,他追到泉眼边发现被骗时,勃然大怒的样子。
她不由得又是一笑。
活该~!
那样自负的男子,现在应该明白什么是知难而退了吧?
就让他回去告诉那楼云:
即使他贵为大宋国使,但这唐坊外的东海之境。并不是可以任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泉州城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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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6 在水一方(下)
山上二里处,因为已经离驻马寺很近,野兽们都已经多年没有在山岭附近出没了。
等在迎客松下的姬墨十分有耐心,所以她只是打出了一声表示她已经安全的唿哨,让他们再等半柱香。
她并没有直接发暗号和他们会合。
她全身都湿透了,就算姬墨和库丁都是她的心腹,她也从不会太过大意。
她需要换装。
她在一颗大树底下仰头,密叶横生的大树上有一座小树屋。如那“楼大”所言,她就算不是生蕃女子,她也在寺外有自己的秘密居处。
只不过,这树屋不是她会情郎的地点,而且是她当年做寺奴时,季辰虎帮她搭起的。
当时,她是为了藏着时常来看她的九岁孩子季辰虎。
大半月未来,紧闭门窗的小小树屋里只落了三四点的碎叶。
月光斜照,屋中除了卷起的草席和薄布被,角落里还放着一只避虫香藤纺织的小衣箱。
她打开箱,从中取出了按季节变动放进去的干衣服、带帽披风,用十支铁箭重新装满了腰后的贴身箭袋。
她换好了净袜布鞋,收拾利索。这才爬下树去与姬墨和库丁们会合。
“大娘子,陈家船上写信来了。”
她披着一领暗青山水绣纹宋绸披风,用风帽遮住了脸庞。她在姬墨和六名库丁们的护送中向驻马寺疾步而行。
听到这里,她不由脚步一顿。诧异看向了姬墨,反问道:
“谁的信?”
在陈家的船上,有她通过泉州分栈点安排的一个小船丁。
他当然不会是唐坊坊丁。却是陈家船厂里的小伙计。为了他二十年才能赚到的酬劳,他会在恰当的时候,把她的第二封信交到陈文昌手中。
但这些日子,这小伙计在楼云船上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所以她也料不到陈家还有信会主动送过来。
“大娘子,是文昌公子亲笔写了信。”
姬墨从守备亭接到信后,就急于想送给她。此时他从怀中取出鸽信筒,面上却有些尴尬之色。却也有些为她欢喜的样子。
这就更让她有些奇怪。
她把信筒盖旋开。她还没取出纸卷,信筒里面却直接掉出来一条手编花绳。
姬墨早有准备,伸手便在半空中接了过来。笑着呈到她手里,
她仔细一看,不由得也有些失措意外。
那是一条不过三四寸长的彩色细腕绳。
深紫色绳结点缀成一串荔枝果,夹带着三朵白色荔枝花。这显然不可能是男子所编所戴。但荔枝花串最底端却还吊着一个更小的长方形平安绣袋。
白底起紫色海浪的绣袋子里。鼓鼓的不知塞的是什么。
她却细心发现。绣袋两面似乎各绣着两个字:
模糊看去,似乎一面是“妈祖”,一面却是“文昌”。
这是泉州港常见的出海护符。
陈文昌送这物什给她?
正疑惑间,有库丁笑嘻嘻打开了萤石粉的照明袋,让她细看。
她只有把花串子提起来,才能看清确认绣袋两面的细字。姬墨性子沉稳,含笑没有出声。周围那六个年轻库丁却没这么贴心,个个都挤眼弄眼地互相递着眼色。
她虽然完全不明白这绳花是什么意思。但现在被这些毛头小子们围着看好戏,她也不禁脸上发烧。
她只能故作平静。笑道:
“看起来,像是条戴旧的绳花?”
只要细看,就能看出这腕带花绳显然是有些颜色消退。
说罢,她迅速抽出纸卷来,信里面的内容却让她吃了一惊。
陈文昌在信里写了三件事。
一件事,是他到高丽时,特意去了私学里一趟,想去见见季辰龙。但因为季辰龙游学离开了京城,所以他没有遇上。
但季辰龙的文章他看过了。
陈文昌觉得很惭愧,季辰龙在写高丽北部边境屯田的策论时,比较了闽南山区、琉球岛山区以及唐坊附近的耕种经验。季家二郎对福建武夷山的了解比他陈文昌还详细。
所以他没有什么可以教季辰龙的。
第二件,他也只是说。他的书院同侪里,确实有在琉球岛上开荒的族人。如果唐坊需要,他可以引见。而泉南书院本就开在了蕃坊附近,他三年前就在蕃坊买了一个小院子作起居休息的私宅。平常只有一个乳娘帮他去打理,并没有别人。
最后,他想在蕃坊开一家蒙童小书院,所以成家后他打算再把隔壁两间院子买下来。
她看到最后,心知肚明间也不由得有了一丝欢喜。
陈文昌在蕃坊养了外室的流言,她当然是不会忘在脑后的。
他这番解释倒也让她愿意相信。
“大娘子。”
姬墨何尝不为她欢喜。
自从四明王氏悔婚后,她身边的人虽然都不敢说些什么叫她难过。但心里时时为她的亲事着急是不免的。
偏偏陈文昌的流言传得真假不明。
现在虽然要赶着去驻马寺,他仍然还是瞪了六个偷笑的库丁一眼,让他们站远了些。
他悄悄地说着,道:
“大娘子,何必太为二郎和三郎的事情忧心?”
他心里有不好说出来的话。
他并不明白女坊主为什么一定要支持临安城的韩参政府。得罪了国使。、
然而,就算三郎今日得了坊主之位,只要田庄在季氏货栈手上,三年后二郎未必不能卷土重来。两个弟弟长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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