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娘子,你不要多管闲事——!”
黄七郎吡牙裂嘴地怒吼着,一脚把李黑毛踢翻在了地上,眼珠子却转得像陀螺似的,努力向她暗示求情,让她不要和王世强一般计较,以和为上。
她和黄七郎相交近十年,谈起生意来时不时也要跳起来互相对骂,所以他替王世强上门逼亲唱黑脸,她根本是没放在心上。
但要向王世强退让,那却是绝不可能。
王世强自然没指望这些船丁能吓得住她,更知道她和黄七郎十年的交情。
筑紫海港与扶桑内地被荒山阻隔,远离平安京城,历来是扶桑犯大罪之人的流放之地,可以说得上是大宋的“琼崖”。
然而这一带也是天然的良港,经过三万坊民合力清淤,挖通了沼泽下的十二条古河道,又邀请宋商进入贸易后,终于渐渐繁荣起来。
就是这三年里,黄七郎的黄氏货栈仍然暗中为唐坊从大宋购买粮种、骡马、兵器,甚至有传闻,黄七郎借着他对黄河以北商路的熟悉,在金国黄河水灾的时候,用海船偷运季青辰一直急需的汉人匠户,帮助他们逃出金国,迁到唐坊。
他也只当是不知道。
他三次求亲的来意,都是想与她重续旧情,明知道冒犯于她,也不愿意真的绝裂,否则他也不会次次都拉着黄七郎同来。
“王贤弟,这些混帐向来不敢在她面前大小声的,以我看,就算她弟弟不在坊里,她也不肯卖咱们的帐……”
黄七郎连忙凑了过去,小声解释着。
“七哥,我自然明白,你那些小子们心里都忌惮她。”
他微微摇头,让他不需在意,眼睛只落在了她的身上,午后的斜阳照在了她绿绫子裙上,透出裙子下水蓝色的绸裤,她笑语着提裙回屋。
低矮的板屋前是高出地面三尺的木板廊道,她脱去木套屐上廊,从屋里捧出果盘子摆放在了廊板上,她也不管黄七郎吃还是不吃,只当是十年如一日地如常待客。
东面板屋里被纸门隔成了一大两小的房间,左梢间里住着帮她打理衣食的小姑娘,现在却并不在,她走在廊上,蓝绿裙锯轻磨在黄柏木打制的廊板上,廊面光洁如镜,仿似万里之外的临安府西湖水面,静谧幽深。
她在裙下穿的是一双四叶双果的绿枇杷绣鞋,因为平常套在木屐里,雪白鞋底纤尘不染。
然而他却知道,多年前,她的鞋底也曾沾满了没有血腥的死亡。
“王贤弟,咱们还是好好和她商量吧?”
黄七郎看出他的神色,连忙小声劝说,“你好好地和她说,她未必就是一定和陈家结亲,她连陈文昌那小子长什么模样都未必清楚,谈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唐坊的生意。”
“我既然已经得罪了她,现在和她商量也没有用,你也不是不知道——”
王世强叹了口气,旁观着那些船丁们向她陪笑问安,说着他们这一次从明州港出海,路上遭遇的情况,包括李黑毛在内,这些船丁跟着黄七郎在唐坊海岸,也已经了好几年的船了……
十年前的唐坊沼泽地,附近只有一座十几户人家的小渔村,偶尔有在扶桑海岸做走私生意的船丁、水手们经过,而坊中六千户三万遗民,那时都四散分居在九州岛沿岸的几百个小渔村中,不通音讯。
直到她流浪到此,首倡建坊。
而在她召引三万遗民,请他们迁居到此开掘河道的前几年里,坊里当然也曾经人心浮动,少不了出几个吃里扒外,暗中和山贼、海盗勾结的坊民。
他们一旦被查出恶行,身为坊主的她,既不会把他们交给扶桑官府,也不会按海民们处置海盗的习惯砍下他们首级,在海桅上悬挂风干。
她只会命人给这些坊民包扎好伤口,让他们吃饱喝足,带上足够的水、粮后,将他们赶上准备好的,坊中一条最大最结实的新板船里。
在他们的感激哀求中,就连他们的私人财物也会酌情奉还,直到大风乍起,板船离岸。
他们被海上顺风推向港外的一百里,礁石密布的险恶海面。
她会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凭着前几十年海民生涯中磨练出来的水性,还有对东海季风、洋流的熟悉,向东穿越礁石丛,而后再横渡千仞大海,平安到达海的那一面,就能获得最后的一线生机。
向东,正是大宋十万里海疆。
然而没有大宋海商庞大结实的九桅海船,没有在暴雨台风中指明方向的指南水罗盘,也没有上百船丁、船夫齐心协力操纵船橹、巨帆和长桨,仅凭唐坊里最结实的板船根本不足以应对深海里的狂风巨浪……
他们也永远渡不过大海。
筑紫港外一百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他们苍白浮肿的尸体无一例外,都会在第二天清早的涨潮中,被潮水冲回到唐坊附近的沙滩上来,无声召示着唐坊女主的冷漠与残酷。
她没有下达不许收尸的禁令,但在渔民中,溺死者的尸体总是不吉利的象征,只能在阳光下日渐腐烂,被海鸟啄食,直至腐化成灰……
没有她,就没有唐坊。
“我只是不相信,她不把季辰虎的生死放在心上,那可是她的亲弟弟——她不着急,我难道还会等不及?”
王世强微微一笑,黄七郎见他也是横了心要和她杠上,便只能在心里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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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纳妾彩礼(下)
转眼看去,院子里因为李黑毛引起的喧闹,终于静了下来。
“来人。”
在他的示意之下,一直站在他身后未动的青衣小厮左平应声而出。
他短衣芒鞋,十六七岁,面目斯文,一看就知道是王世强身边的亲信家人,和李黑毛那些粗鲁的船头、船丁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抬手揭去了院中第一扛抬盒上的披红。
里面不外是十几匹水滑光亮的红、绿两色彩锦,皆是泊来的上品宋货,在唐坊里也是专卖给扶桑贵族的昂贵奢侈品。
黄七郎也是咳了一声,爬到了一边的李黑毛也连忙窜了出来,揭开了第二扛抬盒上的披红,露出里面两排垫红绸的黑漆托盘。
盘中的首饰是八钗四环。
每八只精工巧制的白珠钗配四只黄金镯,样样是十足赤金,一共八盘。
再加上后面七抬里的川锦、雁币、玉器以及两支通犀柄于阗刀,这九抬聘礼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海上商品里挑选出来上等货,显然是匆忙备办,算不上十分妥贴合礼。
倒颇有几分海商的财大气粗的架势。
她一眼扫过,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个良妾,娶个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在唐坊里经商的宋商们,大都是明州港来的江浙海商。
因着季风一来一去常要在坊里呆上半年,三四年不归也是常事,他们偶尔会拜托扶桑海商居中牵线,在坊外租买几个十三四岁的新鲜扶桑小妾,聊解寂寞,按口头契约也不过是租一年,便给小妾父母十几袋米、四五匹倭布的价格。
“青娘,南坊上千的坊丁个个都是年轻莽撞的街坊后生,素来只服你家老三季辰虎——”
九杠彩礼摆开,她也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正听到王世强走近一步,恳切劝说,
“我也知道,除他出海带走的人之外,留在南坊的还有五六百人,这些后生平常在坊学、码头、酒馆里都要无事生非,醉酒打架,当初连你订立的坊规都敢违抗,更别提遇上了三郎久久不归这样的大事,若是我不在坊里便罢了,今日既然我在,你自然不用担心……”
她淡笑不语,静立院中。
他见她完全是一副“宁可要死的弟弟,也不要他活的王世强”的模样,强忍着气,眼中忧虑却更深,仿似是一心为她打算,
“青娘,我知道因为太宰府不许外国人建海船的禁令,唐坊一直没有自己的海船,但我这次升为海商纲首后,也和黄七哥一起收购了明州一家船厂,可以在大宋为唐坊造船——”
只要她一点头,答应眼前的亲事,他马上会让手上刚到手的四十八条海船,以及同来的余下海船一起出海,用心寻找她的弟弟,
只要他收了这些彩礼,不仅是造船,他虽然在大宋已经娶妻,也愿意马上以正妻的礼仪与她在唐坊成婚。
“造船?”
她笑了起来,眼神似乎有所转变,“原来王纲首如今也开船厂了?”
她对他的这个提议有了些兴趣,让他觉得,也许连他三年前悔约另娶的事,都可以暂时
放在一边。
三年前,他回大宋前与她私下约定,下一次来唐坊时就向季家下聘求亲,娶她为妻,没料到离开之后,她却听到了他在大宋,以商人庶子的身份娶了明州世宦楼氏一族长房嫡女的消息。
果然是一门绝好的亲事。
“王纲首说的倒让我为难了,我听说大宋海船的船型各有不同,明州港外水浅沙宽,所
以船厂只能造出平底厚板海船,我这唐坊港口却是水深沙薄,又风高浪急,明州港的海船并不适合我唐坊。”
福建海船才更适合唐坊外的海域。
“大妹子!王贤弟的话可都是真的。”
黄七郎终于听到他们正儿八经地说起了生意,也连忙操着他那一口在海商里独一无二的西北口音跳了出来,
“只要有了船厂,有了造船匠,明州不能造咱们不是还能把造船匠请到扶桑来造船?扶桑佛寺塑像时,多是请江浙工匠渡海过来开工的。只要不让扶桑太宰府知道就好了,就凭你们唐坊,难道还在这夷岛海边上找不到一处密港来建船?”
虽然知道她是绝不会把造船这样的大事交到王世强手上,他还是拍着胸膛,打着包票,
“买船厂那笔生意,是我亲自去谈下来的,那里的老船匠几十年的老经验,走南闯北,什么船型都见过,也都造过,只要你点头没有什么造不出来的船。”
按扶桑国的官制,九州太宰府就是管辖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政府部门,远离平安京城,能全权管理九州的海外事务,
而因为历代中土战乱离开故国,逃到扶桑的中土遗民们,有些不愿意迁入扶桑内地,没有户籍得不到土地耕种,所以只能以打渔和贸易为生,正是有了他们,她在这十年里才能建起唐坊。
至于中土最近的那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乱,已经是一百年前北宋灭亡的时候了,在南宋海商黄七郎的眼中,此地已是东海尽头,边蛮岛国。
“……就算是如此,扶桑并不是大宋,这中间的关节要打通,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辰。”
她虽然有兴趣,也并不想多提建船的事。
她当然清楚扶桑的造船术完全无法和大宋相比,没有密封舱,没有指南罗盘,没有海路星图,更不要提巨大的龙脊和桅柱。
这一世的十年经验让她太明白,从东海到南洋直到印度海,完全就是大宋海船的天下,但唐坊造船这样的大事她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放心,便看向了王世强,
“王纲首——听说你买下的那间船厂,在明州颇有名气?”
他当然听出了她一副谈生意的架式,知道刚才进坊时黄七郎的一路劝说才是真正摸准了她的性情,用旧情是打不动她的,威逼更是火上浇油,想要合好如初,还不如公平坦荡地和唐坊谈生意——他忍着不甘,微笑答:
“薄有微名罢了,这船厂以往造出来的商船,是供咱们江浙六家海商纲首使用,也不时被明州府衙里购买、征用为官船,想来为唐坊造船也是足够了。”
她也缓缓点头。
他三年前成婚之后,因为娶了楼氏之女,不仅在明州港根基渐深,在江浙三千商里也是一呼百应了,所以才有如今唐坊外一百里的庞大船队。
“王纲首,想来这一次你同来的船队里,不论是江浙海船还是福建海船,都是集中到了明州港,才在半年前一起出发往高丽去的?”
“原来青娘早知道我们出海往高丽的消息了?陈家的那五条海船,相必是早就向你通信了?”
他正要试探着,看她到底对他这番从明州港出发,率庞大船队赴高丽,回程时特意路过唐坊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毕竟他这一回路经唐坊,绝不是为了让陈家有机会来向她求亲。
要不是陈家的海船上有一位让他不得不忍耐的人物,今日他压根就不会一肚子怒气闯到她家中,平白又和她吵了一回。
“青娘,三年前的事,本是我的错——”
季青辰微微皱眉,并不想再听他说起这些,正要开口截断,黄七郎又向她使着眼色,让她暂为忍耐,好在季家小院东北角的一张小角门,却突然推开,跳出一个**岁小丫头的身影。
“姓王的,你们这些坏蛋!”
她涨红着脸,鼓着腮帮子,一看院子里挤得没地方落脚的二十来个粗壮男子,就丢下手里的簸箕,抢步拦在了季青辰的面前。
她瞪着王世强,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他的脸,愤怒叫道:
“前两次你上门来,要不是大娘子拦住,季三哥早就直接烧了你们家的货栈,现在你仗着季二哥去了高丽读书,季三哥在海上打渔没有回来,又欺到了门上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当我们唐坊里的人都好欺负吗?”
王世强一挑眉,诧异打量着眼前这从没见过的小丫头、
她银盘脸,大眼睛,肌肤洁净,上衣下裤的月白斜襟唐服衣裳,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因为年纪不到十岁,脸颊的婴儿肥还没有消退,额顶头发被剃成了半圆形,露出西瓜一样的白头皮,看着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泥娃娃模样,配上她拦在女主人身前,亮出来一嘴参差不齐,还没有换干净的乳牙,顿时惹笑了满院子的粗野男人。
“蕊娘。”
季青辰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收起了哭笑不得的神情,唤住了那勇气十足的孩子,“不是让你今日把帐替我算完,刚才又去哪里疯玩了?”
“大娘子——”
小蕊娘扭过头,眨巴眨巴圆眼睛,委屈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大娘子教过她,王世强出身的四明王氏,以往也是季家在唐坊里关系最紧密的宋商,不可以直接得罪;王家在唐坊里开了十几家的货栈,一向与唐坊联手在东海上独占海运生意,不可以直接撕破脸……
但大娘子不方便骂的那些话,她不是可以替大娘子骂出来吗?
大娘子不是也这样教她的:
不可以让人欺到头上来,还不知反抗?
何况,大娘子不是早就找到了密港,已经开始建船了吗?何必还和王世强继续打交道?
“去吧,回屋里去替我算帐,否则晚饭可就没有吃了。”
午饭也没有吃的小蕊娘吃惊地看了一眼水轱辘上准备宰鸡的老铁刀,又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缩头的老母鸡,终于明白因为恶客上门,喝大娘子亲手熬的鸡汤暂时是没有了指望。
她怨恨地瞪了一眼王世强和黄七郎,心里却毕竟领会了季青辰向她递过来的眼色。
把南坊里的帐目整理好,叫外面那些因为害怕查帐而找借口闹事的坊丁们哑口无言,才是当务之急。
她收拾起了刚才被她扔在了地上的一簸箕虾米,饿着肚子,脱鞋爬上了季青辰身后的板廊。
她钻进屋子,负气地重重拉上了格门。
外头成年男子们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