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棚里的晚饭还没有用完。楼大人准备成亲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的大户。
没多久,城中各坊的小门小户都开了家门。安心地开始出来走动。
消息到了城南聚义坊魏府里。
魏大官人上了六十,就算穿了一身印大绿花白夏衫子也不显得年轻,他膝下有了二子一女,十二个孙辈,头发已经花白。
但为了魏家的生意能子子孙孙地继续做下去,他把自己歇夏用的凉轩腾了出来,打扫一新,恭请了给韩管家入住。
传信的家丁向前宅凉轩里走去时,魏府老爷正一脸恭敬。垂手站着。
他暂充师爷,陪着韩管事在书房闲话。
能有机会和韩大老爷身边的亲近人说话,这岂不是他难得的福气?
“明翁,这几日见得贵府韩娘子、陈娘子的举止气度,实在是比一般人家的主母还要体面。果然是老夫人调教出来的。”
韩管事倚在了躺椅上,书房中的两名美婢扇风,又有两名美婢跪着捧了果盘。
纤指捻了水漫果子送到韩管事的嘴里。
魏老爷敬陪一边,比小厮还要有眼色。
他稍稍提起了韩老夫人身边的两位内管事韩氏和陈氏。
他把韩老夫人也只是县吏女儿出身的实情甩在一边,埋怨着他自家的老妻早逝。两个儿媳年轻粗鄙,不足以教导儿孙。
“明翁,我六个孙女儿里,有一个十一岁的孩儿。生得如珠似宝,最得老夫的疼爱。我想把这孙女儿送到韩府,在老夫人面前做个侍婢。好好学些规矩。不知可否……?”
“要是一年前,这事情还成。”
因为收足了他的厚礼。眼前又有美人陪伴,韩管事的脸色还好。
他半坐着。挥退了美婢。
魏老爷连忙弯着腰,把耳朵送了上去。
他稍稍提点了魏老爷一句。
“孙女儿送到老夫人跟前,不是不好。如果被大老爷看上,说不定她的叔伯兄弟将来都要靠她。但大老爷最近的心思变了。不好这一口了,喜欢新妇人。”
这一年没出别的事,就出了个茶贼谋反案,这韩管事也感叹着,
“那些私茶贩子敢和大老爷争茶道,倒把大老爷的雄风给激出来了。何苦来?大老爷生下来时没吃过苦,但十来岁时跟着在县刑房里历练,手里的人命多了,定案翻案是他的拿手好戏。哪一个案子不要去几条人命?如今有了儿孙才开始修身养性。何必去惹他。”
“果然是大老爷,知道这新妇最叫人疼。”
魏进财只是个货郎起家的本地土财主,靠着韩府才发家,将来还指望着韩府从指缝里漏下些生意,让自家接下来几代还能富足。
他哪里敢议论谋反的事。
他只遗憾不能用孙女儿替两个儿子换前程了。
他只能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听了老妻的话,说是娶妻娶贤,两个儿媳妇都是小户人家的贤良闺女,姿色上实在拿不出手。
他就算是想不要脸,也没办法把儿媳妇送到韩府里讨好。
“老爷——”
外面在军衙门打探消息的家仆回府,悄悄请了魏老爷出来。
家仆小声禀告了楼大人要办亲事这消息。
但凡是在边州里的人物,没有不关心战事的。
他喜上眉梢,进了书房,拱手对韩管事道:
“明翁,咱们楚州这边应该是一路捷报,就算是长江上的战事还胶着不动,楼大人军辕下的武宁、寿威两军沿运河进山东,拿下五六座州城应该是不成问题了。”
否则统军大将怎么有心情谈论成亲的事?
他在边州,都不知道看过多少位将官因为忙着在榷场里捞钱,外面金人围城,府里娶妇纳妾,贻误军机,被弹劾为临阵怯战的。
楼大人不好这调调,他现在这副从容劲,将来必定是要高升。
在韩管家的颔首后,魏大官人唤了自家的管事进来,捋着花白的须发让他去内宅,和管家的大儿媳妇交代清楚。
“去和少夫人说。就说是我的话,虽然现在不好出门去走动,但早些准备贺礼。多用心。记得要送四份。”
管事连忙应了,都不用问,就明白一份是楼大人府上,一份上是隔壁季府上。
另两份是替韩府准备的。
“明翁,那季府大娘子在寺院里清修,为高僧祷福。送些金玉俗物只怕不入她的眼。”
他犹豫着要不要还送一份到龙树精舍的时候,韩管事一咳,笑道:
“佛祖也喜欢铸金身。青龙寺的和尚就不吃粮了?更用心一些才好。不是为了她一个吃斋妇人,是为了让楼大人看到。”(未完待续。。)
240 诰命落空
美婢走进,送上了消暑的汤饮。
魏大官人亲手揭了盖,挥手叫美婢送上。
韩管事就着纤手饮着凉汤,觉得这魏进财懂进退,会侍候,又给他塞足了好处。
他少不了要拉拨他们家一回,也能让韩府在那季娘子面前讨个好。
“这山阳城里的榷场巨商多。你如今虽然也是数十万贯的身家,却不是靠榷场吃饭,难免被排挤。”
魏进财听得心有戚戚道:
“不只是我,连季府从两浙来这里河道主讨生活,也被排挤。”
“季家在城内有楼大人顶着,在榷场有黄氏货栈扶着。他们怕什么?”
韩管事冷笑着,
“等东河道一打通,他们能走长江水路了。山阳城的人还怎么把他们怎么样?这里离两浙太远,不知道他们家和黄氏货栈是什么关系。黄氏货栈的东主里有一位是京城里韩宰相府的幕客,听说如今也已经出仕。要交结上这样的人物可不容易。”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魏进财,
“你也别想着把孙女儿送到老夫人身边了,季府是要给帮里的头目配妻室,你怎么就不知道巴结上去?”
“这……”
魏进财为难了起来。
魏家内宅里,大少夫人正陪着两位韩府内管事在花厅外间里说话。
花厅凉爽,夏花如锦。
内厅间里,二少夫人带着两房六位嫡庶小姐。做些针绣,说些闲话。
得了公公的吩咐后,大少夫人的眼光就向内厅看了过去。忍不住猜测着:
把二房庶女送到韩府给大老爷做小妾的事情,不知道成与没成。
她先叫人去开了库,早些准备楼季两府的贺礼,又叹了一口气,向韩娘子诉苦道:
“干妈,这备礼再用心。楼、季两府什么没见过?人情来往都要见面才好攀谈。上回去了季府,才知道了这位季大娘子在府里管事。实在是让干妈为难了。”
她愁着送再重的礼。也没办法见着季娘子的面。
韩娘子在八月天里饮着热茶,不紧不慢地笑着,道:
“急什么?你们家毕竟不是榷商出身。根基浅了。没办法到她面前去。”
“干妈说得正是。”
少夫人知道分寸,没敢递贴拜见过季青辰,更不知道她在京城里的事情。
她只知道楼大人最近订了亲,她这才想明白。
原来季三官人是楼大人的未来妻弟。
想到隔壁季府这样好的靠山。公公必定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她看了韩娘子一眼,问了些韩府里教养闺女的规矩,也暗示了公公想让庶女为妾的意思。
接着,她渐渐说到了季娘子从京城过来,不知道喜好。
这就有了求教的恳切。
韩娘子笑了起来,看着花厅内间整齐坐着的魏府六位嫡庶娘子,指点道:
“到了大老爷跟前为妾虽然好,但自家的孩子何必这样委屈。”
让小姐们同在花厅玩耍。这本就是请她看看女红手艺,容貌举止。
有请她举荐的的意思。
二房庶女虽然是容貌最好的。但要是嫡女被看上了,魏家也是愿意的。
舍出去一个女儿,还能保住下两代的富足。
“娘子们也是金奴银婢地娇养长大的,何不就让她们和季府里的舅兄、管事头目们结亲?好歹也是个正室夫人。在爹娘面前也能照应好。”
韩娘子提点着,
“我们家二老爷如今正在京城里走门路,想去见一见楼大人。到现在都没消息。你们家掉下来这样好的机会,千万把握住了。”
……
要让自家的孙女儿嫁给船帮里的头目,这却是个为难的事。
韩府里走不通,魏进财退而求其次。
他未尝没想到让孙女儿进季府里给季辰虎做妾。
至于送到楼云身边,他是想也不敢想。
但下嫁到船帮里去,就算是正头夫人也吃了亏。
韩管事的意思,季府的主母许娘子似乎和季娘子亲近,送妾还要缓一缓看看才好。
“明翁这是老成之言。”
魏进财从善如流,唤了人回来,道:
“季府的许四舅爷在坊里安排联防巡查,为的是保一方平安。好生辛苦。如今虽然有捷报了。但咱府里的家丁岂能懈怠?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叫许四舅子不满意了,报到我这里来。就直接从府里赶出去!他们爷娘兄弟在作坊里的活计也都一并开革了。”
魏大官人巴结了季府,又讨好了韩府,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左右逢源。
韩管事捻着鼠毛须,半闭着语,久久不语。
“进财,这事情只怕没这样简单。”
他一个韩府的管事,年纪不过四十,唤着魏家六十岁的老爷就像是唤子侄晚辈。
“还请明翁指点。”
魏老爷觉得理所当然。
他指望着韩管事在大老爷面前说上一句话,明年再拨十万贯的茶器生意到他的二十来座手工作坊里来。
他顶着花白的头,恭眉顺眼地听着。
“你看,这回我能过长江来山阳。不过是因为攻打江陵府那一处的郭统制破了城过了江。我现在不能回去,是他那一路过江后已经在符离惨败。其余两路连一场都没胜就败了。如今金军分九路而下,山阳城这里越胜越招摇,只怕要被围住了……”
魏老爷突然发现,他的家业有些不安全时,龙树精舍里,季青辰让家将、坊丁们都下去歇息。
喜庆热闹都消退了去。
楼云用了饭之后,也没有回军衙门,而是和她到了卷棚内间说话。
放下了藤编的卷帘,季青辰帮他脱了官袍,让他倚在了内间的云床上歇息。
他抓紧了季青辰的手,让她同坐在一处,喃喃苦笑道:
“这回你只能嫁给我了。”
他安慰着她,刚才散席时,他已经让楼春他们去传话。
就说她今日闻得捷报,欢喜说这些亲事,全是因为是她伤心金阁寺被烧,对金人恨极。
“……”
楼云的脑筋转得如此快,季青辰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对她的呆怔,他露出这是小事一桩,我完全可以帮你搞定的神色,叹道:
“我本来想,这回要是打赢了,我应该能升个两级,由从三品升到正二品,朝廷里有用品级换诰命的规矩,我就和官家说,我不升品级了。用一个品级给你换个诰命,比县夫人高一级。再用一个品级给我母亲追封个诰命——可惜这回怕是白想了。”(未完待续。。)
241 吃饭娶亲
说了这话后,楼云伸手把她揽到了怀中,两人在云床上静静坐了半晌。
八月里的蝉鸣随着天色的入夜,渐渐地由喧嚣而至于平静。
黑漆草丛处的蛐蛐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起来。
家将们守驻巡查的刀鞘声撞在了皮甲铜扣上。
二白和四白还在外面互相舔着毛。
狗卷舌头的口水呼噜声里,不时冒出一个轻轻的饱嗝。
季青辰知道他呆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伏在他胸口,突然间抬头问道:
“你阿爹呢,也不为他追封一回?”
难不成楼云也和光宗皇帝一样,和老爹处不好?
季青辰正胡思着,楼云垂眼看她,淡定道:
“下回还有机会。他是家主,怎么能和老婆、儿媳妇抢这些东西。”
季青辰也笑了起来。
她能听出他言语中的感伤,她知道,楼云是遗腹子,从没见过父亲。
不过是说些家事,开些玩笑,让他心情轻松一下。
“……趁还来得及,你今晚就离开山阳吧。”
楼云抚着她的脸庞,终是说出了这句话,
“金军南下现在到了徐州,水师沿着黄河就要到淮水了。他们到咱们这里也是打算要抄后路,他们要是直接攻破了山阳,宿州那边的李全怎么可能守得住?”
季青辰虽然不懂战事,但唐坊也是走私贩子洗白。拼杀出来的家业。
她想着淮水两岸,北岸宿州在李全手上,南岸楚州在楼云手上。两城对峙。
如果好好配合,这战事也不是没有得胜的机会。
只不过,长江上的三路友军不给力,敌人全盯着这边来了。
恶战难免的情况下,安定人心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才和楼云旁若无人地说起了亲事。
他看起来应该很高兴。
她想了想,把江西茶商韩府来招揽船帮的事情说了。
她用办喜事的口气说着,道:
“我打听了。韩府刚和江西鄱阳湖上的一家湖帮结了亲,韩府的一名族女嫁去做了帮主夫人。我看他们家是长江沿岸的地头蛇,又真心想在水上拉拢一些帮手。”
因为不知道这韩姓是不是和京城韩宰相有关系。她还仔细查过。
韩宰相是旧勋贵出身,韩茶商家是地方小土豪出身。
完全不沾边。
“我想趁着这机会,请韩家出面,在他们的茶园户、铺户、茶客里替三郎的帮里兄弟说几门亲事。”
季青辰告诉了他。她向韩家先提出的条件。
这对韩家来说。根本就是小事。
“……”
楼云瞪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在她的不耐烦推搡里,他无奈叹气,
“这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事情……”
“打死打生的是军国大事,但吃饭成亲也是人生大事。”
她便也严肃了脸,模仿楼云说公事的脸色。道:
“你放心,我没想和韩府联姻。我只和他们手下身家清白的茶园主、茶户们结亲。将来韩府要是被当成是豪强鱼肉地方定了罪。满门抄斩的。那也和咱们无关。”
楼云瞟着她,面上的神色变幻。
“你听说什么了?”
“什么?”
季青辰若无其事地回视,到得最后,她还是没顶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楼云暗骂了楼春那几个小子嘴啐,揽着她道:
“韩府进了西南的茶路,他家胃口太大。居然让关河他们家告到我面前来了。”
季青辰知道西南的私茶贩子要到边境去贩茶,少不就要投附于沿边的西南夷土司。
就比如西南、江北两地的榷场里,楼云有暗股的货栈主卖茶叶,夷货。
这是他牵了线和土司们合开的。
否则武宁军、寿威军里轮换调防的六千峒丁,他们哪里愿意离开乡土到江北来?
楼云既然要用这些土司,自然就要保着他们的利益。
“韩家从江西运货过去,仗着垄断了福建茶场和江西茶场的货源,他们给船帮里抽成压到了一成,给土司的抽成压到了两成。好厉害的手段。”
楼云淡笑着,站起来拿起了衣架上的官袍。
她上前接了,替他穿衣。
楼云心中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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