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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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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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第
十一回)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
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旧诗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红的旧仆阿珠向莲生问起:“小红先生那儿这就是
个娘在跟局?”又问:“那么大阿金出来了,大姐也不用?”莲生只点点头。下接吸水烟一
节。
  小红为了姘戏子坏了名声,落到这地步。他对她彻底幻灭后,也还余情未了。写他这样
令人不齿的懦夫,能提升到这样凄清的境界,在爱情故事上是个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岁第一次看这书,看完了没得看了,才又倒过来看前面的序。看到刘半农引这
两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
  此后二十年,直到出国,每隔几年再看一遍《红楼梦》《金瓶梅》,只有《海上花》就
我们家从前那一部亚东本,看了《胡适文存》上的《海上花》序去买来的,别处从来没有。
那么些年没看见。也还记得很清楚,尤其是这两段。
  刘半农大概感性强于理性,竟轻信清华书局版许堇父序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记传
闻,以为《海上花》是借债不遂,写了骂赵朴斋的,理由是(一)此书最初分期出版时,“
例言”中说:
  所载人名事实,均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
  刘半农认为这是小说家惯技;这样郑重声明,更欲盖弥彰,是“不打自招”;(二)赵
朴斋与他母妹都不是什么坏人,在书中还算是善良的,而下场比谁都惨,分明是作者存心跟
他们过不去。
  “书中人物纯系虚构”,已经成为近代许多小说例有的声明,似不能指为“不打自招”
。好人没有好下场,就是作者借此报复泄愤,更是奇谈,仿佛世界上没有悲剧这样东西,永
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胡适分析许序与鲁迅的小说史,列举二人所记传闻的矛盾:
  许:赵朴斋尽买其书而焚之。(显然出单行本时赵尚未死。)
  鲁:赵重赂作者,出到第二十八回辍笔。赵死后乃续作全书。
  许:作者曾救济赵。
  鲁:赵常救济作者。
  许:赵妹实曾为娼。
  鲁:作者诬她为娼。
  胡适又指出韩子云一八九一年秋到北京应乡试,与畅销作家海上漱石生(孙玉声)同行
南归,孙可以证明他当时不是个穷极无聊靠敲诈为生的人。《海上花》已有廿四回稿,出示
孙。次年二月,头两回就出版了,到十月出版到第二十八回停版,十四个月后出单行本。
  有因得“重赂”而辍笔的时候?
  又引末尾赵二宝被史三公子遗弃,吃尽苦头,被恶客打伤了,昏睡做了个梦,梦见三公
子派人来接她。她梦中向她母亲说的一句话,觉得单凭这一句,“这书也就不是一部谤书”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格!这部《
海上花列传》也就此结束了。
——胡适序第三节
  此书结得现代化,戛然而止。作者踽踽走在时代前面,不免又有点心虚胆怯起来,找补
了一篇“跋”,一一交代诸人下场,假托有个访客询问。其实如果有读者感到兴趣,绝不会
不问李浣芳是否嫁给陶玉甫,唯一的一个疑团。李漱芳死后,她母亲李秀姐要遵从她的遗志
,把浣芳给玉甫作妾,玉甫坚拒,要认她作义女,李秀姐又不肯。陶云甫自称有办法解决,
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被打断了,就此没有下文了。
  陶云甫唯一关心的是他弟弟,而且他绝没有逼着弟弟纳妾之理,不过他也觉得浣芳可爱
(见第四十一回——原第四十三回),要防玉甫将来会懊悔,也许建议把浣芳交给云甫自己
的太太,等她大一点再说,还是可以由玉甫遣嫁。但是玉甫会坚持名份未定,不能让她进门
。僵持拖延下去,时间于李秀姐不利,因为浣芳不宜在妓院里待下去。一明白了玉甫是真不
要她,也就只好让他收作义女了。
  浣芳虽然天真烂漫,对玉甫不是完全没有洛丽塔心理。纳博柯夫名著小说《洛丽塔》—
—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逊主演——写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互相引诱成奸。在心
理学上,小女孩会不自觉地诱惑自己父亲。浣芳不但不像洛丽塔早熟,而且晚熟到近于低能
儿童,所以她初恋的激情更百无禁忌,而仍旧是无邪的。如果嫁了玉甫,两人之间过去的情
事就仿佛给追加了一层暧昧的色彩。玉甫也许就为这缘故拒绝,也是向漱芳的亡灵自明心迹
,一方面也对自己撇清——他不是铁石人,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作者不愿设法代为撮合,大快人心,但是再写下去又都是反高潮,认义女更大煞风景。
及早剪断,不了了之,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办法。
  刘半农惋惜此书没多写点下等妓院,而掉转笔锋写官场清客。我想这是刘先生自己不写
小说,不知道写小说有时候只要剪裁得当,予人的印象仿佛对题材非常熟悉;其实韩子云对
下等妓院恐怕知道的尽于此矣。从这书上我们也知道低级妓院有性病与被流氓殴打的危险,
妓女本身也带流气,碰见殷实点的客人就会敲诈。大概只能偶一观光,不能常去。文艺没什
么不应当写哪一个阶级。而且此处结构上也有必要。因为赵二宝跟着史三公子住进一笠园,
过了一阵子神仙眷属的日子,才又一跤栽下来,爬得高跌得重。如果光是在他公馆里两人镇
日相对,她也还是不能完全进入他的世界,比较单调,容易腻烦。
  写一笠园,至少让我们看到家妓制度的珍贵的一瞥。《红楼梦》里学戏的女孩子是特殊
情形,专为供奉归宁的皇妃的。
  一般大概像此书的琪官瑶官的境遇。瑶官虚岁十四,才十三岁,被主人收用已经有些时
了。书中喜欢幼女的只有齐韵叟一人——别人喜欢跟她们闹着玩。尹痴鸳倒是爱林翠芬,但
是也宁可用张秀英泄欲。而齐韵叟也并不是因为年老体衰,应付不了成熟的女性——他的新
宠是嫁人复出的苏冠香。
  琪官瑶官与孙素兰夜谈,瑶官说孙素兰跟华铁眉要好,一定是嫁他了。孙素兰笑她说得
容易,取笑她们俩也嫁齐大人。
  瑶官说她“说说就说到歪里去”,也就是说老人奸淫幼女,不能相提并论。书中韵叟与
琪官的场面写得十分蕴藉,只借口没遮拦的瑶官口中点一笔。
  齐韵叟带着琪官瑶官在竹林中撞见小赞,似乎在向另一人求告,没看清楚是谁,这人已
经跑了。事后盘问她们,琪官示意瑶官不要说,只告诉韵叟“不是我们花园里的人”,想必
是说不是齐府的人,不致玷辱门风。这件事从此没有下文了,直到“跋”列举诸人下场,有
“小赞小青挟赀远遁”句。
  原来小赞私会的是苏冠香的大姐小青。相等于“诗婢”的诗僮小赞,竟抛下举业,与情
人私奔卷逃。那次约会被撞破,琪官代为隐瞒,想必是怕结怨。苏冠香是小小姨身份,皇亲
国戚兼新宠,正如杨贵妃的妹妹虢国夫人。琪官虽然不知道冠香向韵叟诬赖她与孙素兰同性
恋,一定也晓得她是冠香的“眼中钉”(见回目)。再揭破丑闻使冠香大失面子,更势不两
立了。那神秘人物是小青,书中没有交代,就显不出琪官的机警与她处境的艰难。
  总是因为书至此已近尾声,下文没有机会插入小赞小青的事,只好在跋内点破,就像第
十三回“抬轿子周少和碰和”的事也只在回目中点明,回内只字不提。
  但是由跋追补一笔,力道不够。当时琪官一味息事宁人,不许瑶官说出来,使人不但气
闷而且有点反感。她说与小赞在一起的是外人,倌人带来的大姐除了小青,还有林素芬林翠
芬也带了大姐来,大概是娘姨大姐各一,两人合用。像赵二宝就只带了个娘姨阿虎,替她梳
头,那是不可少的。孙素兰只带一个大姐,想必是像卫霞仙处阿巧的两个同事,少数会梳头
的大姐。
  娘姨不大有年轻貌美的。小赞向这人求告,似是向少女求爱或求欢——再不然就是身份
较高的人。
  书中男仆如张寿匡二都妒忌主人的艳福,从中捣乱,激动得简直有点心理变态。曾经有
人感叹中国的女仆长年禁欲,其实男仆也不能有家庭生活。固然可以嫖妓;倒从来没有妄想
倌人垂青的,这一点上阶级观念非常严。不过小赞不是普通的庸仆,有学问有前途,而且屡
次当众出风头。平时倌人时刻有娘姨跟着,在一笠园中却自由自在,如苏冠香林翠芬都独自
游荡。因此有可能性的女子浩如烟海,无从揣测。比较像是孙素兰的大姊,琪官代瞒是卫护
义姊——还是失意的林翠芬移情别恋?这些模糊的疑影削弱了琪官的这一场戏,也是她的最
后一场,使这特殊的少女整个的画像也为之减色。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这才可能琢磨
出琪官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经迟了一步。
  作者的同乡松江颠公写他“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但是又说他“家境
寒素”。刘半农说:
  相传花也怜侬本是巨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的,因为要在堂
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万家私不可。
  也许聪明人不一定要有巨万家私,只要肯挥霍,也就充得过去了。他没活到四十岁,倒
已经“家境寒素”,大概钱不很多,禁不起他花。
  作者在“例言”里说:“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
从来说部所未有。”其实《红楼梦》已有,不过不这么明显(参看宋淇著《红楼梦里的病症
》等文)。有些地方他甚至于故意学《红楼梦》,如琪官瑶官等小女伶住在梨花院落——《
红楼梦》的芳官藕官等住在梨香院。小赞学诗更是套香菱学诗。《海上花》里一对对的男女
中,华铁眉孙素兰二人唯一的两场戏是吵架与或多或少的言归于好,使人想起贾宝玉林黛玉
的屡次争吵重圆。这两场比高亚白尹痴鸳二才子的爱情场面都格调高些。
  华铁眉显然才学不输高亚白尹痴鸳,但是书中对他不像对高尹的誉扬,是自画像的谦抑
的姿势。口角后与孙素兰在一笠园小别重逢,他告诉她送了她一打香槟酒,交给她的大姐带
回去了。不论作者是否知道西方人向女子送花道歉的习俗——往往是一打玫瑰花——此处的
香槟酒也是表示歉意的。一送就是一箱,——十二瓶一箱——手面阔绰。孙素兰问候他的口
吻也听得出他身体不好。作者早故,大概身体不会好。
  当时男女仆人已经都是雇佣性质了,只有婢女到本世纪还有。书中只有华铁眉的“家奴
华忠”十分触目。又一次称为“家丁”,此外只有洋广货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
  明人小说《三言二拍》中都是仆从主姓。婢女称“养娘”,“娘”作年青女子解,也就
是养女。僮仆想必也算养子了。所以《金瓶梅》中仆人称主人主妇为“爹”“娘”,后世只
升格为“爷(爷)”“奶奶”。但是《金瓶梅》中仆人无姓,只有一个善颂善祷的名字如“
来旺”,像最普通的狗名“来富”。这可能是因为《三言二拍》是江南一带的作品,保留了
汉人一向的习俗,《金瓶梅》在北方,较受胡人的影响。辽金元都歧视汉人,当然不要汉人
仆役用他们的姓氏。
  清康熙时河南人李绿园著《歧路灯》小说,书中谭家仆人名叫王中。乾隆年间的《儿女
英雄传》里,安家老仆华忠也用自己的姓名。显然清朝开始让仆人用本姓。同是歧视汉人,
却比辽金元开明,不给另取宠物似的名字,替他们保存了人的尊严。但是直到晚清,这不成
文法似乎还没推广到南方民间。
  年代介于这两本书之间的《红楼梦》里,男仆有的有名无姓,如来旺(旺儿)、来兴(
兴儿),但是绝大多数用自己原来的姓名,如李贵、焦大、林之孝等。来旺与兴儿是贾琏夫
妇的仆人,来自早稿《风月宝鉴》,贾瑞与二尤等的故事,里面当然有贾琏凤姐。此后写《
石头记》,先也还用古代官名地名,仆名也仍遵古制;屡经改写,越来越写实,仆人名字也
照本朝制度了。因此男仆名字分早期后期两派。唯一的例外是鲍二,虽也是贾琏凤姐的仆人
,而且是二尤故事中的人物,却用本姓。但是这名字是写作后期有一次添写贾母的一句隽语
:“我哪记得背着抱着的?”——贾琏凤姐为鲍二家的事吵闹时——才为了谐音改名鲍二,
想必原名来安之类。
  《海上花》里也是暗合制。齐韵叟的总管夏余庆,朱蔼人兄弟的仆人张寿,李实夫叔侄
的匡二,都用自己原来的姓名。
  朱家李家都是官宦人家。知县罗子富的仆人高升不会是真姓高,“高升”“高发”是官
场仆人最普通的“艺名”,可能是职业性跟班,流动性大,是熟人荐来的,不是罗家原有的
家人,但是仍旧可以归入自己有姓的一类。
  火灾时王莲生向外国巡警打了两句洋文,才能通过,显然是洋务官员。他对诗词的态度
伦俗(第三十三回),想必不是正途出身。他的仆人名叫来安,商人陈小云的仆人叫长福,
都是讨吉利的“奴名”,无姓。
  洋广货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奢”字是借用字音,原名疑是“舍子”(舍给佛
门),“舍”音“奢”,但是吴语音“所”,因此作者没想到是这个字。孩子八字或是身体
不好,挂名入寺为僧,消灾祈福,所以乳名叫舍子,不是善颂善祷的奴名,因此应当有姓—
—姓殳,像华铁眉的家丁华忠姓华一样。
  华铁眉住在乔老四家里,显然家不在上海。他与赖公子王莲生都是世交,该是旧家子弟
。殳三是广东人,上代是广州大商人,在他手里卖掉许多珍贵的古玩。
  “华”“花”二字相通,华铁眉想必就是花也怜侬了。作者的父亲曾任刑部主事。他本
人没中举,与殳三同是家道中落,一个住在松江,一个寄籍上海,都是相当孤立,在当代主
流外。那是个过渡时代,江南华南有些守旧的人家,仆人还是“家生子儿”(《红楼梦》中
语),在法律上虽然自由,仍旧终身依附主人,如同美国南方战争后解放了的有些黑奴,所
以仍旧像明代南方的仆从主姓。
  官场仆人都照满清制度用本姓,但是外围新进如王莲生——海禁开后才有洋务官员——
还是照民间习俗,不过他与陈小云大概原籍都在长江以北,中原的外缘,还是过去北方的遗
风,给仆人取名来安,长福——如河南就已经满化了。以至于有三种制度并行的怪现象。
  华铁眉“不喜热闹”,酒食“征逐狎昵皆所不喜”。这是作者自视的形象,声色场中的
一个冷眼人,寡欲而不是无情。
  也近情理,如果作者体弱多病。
  写华铁眉特别简略,用曲笔,因为不好意思多说。本来此书已经够简略的了。《金瓶梅
》《红楼梦》一脉相传,尽管长江大河滔滔泊泊,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
引起后世许多误解与争论。《海上花》承继了这传统而走极端,是否太隐晦了?
  没有人嫌李商隐的诗或是英格玛·柏格曼的影片太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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