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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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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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
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MichaelAngelo的一个未完工的石像,题名《黎明》的,只是一个粗糙的
人形,面目都不清楚,却正是大气磅礴的,象征一个将要到的新时代。倘若现在也有那样的
作品,自然是使人神往的,可是没有,也不能有,因为人们还不能挣脱时代的梦魇。
  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我用这手
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我存着这个
心,可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
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
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
朴,也更放恣的。
  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而描写战
争与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败在技术的成份大于艺术的成份。和恋爱的放恣相比,战争是被驱
使的,而革命则有时候多少有点强迫自己。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
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
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做过于华靡。但我以为用《旧约》那样单纯的写法是做不通的,托尔斯
泰晚年就是被这个牺牲了。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但我以为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
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粼
,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的。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只是我
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
浮华之中有素朴,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耽溺,流连忘返了。虽然如此,我还是保持我
的作风,只是自己惭愧写得不到家。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文学的习作者。
  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
思,可是嫌它不够严肃。但我只能做到这样,而且自信也并非折衷派。我只求自己能够写得
真实些。
  还有,因为我用的是参差的对照的写法,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
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候主题欠分明。但我以为,文学的主题或者是可以改进
一下。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许多留到
现在的伟大作品,原来的主题往往不再被读者注意。因为事过境迁之后,原来的主题早已不
使我们感觉兴趣,倒是随时从故事本身发现了新的启示,使那作品成为永生的。就说《战争
与和平》罢,托尔斯泰原来是想归结到当时流行的一种宗教团体的人生态度的,结果却是故
事自身的展开战胜了预定的主题。这作品修改七次之多,每次修改都使预定的主题受到了惩
罚。终于剩下来的主题只占插话的地位,而且是全书中安放得最不舒服的部分,但也没有新
的主题去代替它。因此写成之后,托尔斯泰自己还觉得若有所失。和《复活》比较,《战争
与和平》的主题果然是很模糊的,但后者仍然是更伟大的作品。至今我们读它,依然一寸寸
都是活的。现代文学作品和过去不同的地方,似乎也就在这一点上,不再那么强调主题,却
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
  《连环套》就是这样子写下来的,现在也还在继续写下去。
  在那作品里,欠注意到主题是真,但我希望这故事本身有人喜欢。我的本意很简单:既
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就来描写它。
  现代人多是疲倦的,现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所以有沉默的夫妻关系,有怕致负责
,但求轻松一下的高等调情,有回复到动物的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动物式的人,不是动
物,所以比动物更为可怖。还有便是姘居,姘居不像夫妻关系的郑重,但比高等调情更负责
任,比嫖妓又是更人性的。走极端的人究竟不多,所以姘居在今日成了很普遍的现象。姘居
生活的男人的社会地位,大概是中等或中等以下,倒是勤勤俭俭在过日子的。他们不敢大放
肆,却也不那么拘谨得无聊。他们需要活泼的,着实的男女关系,这正是和他们其他方面生
活的活泼而着实相适应的。他们需要有女人替他们照顾家庭,所以,他们对于女人倒也并不
那么病态。《连环套》里的雅赫雅不过是个中等的绸缎店主,得自己上柜台去的。如果霓喜
能够同他相安无事,不难一直相安下去,白头偕老也无不可。他们同居生活的失败是由于霓
喜本身性格上的缺陷。
  她的第二个男人窦尧芳是个规模较好的药材店主,也还是没有大资本家的气派的。和霓
喜姘居过的一个小官吏,也不过仅仅沾着点官气而已。他们对霓喜并没有任何特殊心理,相
互之间还是人与人的关系,有着某种真情,原是不足为异的。
  姘居的女人呢,她们的原来地位总比男人还要低些,但多是些有着泼辣的生命力的。她
们对男人具有一种魅惑力,但那是健康的女人的魅惑力。因为倘使过于病态,便不合那些男
人的需要。她们也操作,也吃醋争风打架,可以很野蛮,但不歇斯底里。她们只有一宗不足
处:就是她们的地位始终是不确定的。疑忌与自危使她们渐渐变成自私者。
  这种姘居生活中国比外国更多,但还没有人认真拿它写过。鸳鸯蝴蝶派文人看看他们不
够才子佳人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他们既不像爱,又不像嫖,不够健康,又不够病态,缺乏
主题的明朗性。
  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动的是霓喜对于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这物质生活却需要随时下
死劲去抓住。她要男性的爱,同时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顾,每致人财两空。结果她觉得什
么都靠不住,还是投资在儿女身上,囤积了一点人力——最无人道的囤积。
  霓喜并非没有感情的,对于这个世界她要爱而爱不进去。
  但她并非完全没有得到爱,不过只是摭食人家的残羹冷炙,如杜甫诗里说:“残羹与冷
炙,到处潜酸辛。”但她究竟是个健康的女人,不至于沦为乞儿相。她倒像是在贪婪地嚼着
大量的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依恃着她的体质,而豆饼里也多少有着滋养,但终于不免吃伤了
脾胃。而且,人吃畜牲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至于《连环套》里有许多地方袭用旧小说的词句——五十年前的广东人与外国人,语气
像《金瓶梅》中的人物;赛珍珠小说中的中国人,说话带有英国旧文学气息,同属迁就的借
用,原是不足为训的。我当初的用意是这样:写上海人心目中的浪漫气氛的香港,已经隔有
相当的距离;五十年前的香港,更多了一重时间上的距离,因此特地采用了一种过了时的辞
汇来代表这双重距离。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过份了。我想将来是可以改掉一点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夜营的喇叭
  晚上十点钟,我在灯下看书,离家不远的军营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调子。几个简单的
音阶,缓缓地上去又下来,在这鼎沸的大城市里难得有这样的简单的心。
  我说:“又吹喇叭,姑姑可听见?”我姑姑说:“没留心。”
  我怕听每天晚上的喇叭,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我说:“哪,又吹起来了。”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声音极低,绝细的一丝,几次断
了又连上。这一次我也不问我姑姑听得见听不见了。我疑心根本没有什么喇叭,只是我自己
听觉上的回忆罢了。于凄凉之外还感到恐惧。
  可是这时候,外面有人响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调子。我突然站起身,充满
喜悦与同情,奔到窗口去,但也并不想知道那是谁,是公寓楼上或是楼下的住客,还是街上
过路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借 银 灯
  有一出绍兴戏名叫《借红灯》。因为听不懂唱词,内容我始终没弄清楚,可是我酷爱这
风韵天然的题目,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借银灯》,无非是借了水银灯来照一照我们四
周的风俗人情罢了。水银灯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发人深省的也未尝没有。
  我将要谈到的两张影片,《桃李争春》与《梅娘曲》,许是过了时了,第三轮的戏院也
已放映过,然而内地和本埠的游艺场还是演了又演,即使去看的是我们不甚熟悉的一批观众
,他们所欣赏的影片也有讨论的价值。
  我这篇文章并不能算影评,因为我看的不是电影而是电影里的中国人。
  这两张影片同样地涉及妇德的问题。妇德的范围很广,但是普通人说起为妻之道,着眼
处往往只在下列的一点:怎样在一个多妻主义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义。《梅
娘曲》里的丈夫寻花问柳,上“台基”去玩弄“人家人”。
  “台基”的一般的嫖客似乎都爱做某一种噩梦,梦见他们自己的妻子或女儿在那里出现
,姗姗地应召而至,和他们迎头撞上了。这石破天惊的会晤当然是充满了戏剧性。我们的小
说家抓到了这点戏剧性,因此近三十年的社会小说中常常可以发现这一类的局面,可是在银
幕上还是第一次看到。梅娘被引诱到台基上,碰巧遇见了丈夫。他打了她一个嘴巴。她没有
开口说一句话的余地,就被“休”掉了。
  丈夫在外面有越轨行动,他的妻是否有权利学他的榜样?
  摩登女子固然公开反对片面的贞操,即是旧式的中国太太们对于这问题也不是完全陌生
。为了点小事吃了醋,她们就恐吓丈夫说要采取这种报复手段。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总是拿它当笑话看待。
  男子们说笑话的时候也许会承认,太太群的建议中未尝没有一种原始性的公平。很难使
中国人板着脸作此项讨论,因为他们认为世上没有比奸淫更为滑稽可笑的事。但是如果我们
能够强迫他们采取较严肃的评判态度的话,他们一定是不赞成的。从纯粹逻辑化的伦理学观
点看来,两个黑的并在一起并不是等于一个白的,二恶相加不能成为一善。中国人用不着逻
辑的帮助也得到同样的结论。他们觉得这办法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女太太若是认真那么做
去,她自己太不上算。
  在理论上或许有这权利,可是有些权利还是备而不用的好。
  虽如此说,这一类的问题是茶余酒后男宾女宾舌战最佳的资料。在《梅娘曲》中,艳窟
里的一个“人家人”便侃侃地用晚餐席上演说的作风为她自己辩护着。然而我们的天真的女
主角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什么权利不权利的话。一个坏蛋把她骗到那不名誉的所在去,她以为
他要创办一个慈善性质的小学,请她任校长之职,而丈夫紧跟着就上场,发生了那致命的误
会。她根本没有机会考虑她是否有犯罪的权利——还没走近问题的深渊就滑倒了,爬不起来

  《桃李争春》里的丈夫被灌得酩酊大醉,方才屈服在诱惑之下,似乎情有可原。但是这
特殊情形只有观众肚里明白。他太太始终不知道,也不想打听——仿佛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她只要他——落到她份内的任何一部分的他。除此之外她完全不感兴趣。若是他不幸死了,
她要他留下的一点骨血,即使那孩子是旁的女人为他生的。
  《桃李争春》是根据美国片《情谎记》改编的,可是它的题材却贴恋着中国人的心。这
里的贤妻含辛茹苦照顾丈夫的情人肚里的孩子,经过若干困难,阻止那怀孕的女人打胎。—
—这样的女人在基本原则上具有东方精神,因为我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以宗祠为重。
  在今日的中国,新旧思想交流,西方个人主义的影响颇占优势,所以在现代社会中,这
样的妇女典型,如果存在的话,很需要一点解释。即在礼教森严的古代,这一类的牺牲一己
的行为,里面的错综心理也有可研究之处。《桃李争春》可惜浅薄了些,全然忽略了妻子与
情妇的内心过程,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导演李萍情的作风永远是那么明媚可喜。尤其使男性观众感到满意的是妻子与外妇亲狎
地,和平地,互相拥抱着入睡的那一幕。
  有这么一个动听的故事,《桃李争春》不难旁敲侧击地分析人生许多重大的问题,可是
它把这机会轻轻放过了。《梅娘曲》也是一样,很有向上的希望而浑然不觉,只顾驾轻车,
就熟路,驶入我们百看不厌的被遗弃的女人的悲剧。梅娘匆匆忙忙,像名人赴宴一般,各处
到了一到——她在大雨中颠踬,隔着玻璃窗吻她的孩子,在茅庐中奄奄一息,终于死在忏悔
了的丈夫的怀中,在男人的回忆里唱起了湖上的情歌。合法的传奇剧中一切百试百验的催泪
剂全在这里了,只是受了灯光的影响,演出上很受损失。
  多半是因为这奇惨的灯光,剧中所表现的“欢场”的空气是异常地阴森严冷。马骥饰台
基的女主人,那一声刻板的短短的假笑,似嫌单调。严俊演反角,熟极而流。王熙春未能完
全摆脱京戏的拘束。仓隐秋演势利的小学校长,讽刺入骨,偷了许多的场面去——看得见的
部分几乎全被她垄断了。
  陈云裳在《桃李争春》里演那英勇的妻,太孩子气了些。
  白光为对白所限,似乎是一个稀有的朴讷的荡妇,只会执着酒杯:“你喝呀!你喝呀!
”没有第二句话,单靠一双美丽的眼睛来弥补这缺憾,就连这位“眼科专家”也有点吃力的
样子。
银宫就学记
  不久以前看了两张富有教育意味的电影,《新生》与《渔家女》。(后者或许不能归入
教育片一栏,可是从某一观点看来,它对于中国人的教育心理方面是有相当贡献的。)受训
之余,不免将我的一点心得写下来,供大家参考。
  《新生》描写农村的纯洁怎样为都市的罪恶所玷污——一个没有时间性的现象。七八年
前的《三个摩登女性》与《人道》也采取了同样的题材,也像《新生》一般地用了上城读书
的农家子为代表。中国电影最近的趋势似乎是重新发掘一九三几年间流行的故事。这未尝不
是有益的。因为一九三几年间是一个智力活跃的时代,虽然它有太多的偏见与小心眼儿;虽
然它的单调的洋八股有点讨人厌。那种紧张,毛躁的心情已经过去了,可是它所采取的文艺
与电影材料,值得留的还是留了下来。
  《新生》的目的在“发扬教育精神,指导青年迷津”(引用广告),可是群众对于这教
育是否感到兴趣,制片人似乎很抱怀疑,因此不得不妥协一下,将“迷津”夸张起来,将“
指导”一节竭的力简单化。这也不能怪他们——这种态度是有所本的。美国的教会有一支叫
做“复兴派”(Revivalists),做礼拜后每每举行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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