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天明。”我劝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轻性智识份子”的典型,她看过之后,摇摇头说
不懂,随即又寻思,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罢?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
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我想起路易士。第一次看见他的诗,是在杂志的“每月文摘”里的《散步的鱼》,那倒
不是胡说,不过太做作了一点。
小报上逐日笑他的时候,我也跟着笑,笑了许多天。在这些事上,我比小报还要全无心
肝,譬如上次,听见说顾明道死了,我非常高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的小说写得不好。其
实我又不认识他,而且如果认识,想必也有理由敬重他,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模范文人,历
尽往古来今一切文人的苦难。
而且他已经过世了,我现在来说这样的话,太岂有此理。但是我不由得想起《明月天涯
》在新闻报上连载的时候,我非常讨厌里面的前进青年孙家光和他资助求学的小姑娘梅月珠
,每次他到她家去,她母亲总要大鱼大肉请他吃饭表示谢意,添菜的费用超过学费不知多少
倍。梅太太向孙家光叙述她先夫的操行与不幸的际遇,报上一天一段,足足叙述了两个礼拜
之久,然而我不得不读下去,纯粹因为它是一天一天分载的,有一种最不耐烦的吸引力。我
有个表姊,也是看新闻报的,我们一见面就骂《明月天涯》,一面叽咕一面往下看。
顾明道的小说本身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是大众读者能够接受这样没颜落色的愚笨。像
《秋海棠》的成功,至少是有点道理的。
把路易士和他深恶痛疾的鸳蝴派相提并论,想必他是再生气的。我想说明的是,我不能
因为顾明道已经死了的缘故原谅他的小说,也不能因为路易士从前作过好诗的缘故原谅他后
来的有些诗。但是读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样想法了,觉得不但《散步的鱼》可原谅
,就连这人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也应当被容忍了。因为这首诗太完全,所以必须整段
地抄在这里:——
“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
风来小小的院子里,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
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
黯色之家浴着春寒,
哎,纵有温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还有《窗下吟》里的:
青青的,
平如镜的恋,
却是那么辽远。
那辽远,
对于瓦雀与幼鸦们,
乃是一个荒诞”
这首诗较长,音调的变换极尽婷婷之致。《二月之窗》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
是现代人所特有的:——
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议的帆。
而每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无声地,航过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经觉得非常之满足,因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
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
,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可
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诗也有。倪弘毅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份真是好:——
三年前,
夏色瘫软
就在这死市
你困惫失眠夜
夜色磅礴
言语似夜行车
你说
未来的墓地有夜来香
我说种‘片刻之恋’吧
用字像“瘫软”,“片恋”,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过是为了经济字句,压得紧,更为
结实,决不是蓄意要它“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欢那比方,“言语似夜行车”,断断
续续,
远而凄怆。再如后来的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丽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
样的宛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
诗的末一句似是纯粹的印象派,作者说恐怕人家不
懂:——
“你尽有苍绿。”
但是见到她也许就懂了,无量的“苍绿”中有安详的创楚。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
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
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
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
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还有加拿大,那在多数人的印象里总是个毫无兴
味的,模糊荒漠的国土,但是我姑姑说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凉,天是蓝的,草碧
绿,到处是红顶的黄白洋房,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个个都附有花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
愿意一辈子住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一九四四年八月)
写 什 么
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一想,说:“不会。要末只有阿
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
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幸而我并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
大为失望了。
文人讨论今后的写作路径,在我看来是不能想象的自由——仿佛有充分的选择的余地似
的。当然,文苑是广大的,游客买了票进去,在九曲桥上拍了照,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
说走就走,的确可羡慕。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根深蒂固,越往
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
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艰难的事。
初学写文章,我自以为历史小说也会写,普洛文学,新感觉派,以至于较通俗的“家庭
伦理”,社会武侠,言情艳情,海阔天空,要怎样就怎样。越到后来越觉得拘束。譬如说现
在我得到了两篇小说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与人物的轮廓,连对白都齐备,可是背景在内地
,所以我暂时不能写。到那里去一趟也没有用,那样地匆匆一瞥等于新闻记者的访问。最初
印象也许是最强烈的一种。可是,外国人观光燕子窠,印象纵然深,我们也不能从这角度去
描写燕子窝顾客的心理吧?
走马看花固然无用,即使去住两三个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也无用,因为生活空气的
浸润感染,往往是在有意无意中的,不能先有个存心。文人只须老老实实生活着,然后,如
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他想到的一切写出来。他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
为什么常常要感到改变写作方向的需要呢?因为作者的手法常犯雷同的毛病,因此嫌重
复。以不同的手法处理同样的题材既然办不到,只能以同样的手法适用于不同的题材上——
然而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经验上不可避免的限制。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
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其实这一切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吧?只要题材不太专门性,像恋
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各各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
写不完。如果有一天说这样的题材已经没的可写了,那想必是作者本人没的可写了。即使找
到了崭新的题材,照样的也能够写出滥调来。
《传奇》再版序
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
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
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
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地
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
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
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
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在上海已经过了时的蹦蹦戏,我一直想去看一次,只是找不到适当的人一同去;对这种
破烂,低级趣味的东西如此感到兴趣,都不好意思向人开口。直到最近才发现一位太太,她
家里谁都不肯冒暑陪她去看朱宝霞,于是我们一块儿去了。
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嗄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空虚所追赶,无处可停留。一个穿蓝布大褂的
人敲着竹筒打拍子,辣手地:“侉!侉!侉!”索性站到台前,离观众近一点,故意压倒了
歌者:“侉!克哇!克哇!”一下一下不容情地砸下来,我坐在第二排,震得头昏眼花,脑
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在西北的寒窑里,人只能活得很
简单,而这已经不容易了。剧中人声嘶力竭与胡琴的酸风与梆子的铁拍相斗。扮作李三娘的
一个北方少女,黄着脸,不搽一点胭脂粉,单描了墨黑的两道长眉,挑着担子汲水去,半路
怨苦起来:“虽然不比王三姐”两眼定定地望着地,一句一句认真地大声喊出。正在井
台上取水,“在马上忽闪出了一小将英豪”,是她的儿子,母子凑巧相会,彼此并不认识。
后来小将军开始怀疑这“贫妇”就是他的母亲,因而查问她的家世,“你父姓甚名谁?你母
何人?你兄何人?”她一一回答,她把我读作“哇”,连嫂子的来历也交代清楚,“哇嫂张
氏”黄土窟里住着,外面永远是飞沙走石的黄昏,寒缩的生存也只限于这一点;父亲是
什么人,母亲是什么人,哥哥,嫂嫂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
正戏之前还有一出谋杀亲夫的玩笑戏,荡妇阔大的脸上塌着极大的两片胭脂,连鼻翅都
搽红了,只留下极窄的一条粉白的鼻子,这样装出来的希腊风格的高而细的鼻梁与她宽阔的
脸很不相称,水汪汪的眼睛仿佛生在脸的两边,近耳朵,像一头兽。她嘴里有金牙齿,脑后
油腻的两绺青丝一直垂到腿弯,妃红衫袖里露出一截子黄黑,滚圆的肥手臂。她丈夫的冤魂
去告状,轿子里的官员得到报告说:“有旋风拦道。”官问:“是男旋女旋?”捕快仔细观
察一下,答是“男旋”。官便吩咐他去“追赶旋风,不得有误”。追到一座新坟上,上坟的
小寡妇便被拘捕。她跪着解释她丈夫有一天晚上怎样得病死的,百般譬喻,官仍旧不明白。
她唱道:“大人哪!谁家的灶门里不生火?哪一个烟囱里不冒烟?”观众喝彩了。
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
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人一下,那不过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
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
,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
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威尔斯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都还
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
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
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
;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相互间的关系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
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罢——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所以西洋有这句话:
“让生命来到你这里。”这样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说里的人物的那种不明不白,猥琐,难堪
,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哀的。
(一九四四年九月)
炎樱语录
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炎樱个子生得小而丰满,时时有发胖的危险,然而她从来不为这担忧,很达观地说:“
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这是我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翻译的。她原来的话是:
(“Twoarmfulsisbet-terthannoarmful.”)
关于加拿大的一胎五孩,炎樱说:“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炎樱描写一个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
炎樱在报摊子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
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有人说:“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
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
炎樱买东西,付帐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甚至于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也这
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
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实
在好”
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钱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
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罢。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
”他告诉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中国人有这句话:“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谚语:“两
个头总比一个好。”炎樱说:“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她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面
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这种大胆,任何以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炎樱也颇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积极学习华文。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
广告,她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起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
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
么意思?”
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
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
中国文字奥妙无穷,因此我们要等这位会说俏皮话,而于俏皮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
思想的文人写文章给我们看,还得等些时。
(一九四四年九月)
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