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店主人对竹有所偏爱,倾慕“竹林七贤”的韵事,因此,取名为“七贤楼”。郭长风就坐在楼上靠后窗的小主桌前,自酌自饮,默默啜着酒。
这座位很适中,既可分享酒楼的热闹,又能领略后院的幽静,而且距楼梯口不远,上下进出的酒客,都可一览无遗。
郭长风已经坐了不少时候,酒也喝得半醉了,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因为他发觉,还有一个人比他坐得更久,酒喝得更多。
那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独自坐在楼角一张最偏僻的座位上,看年纪,约莫五六十岁,形貌枯槁,衣着陈旧,神情显得十分惶悴。
尽管外貌衰老萎顿,眉宇间却隐然透着威仪,衣着虽然陈旧,却是极高贵的锡缎湘绣。
尤其令人诧异的是,他分明跟酒楼中的伙计都很熟,却孤零零独坐一隅,自己拼命喝着闷酒,除了添酒上菜,伙计们都离他远远地,谁也不跟他说话,他也不理睬别人。
许多食客上得楼来,都含着笑脸,向他点头招呼,但是,老人却视若无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他似乎很落寞,又好像很孤傲,虽然置身喧嚷的酒楼,竟如同被人们遗忘了一般。
郭长风偷偷注视着他,忽然发现邻桌两个汉子,也跟自己抱着同样目的。
这两人,都是锦衣华服,气宇轩昂,随身携带着兵刃镖囊,一望而知,就是武林中人。
两人也在喝酒吃菜,却很少交谈,偶尔开口,音也很低,但目光始终不离老人左右。
楼上食客绝大多数是商贾士绅,有的谈笑生风,有的猜拳行令,也有商谈生意的,也有点唱小曲的,大家正兴高采烈,谁也没有留意这两名汉子。
只有郭长风冷眼旁观,心里暗暗诧异,索性再添了一壶酒,浅啜慢酌,倒要看这两人究竟有什么企图?
不知不觉问,一壶酒又空了,两名汉子仍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那斑发老人却巍颤颤地站起身来。
他一起身,两名汉子急忙低下了头。
斑发老人显然醉了,摇摇晃晃走向楼梯口,竟忘了叫伙计结算酒莱钱。
酒楼伙计居然也没有向他要银子,只在楼梯口赔笑相送,道:“老爷子,好走啦,明天请再来坐。”
斑发老人理也不理,径自下楼而去。
两名汉子紧跟着也站起身来,其中一人立即快步下楼,尾随老人出店,另一个急道:
“伙计,算算账。”
两人吃喝并不多,据郭长风私下估计,顶多一二两银子已足够了。
谁知伙计却道:“总共七两五钱。小的替你记在账上,下一次一起算吧?”
那人摇头道:“不用了。”
丢下一锭十两重银块,匆匆出店而去。
郭长风看得一怔,心想:这倒好,敢情“七贤楼”的酒菜,并不比“洪记面店”的牛肉面便宜多少?
也只有硬着头皮挨一竹杠了。
子是,也站了起来,招手道:“伙计,算算我这儿要多少钱?”
伙计清点了盘盏,道:“一共是二两四钱银子。”
郭长风已经掏出二十两一锭元宝,听了这话,不禁又是一怔,道:“你仔细看看,没有算错?”
伙计笑道:“现成的几样酒莱账,哪儿会算错?您多喝了两壶酒,所以略贵了些。”
郭长风诧道:“这么说,你们店里的酒菜,竟有两种价钱?”
伙计道:“没有啊!小店开业十多年,从来都是实价不二,童叟无欺的。”
郭长风道:“既是实价,刚才那位客人分明比我吃喝得少,为什么收人家七两五钱银子?”
伙计愣了愣,忽然失笑道:“原来您误会了,方才那位客人,是付的两桌酒账。”
郭长风道:“哪两桌?”
伙计道:“他们自己吃的一份,再加上那位老爷子的一份,两桌一起付,自然要多些。”
郭长风道:“可是,他们跟那位老人家并不认识,为何要替他付账?”
伙计道:“谁说他们不认识?他们根本就是一家人嘛!”
郭长风道:“噢?怎会是一家人?”
伙计道:“您初到敝地,难怪不知道,刚才付账的两位客人都是城外‘寂寞山庄’的护庄武师……”
郭长风一惊,道:“那么,那位老人家又是谁?”
伙计道:“他就是‘寂寞山庄’的庄主。”
郭长风“砰”的一声,又坐回椅上,喃喃自语道:“你是说……那一身旧衣的老人,就是名满江湖的‘无敌飞环’林元晖?”
伙计道:“一点也不错,襄阳府的人,谁不认识他就是林庄主。”
郭长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虽没见过“无敌飞环”林元晖,在江湖中,却已久闻其名。
据说林元晖出道甚早,自从十五年前,为了挽救武当派毁山覆灭的厄运,在“解剑池”
畔,独斗“桐柏十恶”,一战成名,赢得“林襄阳”的美誉,从此威震荆襄,名扬天下,成为白道中最受人尊重的一代大侠。
当时林元晖还是个二十五六岁翩翩少年,算到现在,至多也不过才四十出头,正当壮年有为,怎么竟会是一个如此衰老,如此颓废的糟老头呢?
是什么原因使他丧失了英风豪气?
甚至连容貌也改变了?
像这样一个赢弱苍迈的人,想杀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黑衣人又何须煞费苦心,用十万两银子高价,把自己从金陵请来?
郭长风心里疑云丛生,顺手把两锭元宝交给伙计,问道:“那寂寞山庄在什么地方?离这儿远不远?”
伙计道:“不远。出西门一直走,大约六七里路,有一片桑树林子,绕过林子就到了。”
郭长风点点头,转身下楼。
伙计叫道:“您才吃了二两四钱酒菜,用不着这许多银子……”
郭长风道:“多的存在柜上,替我留一间清静上房,今天晚上,我就住在你们店里。”
伙计一面应诺,一面又道:“您贵姓?”
郭长风道:“姓郭。”
伙计巴结地道:“郭爷早些回来,小的交代他们替您准备热水……”
郭长风没再回答,举步出店,径向西门走去。
这时天色已近傍晚,街上行人熙攘往来,早不见了林元晖的踪影。
郭长风直出西城,行约数里,果然望见一片桑树林,林外竹篱围绕,占地甚大,估计桑树总在千株左右。
绕过桑园,迎面一座小山,庄院就建在小山顶上。
郭长风纵目远眺,不禁有些失望。
这座名满江湖的“寂寞山庄”,显然不如想象中雄伟。
一条石板铺成的山路,婉蜒直达山顶,庄门前有块广场,业已长满了野草,场中旗杆,只剩下半截,铁铸的庄门,也已锈渍斑剥,半倒半掩,墙上既无刁斗,门前也不见守卫,一眼望进去,灯光寥落,人影全无,显得既冷清,又荒凉。
唯一尚称完好的,是山路尽头那块大石,石上刻着七个大字:“自古英雄皆寂寞”。
石是坚硬的青石,字迹更铁画银勾,苍劲有力,且是以内家金钢指力刻成的。
这就是当年威震荆襄的“寂寞山庄”?
到如今,竟然破落到这步田地?
郭长风打算进庄去采探一番,见了这般景况,不觉感慨万千,兴味索然,摇摇头,又折返旧路。
回到城中,已是万家灯火。
目睹街市皆繁华,再想到寂寞山庄的萧瑟,郭长风的酒瘾又发了。
当他一脚踏进“七贤楼”的大门,那名伙计立刻迎了过来,笑着道:“郭爷,这么快就回来啦?房间已经替您准备好了,在第四进院子,是小店里最好的一间客房……”
郭长风道:“很好,再给我弄点酒莱,送到房间里来。”
伙计忙道:“郭爷先请回房盥洗休息,小的这就替您送去。”
接着,又向另外一名照管内院客房的伙计叮嘱道:“这位就是从金陵来的郭爷,住第四进特一号上房,你务须要小心侍候。”
郭长风诧道:“你怎么知道我刚从金陵来?”
那伙计道:“小的本来不知道,是掌柜说的。”
郭长风道:“我跟你们掌柜,并不认识?”
那伙计笑道:“因为郭爷的房间,已经有人替你先订好了,而且预付了费用,刚才小的送银子去柜上存放,才听掌柜说起,那二十两银子稍等便会退还你。”
郭长风哦了一声,道:“他姓什么?什么时候来订的房间?”
那伙计道:“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恐怕得问掌柜才知道。”
郭长风点点头,道:“等一会,请你们掌柜到后院来一趟。”
※ ※ ※
那伙计的话,一点也没有吹嘘。
后院上房庭院幽深,绿窗拥翠,另成格局,的确是“七贤楼”客栈最好一间客房。
严格说起来,已经不能算是“一间客房”,因为这是一整栋精致的小瓦屋,里面又分为二明一暗三间小室,一间卧室,一向客厅,还有一间小巧的书房。
更难得的是,院子里别无其他客房,只须把园门一关,便与前面三进院落隔绝,闲杂人决不会闯进来。
郭长风四周打量了一遍,笑道:“这种客房,租金一定不便宜吧?”
伙计道:“不错,这是特等套房,每天租费,得需十两银子。”
郭长风伸伸舌头道:“不知我那位朋友,替我预付了多少费用?够住几天?”
伙计笑道:“郭爷放心吧。掌柜的已经吩咐过了,只要郭爷住在小店,一切费用,分文不收,小店自会跟老福记钱庄结算。”
郭长风道:“哦?老福记钱庄肯替我付账?”
伙计道:“这间客房本来就是老福记钱庄替你订的,难道郭爷真不知道?”
郭长风忙道:“不!我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订这么贵的房间,其实,我单身一个人,住这么一整座院子,未免太浪费了。”
伙计道:“郭爷太客气,谁不知道老福记钱庄是大江南北首屈一指的殷实字号,郭爷认识这种有钱的朋友,还用得着替他省钱吗?”
郭长风微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朋友难得交到,能够省一点,总该替朋友着想。”
伙计笑道:“郭爷真是够朋友。小的替你准备好了热水,郭爷先洗个澡,酒莱也就送来了。”
郭长风不便再探问下去,只好点点头,入房盥洗。
在沐浴盥洗的时候,不禁暗处思索道:我的行踪,只有黑衣人知道,这老福记钱庄,想必跟黑衣人有某种关系,等一会见到客栈掌柜,倒要好好探询一下老福记钱庄的情形……
正想着,外间忽然有叩门的声音。
郭长风只当是伙计送酒莱宋,漫声应道:“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吧,我正在洗澡!”
等他洗好澡,仅穿了一条短袴,赤膊着上身开门出来,却发现客厅内除了酒菜之外,还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头戴黑罩,身着黑袍,赫然竟是在张家大院会晤过的神秘黑衣人。
郭长风蓦然一怔,不由大笑道:“阁下真不愧消息灵通,如果要玩捉迷藏,我一定甘拜下风……”
黑衣人眼神冷峻,却无丝毫笑意,把头一转,侧着脸道:“郭大侠请先穿好衣服,咱们再说话。”
郭长风道:“何必那么麻烦呢,像这样又凉快,又舒服,不好吗?来!来!阁下也把这讨厌的头罩黑袍脱了吧,大家裼袒相见,痛痛快快喝几盅!”
黑衣人霍地站起身来,冷冷道:“这是郭大侠的住所,在下就算是客人,哪有客人造访,主人却衣衫不整的规矩?”
郭长风笑道:“规矩还不是人自己订的,只要咱们觉得舒适,管那些虚礼干什么……”
黑衣人截口道:“在下不惯放荡形骸,如果郭大侠不能以礼相待,那只好告辞了。”
郭长风连忙道:“别走!别走!既然阁下看不惯,我去穿上件衣服,不就行了吗?”
说着,拱拱手,退回房内。
不一会,果然衣衫整齐地出来,故意又拱手长揖,摇头晃脑道:“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黑衣人似乎想笑,却极力忍住,仍以冷峻的口气道:“在下是来商谈正事,希望郭大侠不要嬉戏玩笑。”
郭长风欠身道:“有何教言?在下悦耳恭聆……”
微顿,又笑道:“请问,我能一面喝酒一面谈话吗?”
黑衣人道:“请便。”
郭长风道了声:“谢谢”!
自己斟酒,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可惜阁下不喝酒,在下却嗜酒如命,咱们只好说归说,喝归喝了。”
黑衣人哼道:“郭大侠可知道今天险些为喝酒误了大事?”
郭长风道:“没有呀,在下今天才抵襄阳,只在七贤楼上喝过一次酒。”
黑衣人道:“喝酒本来无妨,但你不该酒后向伙计探问林元晖的身分,更不应该公然跟踪,前去寂寞山庄。”
郭长风暗惊道:“莫非今天午后,你也在七贤楼上?”
黑衣人冷冷道:“我虽然不在,可是,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得很清楚,老实告诉你,这间客房就是我替你订下来的。”
郭长风笑道:“原来如此,我真诚谢谢阁下了。”
黑衣人道:“郭大侠,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接受了我的委托,就有义务跟我合作,像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大不应该……”
郭长风道:“你不是委托我去杀林元晖吗?我去寂寞山庄踩探形势,以便下手,这有什么应不应该?”
黑衣人道:“不惜。你是应该去踩探,但决不能如此冒失,以致暴露了自己的身分,我早就提醒过你,林元晖不是等闲人物,寂寞山庄,更不是寻常地方。”
郭长风摇摇头,道:“据我所见,却并不如你说的那么严重。”
黑衣人道:“你以为林元晖真是一个老迈无用的酒徒?你以为寂寞山庄真是那么荒芜破落,可以任人来去的废墟?”
郭长风道:“难道不是?”
黑衣人冷笑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须用十万两银子的高价,聘请郭大侠出山了。”
郭长风道:“我也正在奇怪,事实上,你是大可省下那笔钱的。”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道:“郭大挟,你错了,而且错得太可怕,太可笑。”
郭长风笑道:“是吗?我怎么倒不觉得?”
黑衣人道:“告诉你,这是他们的诱敌诡计,其实,你今天的一切行动,都已落在他们眼中,这家客栈,也已经被寂寞山庄在暗地里监视了。”
郭长风道:“既然这样,你怎么还敢来呢?”
黑衣人道:“我自然有应付的方法,再说,此事与我切身有关,我不能不来告诉你。”
郭长风微笑道:“谢谢你的关照,请放心,我也有应付的方法。”
黑衣人道:“郭大侠,难道你认为我是故意危言耸听不成?”
郭长风耸耸肩,道:“决设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黑衣人道:“什么请求?”
郭长风道:“寂寞山庄有人监视我的事,我自会留意,只希望你不要再派人监视我的行动,可以吗?”
黑衣人怫然不悦道:“这是什么话?我付了代价,当然有权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事,怎能说是监视。”
郭长风笑道:“可是,我有个毛病,当我办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我背后盯着。”
黑衣人道:“我是善意的关心,并非恶意。”
郭长风道:“我也只是希望自由自在,不愿章受人监督而已。”
黑衣人道:“别忘了,你现在是受雇替我办事。”
郭长风淡淡一笑,道:“阁下也别忘了,在‘比价增酬’尚未定论之前,郭某是否有此荣幸替阁下办事?现在还很难说哩!”
黑衣人厉声叱道:“你——”
他分明已经怒极了,但话到舌尖,突又忍住。
郭长风却毫不生气,一面取杯斟酒,一面道:“我怎么样?”
黑衣人目光连闪,长吁了一声,忽然改口道:“一定是喝醉了,咱们改天再谈吧!”
说完,站起身子,举步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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