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姑娘是为了雁王吗?”
顾昀:“……”
这是当自己死了吗?
沈易话一出口也恨不能大巴掌扇自己一嘴——这实在太不像人话了。
好在陈轻絮不怎么爱多想,闻言只是一本正经地回道:“雁王既然持我临渊木牌,身负重任又位高权重,替他除去乌尔骨我陈家也责无旁贷,再者十八部落的巫毒秘术与中原素无交流,多少奇毒找不到解药,都少治病救人的法子也沉在故纸堆,我既然有这种机缘,总要尽力一二,哪怕日后能有一点东西流传下来,也算没有白费力气。”
沈易听得心口拔凉拔凉的,一天到晚就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自己,跟这位心系万代的陈姑娘之间,简直差了从京城到北疆那么远。
自家那位早早致仕就知道玩的爹传下来的家风,与世代隐于世、守护临渊木牌的陈家之间,差了从大梁到西洋那么远。
一路冒着小白烟的玄鹰也飞不过去!
沈易看了看她素白的脸,无话可说了,于是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小巧的信号弹,递给陈轻絮:“这是灵枢院最近送来的,不需要明火点燃,抛到空中就行,只要足够高,到了空中会自燃,百里以外都可见,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你……”
这语无伦次的德行,把顾昀听得一阵牙疼。
陈轻絮手里被塞了一个带着体温的小小信号弹,饶是她再不经心,此时也感觉到了什么,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沈易一眼。
沈易不禁看,快挖条缝把自己埋了,匆忙找了个什么借口跟顾昀告辞,飞也似的跑了。
陈轻絮:“……”
顾昀慢腾腾地站起来,正色对陈轻絮道:“蛮人如有异动,你们不要硬撑,发出信号,咱们这边立刻有人接应,多注意安全……等到凯旋归来,叫沈季平唱歌来听。”
听到前半句陈轻絮还跟着点头,后面越听越不对劲:“唱什么歌?”
死没正经的顾帅笑眯眯地说道:“越人歌。”
当天夜里,陈轻絮就和曹春花越过心不在焉的北蛮防线,悄然进入十八部落核心大都。
说是“大都”,其实只是个热闹一点的部落聚居地,除了偶尔来往的杀气腾腾的蛮族武士,路边的平民大多衣衫褴褛。
饿死的小孩无人收捡地横陈在路边,被野狗垂涎,面容呆滞的女人在旁边逡巡片刻,认了命,也就行尸走肉似的起身离开了。
华美的贵族帐篷中间逡巡着森严的重甲巫师,苍鹰同鹰甲一起在上空盘旋,到处弥漫着腐尸的味道、血的味道……中间夹杂着一点紫流金不易察觉的清香。
中央狼王旗下,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捧着一碗汤药走进了狼王居处,两侧的侍卫恭恭敬敬地齐声招呼道:“大总管。“
大总管眼皮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端着药走进了狼王帐。
一个憔悴的青年迎了出来,接过药碗:“我来吧。”
大总管觑着他的神色问道:“世子,我王今天怎么样?”
“老样子。”世子摇摇头,同他一并入内。
只见那厚厚的毡子向两边分开,透露出一把天光,天光下摆着一把带金匣子的轮椅,上面坐着个高大的“骨头架子”,听见动静,那骨头架子缓缓地调转轮椅面向来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眼睛还没有浑浊,亮得惊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这双凶狠的眼睛里。
正是加莱荧惑本人。
年前的时候,狼王加莱荧惑生了一场大病,突然中风昏迷,醒来以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一度卧床不起。十八部落联盟的几个部落首领以为他完蛋了,联手发动政变,软禁了狼王世子,推懦弱的二王子上位,又忙着讨好大梁派人去和谈。
可谁知连贴身侍卫长都“叛变”的狼王居然还能翻身,先暗中令侍卫长混进和谈使团中引起大梁北疆边境之变,谁也不知道他手里竟还有一批洋人当年送来的前锋重甲当底牌,利用几个部落首领焦头烂额地应付大梁时暗中筹措,一举将叛党拿下,血洗了联盟狼王旗,随即悍然聚集十万斤紫流金反扑大梁。
大总管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毕恭毕敬地听着加莱荧惑和世子说话——这个男人太可怕了,每根毛发都透着血腥味。
突然,加莱将手中药碗劈头盖脸地往世子身上砸去:“废物!”
大总管一哆嗦。
世子小心翼翼道:“父亲,物资实在不够了,今年各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饿死过半,到处都是来不及收拾的尸体……”
加莱吼道:“没用的东西,紫流金不足就再去挖,物资不够就去中原抢!再不够让那些尸位素餐的贵族们捐!”
他舌头还有些不利索,吼出来的话带着一股生硬的含糊,世子红着眼眶道:“父亲,我们越不过中原边境的玄铁营,贵族们已经捐不出什么了,他们……”
他的话再次被加莱荧惑的怒骂打断,西洋水军在南边同大梁开战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然而消息毕竟有阻隔,水军一宿偷袭未成,战败退去的事则还在路上,加莱荧惑坚信南北合围后,一日千里只是时间问题。
他确实依旧凶狠,可是恐怕凶狠得已经有点疯了。
大总管围观了一通狼王对世子的连打带骂,也连坐地挨了一杯子盖,额头砸青了一块,这才默默退出去,径直走回自己的帐子——族中几个大贵族和中原来的贵客在那等着他的消息。
113、反抗
大总管越走越快; 最后几乎一路小跑地回到了自己的帐子; 燃烧紫流金的余韵过去,北疆依然是寒冷的,大总管却跑出了一脑门的热汗; 不得不边走边擦,擦湿了一条袖子。
他心事重重地挥退了打算上前服侍的女奴; 示意她不要打扰,自己抬脚走进了三道重门的帐子。
大总管小心翼翼地四下探查了一遍; 确准附近没有闲杂人等; 这才关上一道一道的门,舒了一口气,往室内走去。
就在这时; 屋里突然传出一个突兀的人声:“怎么样?”
大总管猝不及防; 在自己家里吓得一哆嗦,四肢显而易见地抽搐了一下; 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 有那么三四息的光景,他感觉心口快不会跳了。
直到一个相熟的贵族老妇人从光线暗淡的屋里露出半张脸来,他才狠狠地吸了口气,神魂归位,疑神疑鬼地摆摆手; 同那老妇人一起走进屋里。
北地本就昼短夜长,居处采光都很将就,但这一屋子人却偏要将窗户都盖住; 黑黢黢地围着一盏破旧的汽灯而坐。十八部落联盟里有头有脸的几家派了代表来,与这些人隔着几个座位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大梁人。
那两人哪怕穿衣打扮都随了十八部落,从面相上也能看出大梁人身份来,蛮荒苦寒之地里生的人带相,即便是贵族,也能看出日子不好过的粗粝。
这两人正是曹春花和陈轻絮,两人合计一二,没怎么费力掩饰身份,过境之后就用曹春花以前留下的几条线搭上了一些十八部落的贵族,声称自己是大梁北疆驻军派来的停战使,一边上下打点,一边请求他们引荐狼王加莱。
两人出手十分大方,厚礼一份一份地送,但越是大方,曹春花越是知道没人会替他们引荐——眼下在这群蛮族贵族眼里,他们俩恐怕已经成了摇钱树,而一旦被加莱荧惑那疯子发现,摇钱树很可能要给连根拔起。
两人一边“迫切”地表达想见加莱荧惑的找死愿望,一边周旋在这些心思浮动的十八部落中间,凭借着曹春花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三寸不烂之舌,不到一个月,这些贵族们已经敢坐在一起,暗中议论狼王了。
与此同时,陈轻絮几次夜探后大致摸清了狼王帐的守卫情况,此时正是收网在即。
有人倒了一碗马奶酒给从外面进来的大总管,大总管双手接过来,手不住地哆嗦,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才感觉自己算活过来了。
他四仰八叉地瘫坐在一边,压低声音道:“别提了,连世子都挨了打,狼王铁了心,还要动手。”
曹春花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朝廷已经派了使者南下,那边如今已经停战了,我们再战也毫无益处,怎么,这事大总管没有传达到吗?”
大总管真是有苦在心难开口,整个人仿佛漏水了一样,一抬手又一脑门热汗:“小兄弟,今天我要是说了这话,诸位恐怕等不到我了。”
一水的十八部落贵族都在沉默,曹春花则摇摇头,缓缓地说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实话说了吧,今天让大家担着干系聚在一起,是因为近日从我们顾帅那里得了个信,顾帅指责我二人办事不利,说要是再不见成果,他就要发兵强攻了,我们俩是没什么,了不起回去挨顿训,罚两个月薪俸,但我知道诸位想必都是不愿意开战的。”
大总管的脸成了一张大号的苦瓜。
这时,陈轻絮开口道:“走吧,我们尽力了。”
陈轻絮身上有种不容置疑的气质,不开口就算了,一开口就总能一锤定音,闻言,曹春花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干北蛮贵族已经炸了,那坐在首位的老妇人惶急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慢着!”
陈轻絮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老妇人脸上的皱纹扭曲了几下,扭出了一张巫婆似的慈祥,赔笑道:“姑娘,再容我们几天想想办法,我王有些刚愎自用,但我好歹算是他的长辈,我去说说试试,你们不急着走。”
“夫人,不是我们不通情理,”曹春花长吁短叹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敢自作主张的。”
陈轻絮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神色淡淡地说道:“要是狼王为了一己私仇,执意要将这一战打到底,夫人去说大概也没什么用,反而引火上身,我看还是不必了。”
这一句话捅到了在座所有人心里。
前一阵子几个部落首领联手叛乱的时候,就拿加莱荧惑早年和神女关系过密的事做过文章,神女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到底和那加莱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至今已经无从对证,然而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里还有那么容易拔除?
加莱荧惑一直以“血海深仇”和“奇耻大辱”煽动族人为他卖命,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凡人的劣根,他或许可以煽动一时的热血,等到物资难以为继,吃饱肚子都成了问题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的“奇耻大辱”难道能比饿死的儿女更有切肤之痛吗?
一个人如果死了这么多年,还像幽灵一样萦绕在部落周围,带来的除了战争就是流血,那么她究竟是长生天的纯洁神女,还是欺世盗名的妖魔鬼怪?
陈轻絮说完,不理会神色各异的北蛮众人,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和曹春花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
眼看他们打定主意不肯通融,方才那北蛮老妇人突然下定决心,将手中助步的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从现在开始,以两天为限,恳请贵使为我们拖上两天,我老太婆活了七十多年,就以这一把年纪作保,两天后必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老妇人在族中辈分很高,狼王都要叫她一声姑姑,她一开口,一时没人当众反对,只有心里苦的大总管嘴唇动了动,被老妇人凌厉的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曹春花与陈轻絮对视一眼,好生为难似的皱了半天眉,终于不情不愿道:“那……行吧,既然是‘红霞’夫人的承诺,我们也少不得勉强试一试,就等您的好消息了,告辞。”
等他们两个外人从后门的密道离开,一屋子的北蛮贵族这才炸了锅。
大总管欲哭无泪地对红霞夫人说道:“三婆婆,您老人家方才是没听清我的话吗?王铁了心的要把这一战打下去,连世子都打了,您看我这头……就这……王的原话是紫流金没有就去挖,物资不够让尸、让诸位掏腰包!”
红霞夫人没来得及说话,一个中年男子已经勃然作色:“他怎么还在做自己的春秋大梦?是想打过玄铁营防线进攻中原还是想等着西洋猴子给送吃喝?我们准备了二十年,凑了十万勇士、数不清的火机钢甲、冒尖的干粮和肉干,还联合东西南北四方同时行动,都没能真正地踏足中原!他现在还在做这种梦,凭什么?满街饿殍吗?我看抽干净我们的骨髓也填不饱他的胃口!”
他这嗓子跟放羊的时候嚎叫出来的山歌似的,鸣钟铜锣不加掩饰,周围有几个人立刻面露惊恐,纷纷劝他这中年人谨言慎行。
怒气冲冲的中年人一屁股坐下,冷笑道:“三婆婆,我看您老这回守不住自己的诺,别说你豁出脸去倚老卖老,就算你撒泼上吊,加莱那疯子也不会抬一下眼皮。”
红霞夫人掀了掀干瘪的眼皮,狠狠地将拐杖往旁边一磕:“闭嘴,没用的东西,在屋里叫唤有什么用!”
中年人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红霞夫人神色不动,枯瘦如鸡爪的手背上却露出几道老树根似的筋,继而她缓缓地开口道:“狼王上次留了一手,收拾了几个部落首领,你们说,他还有第二手吗?”
室内一片寂静,全被这老太婆石破天惊的大胆给吓住了,良久大总管才哆哆嗦嗦道:“三、三婆婆,狼旗下的血……可还没干哪。”
“反抗而死也是死,慢慢地被拖累至死也是死,结果有什么分别?”老夫人沙哑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你们的祖宗身体里流的是狼血,如今都被驯成了狗吗?还是说你们宁可看着自己妻儿老小饿死、战死,也要多苟且偷生几个月?”
她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各怀鬼胎的蛮族贵族们,见他们有人一脸凛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色犹疑,有人战战兢兢,便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知道在座诸位不是一条心,有些人或许已经在盘算着出了这间屋子就将我这老婆子出卖给加莱,我这么说吧,懦夫们,要是我们这回成功,也算救了你们一命,对你没有坏处,失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你们这些置身事外的——倒是这会惦记着要出去告密的鼠辈,你们觉得加莱那不祥的荧惑杀星,是会念你们的好,还是觉得你和我们这些不要命的老东西走得太近,形迹可疑?”
方才义愤填膺的中年人跳起来道:“说得对,三婆婆,我跟着你!”
这些年,十八部落的贵族们被加莱荧惑压迫地太过了,贵族们憎恨他,也畏惧于他的高压政策,此时领头的人一出,顿时有不少义愤填膺者跟着附和。
红霞夫人转向大总管:“这事我们想破天也不管用,还要仰仗大总管。”
大总管顶着众目睽睽,要蒸发似的僵坐片刻,将整个不见阳光的屋里蒸得水汽朦胧,终于咬牙一拍大腿:“三婆婆吩咐!”
国家危亡时,权力的格局中必有血染的冲突——无论是大梁也好,天狼十八部落也好……甚至是陷在江南的洋人,全都逃不开这种穷而变的境地,当中有十分的凶险,百分的际遇,往前一步是家国兴旺,落后一步或许就是亡族灭种。
此时,一股汹涌的暗潮在北蛮十八部落中弥漫开来,大姓贵族们自己去组织势力不提。
第二天夜里,一道燕子似的黑影蹿上了十八部落中的t望塔——这还是洋人出资给建的,刚开始也是洋人在这负责维修,如今西洋人自顾不暇,这t望塔上大部分火机已经失效,基本就剩下个摆设的作用。
塔上的守卫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放倒了,蹿上t望塔的那人在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