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确实是给了我生命的人啊!这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也许我该把他们合葬,这应该是我妈的愿望,她藏在相框后的照片和她的签证都是很好的证明。我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不然带着对她这么多的亏欠,我过不好下辈子了!”
“你打算去多久?好几个国家,万一他还去了别的更多的国家呢?”
“所以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出去,我招一个职业经理人,让他跟林木森分管公司,我们边找人、边旅行、边实地开发客户。”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我高兴得跳起来,我要是只鸽子,一定飞到半空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现在上去跟我爸妈说!”
两个电梯都停在十几楼半天不动弹。我急性子,拉着易续往楼梯间跑。
“我从小看了多少武打片啊,真没想到有一天能跟那些大侠一样浪迹天涯!”我说。
“我也做过这种梦呢!”他说。
我回头看到他,他终于笑了。我想就算要跟他在外奔波一辈子,我都愿意。
“我想想我要准备一些什么东西。”我兴奋地牵着他往楼上连走带跑:“首先,我要买个旅行背包,或者箱子。我那可怜的大箱子被funny扣了!”
“买两双最结实的运动鞋。”他也兴奋地说。
“带一件黑色的长羽绒服就可以混过冬天。”
我们已经跑到二楼,易续说:“要去兑换一些欧元。”
这次他跑在前面,拉着我往上跑。我那喜欢奔跑的男朋友,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时带回一些零钱,你记得提醒我带上。特别是那些硬币,路上用得着。”我说。
“四张信用卡,两张你那儿,两张我这儿!”他说。
“电子词典,好多国家不会说英语。”我呵呵笑说,“到了德语的地盘,我当你翻译,不收费!”
“首先,去申请签证!”
我瞬间呆住了。
funny突发心脏病,我被迫推迟回国的时间,也超过了签证的最后期限。在汉堡过海关的时候被人带到一个小房间,移民局的人把我扣押了。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们funny突然进急症室的事,他们说你可以让你的房东和她的医生到移民局帮你申诉,不过申诉成功之前,你需要被扣押在移民局或者警察署,不能保证你的申诉能成功,之前有人这样做过,成功的案例很少。我说我要是放弃申诉呢?他们说罚款200欧,留下非法滞留的案底,五年内来不了德国。我心想不来就不来呗,谁稀罕啊!别说五年、以后五十年都不来了!老娘这会儿归心似箭呢!
可是德国属于申根国,我在德国留下的这条黑色的记录也同时让其他二十几个国家的大门向我关闭了,五年!这些关上了大门的国家,却刚好是易续想要流浪的地方!
为什么当时我做了那样的决定?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soeren跟我提过好几次让我再回汉堡,我居然一次都没想起这件事,我只想到易续不去我就不去,我没想到易续想去,我却去不了了!
我虚弱地靠在易续怀里,人生没有reset键,我泪盈于睫。
他奶奶的,为什么没有一个片子说过,浪迹天涯还需要签证?
易续了解了事件的原委,也瞬间消沉了。我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好不容易奔跑起来的他,不能让他又停下来!
“你一个人去!”我擦着眼泪说:“你看,你要是一个人去,速度肯定要比两个人快,你也知道我跑步的速度啦,吃的也不用分给我,你骨瘦如材可就不帅了。我还不用为了找你爸,离开我的爸妈。”
“你真这么想?”
“对!提高效率节约时间!你一个人去,不用走的,不用跑的,要用冲的,尽快回来,你要保证回来的时候还这么帅!”
“我保证。”
“你要保证你会为我回来!”
“我保证。”
“你要保证,”我越说担忧越重,“如果你怎么都找不到他,也不能绝望,这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你妈妈在天上能看到!我不是介意等你多久,是怕你不回来!”
“我当然会回来!”
“骨灰就算找到了,万一他原有的身份资料没有被当地接受和存档,再加上年代久远,身份证明也可能成为你把骨灰带回来的阻碍,要是那边不让,你不要太坚持太倔强,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不会!”
“你不会吗?那你告诉我万一真的被我说中了你会怎么办?”
“就给他上柱香。”他犹豫了一下,说。
我捧着他的脸:“我要你发誓,你要把我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不比你爸爸更低的位置,你要记得这世上你就算失去一切,你还有我!”
他举起右手说:“我发誓!”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不怕你颠沛流离飘零孤苦,我怕你心无归属!”
Dear Funny
2014年4月29号中午12点半,长沙第一条地铁线正式载客运行,我从首发站坐到最后一站。进站的时候,远远地一眼看到张恒礼,橙色t恤水洗白色牛仔裤,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进了第一节车厢。我向最后一节车厢走去。到了终点站,我又远远地看到了他,在人群中很精神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样,在思念着张衣。
他不知道,就算我们从此改掉爱迟到的坏毛病,永远不迟到了,张衣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那天,是张恒礼26岁的生日。
9月中旬,易续终于安排好了公司的新运行模式。四年前的同一地点,我穿着白裙,要飞往德国,他和张恒礼送我。这一天,我独自送他,不再身着白裙,也没有张恒礼。
从西班牙开始,易续走过了十三个国家,过了一段极其混乱的飞行的日子,总是有信息把他从欧洲送到非洲、澳洲、又回到欧洲、却又指向了南美洲,再又回到欧洲。但他还是双箭齐发,开发了许多客户。不管是深圳还是长沙的业务员都似乎成了他的跟单员,第二年公司总结大会的时候林木森当着全体同仁的面批评他:你能不能手下留点儿情?公司这些顶天立地的业务员全他妈吃了大半年的嗟来之食了!
没有线索指向意大利。易续还是抽空去了米兰,去了他心系多年的圣西罗球场。2012年12月9日,我塞住耳朵,好心的计程车司机关掉了收音机,我们没有继续往下听的那场比赛,米兰最终客场2…4大比分逆转获胜。
易续在南看台给我发回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跟一家子四代人的合影,他们是米兰当地人,分别是77岁,54岁,28岁和5岁。整个家族都是米兰球迷。
77岁的老人通过他28岁的孙女翻译给易续听,他说,爱就是,我从5岁开始,就来这里骂米兰,一直骂到了77岁,并且不会停止,直到我去了天堂!
2015年10月,易续根据线索第二次到达西班牙,几天后,找到一位叫coralia的女士,她曾是爸爸的妻子,他们在1991年登记成为夫妇,在登记资料上,易续的爸爸登记的名字是joaoduan。
coralia告诉易续,joao是以难民身份从俄罗斯到达西班牙的,她当时还是中文系大三的学生,一次做社工的机会认识了joao,joao主动教她中文,很快他们就恋爱结婚了。结婚半年后,joao开始了自己的物流生意,两年多只回家两次,回家也只是为了居留登记。1994年的春天,joao突然回家提出离婚。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易续好不容易明朗的线索,又戛然而断了。
这两年我妈当着我的面骂了易续很多次,怪他耽误我。她曾给我下最后通牒:“三个月之内,他要是不回来,你就重新给我找个男朋友!”
三个月的期限一到,她拿着我的照片出去找相亲对象,没人看得上我,她又只好了说,“我再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之后,她又气愤地拍着桌子说,“你问问他,三个月之内回不回来?”
年末的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一次高润,她主动邀请我喝咖啡。长沙真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认识的人如果不特意联系,可以三年不遇上一次。认识的人即使不特意联系,三年也会遇上一次。
高润不画浓妆的时候更好看,眉眼盈盈。她没有跟钟沛结婚,知道钟沛是那样的人,她嫁不了,幸好钟沛总是说忙忙忙,也没去登记。我在蛋糕店跟他们发生冲突的第二天她就逃到云南躲了三个月,回来时父母已经把什么事都处理好了,虽然她还是被他们打得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我当时那样威胁钟沛,他都没如期把钱给我,原来不是不怕我去婚礼上闹,是已经没有婚礼我可以去闹了。
高润说:“我其实不懂爱情,只懂孤单。从小到大,爸爸在外面忙,忙着找门路想发财,妈妈在家里忙,忙着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爸爸发财。我觉得最快乐的事,是有人跟我说话。注意到张恒礼,是因为发现这个人身边总是有朋友,吃个饭还能你抢我的饭我抢你的菜,好不热闹!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张恒礼,但是我爱身边总有朋友的张恒礼,就算跟张衣吵得面红耳赤,都偷偷觉得快乐得不得了!可是后来,你去了德国,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选择了你精心安排的公司,张衣怎么都约不出来了,易续更是没了联系。单独跟张恒礼在一起,也觉得越来越乏味。所以我逼张恒礼吸烟,这样就能跟公司的男同事成为很好的朋友,下班后就能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玩了。可是张恒礼吸了烟,还是没跟那些人成为朋友。那时我开始注意老板钟沛,公司的人都围着他转,于是我开始私底下接触他……我也不懂什么是劈腿,只是知道自己特别害怕冷清。也许我真的伤害了张恒礼、你们也讨厌我……那天你痛斥钟沛对易续和张恒礼的所作所为,我不敢相信才对你那样,我连易续是他的好朋友都不知道!我说我讨厌你们以前在我和易续面前时时表现的默契,其实只是嫉妒你们有人陪着一起长大。也许你不相信,钟沛对易续和张恒礼所做的那些事,特别是对易续,在我看来,比我劈腿恶劣多了!爱情只讲感情,友情除了感情,不还讲个义气吗?他跟易续的区别真的太大了,自私的人把身边人当尘埃,自爱的人把身边人当金子。知道吗,钟沛的公司去年倒闭了,到处跟人借钱,生活费都筹不到。”
“活该!”我说:“人心是土壤,烂种子结不出好果实!”
“是啊!那天被你骂了之后,我才好好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他真的不是好人呀!除了比他更有钱更有地位的,他谁都看不起,有难不帮,正眼不瞧,那些比他更有钱更有地位的他也一样瞧不上,见面时阿谀奉承,私底下嚼他们的舌根子,假得不行。你说他是禽兽,我觉得他是蝙蝠。遇上飞禽,他说我有脚,比你们高一等。遇上走兽,他说我有翅膀,比你们高一等。所以他非禽非兽,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谁也不是他的自己人,没有人会雪中送炭、助他一臂之力,危难之时鸟兽散也是他自找的!”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的那天,他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干净得像月光。他的女朋友意外去世,全班的同学都安慰他照顾他,他身上有几十个同学的关注和关心。”
“所以你们这些在校园里认识他的人,对他都比他自己对自己要好,你们大概都还记得他当初一尘不染的样子,他却早忘了。对了,上个月我跟张恒礼吃了顿饭,张恒礼告诉我你们这群人也不热闹了。”
她叹着气说:“真可惜,世界上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千人万人中,有两三人相知。你们曾经那么幸运,真的太可惜了。”
我在街上偶遇高润三天后,在地中海的小岛国塞浦路斯,一个叫帕福斯的城市,易续终于找到了他的爸爸。
他爸爸正在重症监护室,一张中国面孔,却拥有拉脱维亚护照、拉脱维亚名字。保险起见,易续靠dna确认了身份。
在帕福斯的郊区,有个海边有三块大岩石,传说中爱神维纳斯就是海水拍打在这些石头上的浪花里诞生的,塞浦路斯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如果人能围着三块石头游泳,每游一圈,就能受到爱神的呵护,年轻十岁。11月初,易续的爸爸和他女朋友为了这个虚无的愿望去游泳,海浪太大,两个人都被卷到浪底去了。人们从水里把他俩打捞上来时,那女人已经确定死亡,易续的爸爸意志散失、肺部大量积水、脑损伤严重。
没有人为他负责医疗费用,他在法律上也没有一个家人或者亲人。医院正考虑要不要把他送到便宜很多的社区医院,当成难民做慈善式治疗,那样不管是治疗的力度、仪器、药物都会下降好几个标准。易续及时赶到,扛起了医疗费用。
易续在医院旁租了个房子,有时间就去医院照看,等待他爸爸情况好转和苏醒。这一住,就是七个多月。
2016年7月23日,我突然接到funny的电话,她的声音温柔得让我错愕,她说:“wouldyouetovisitmeplease”(请问你能来看看我吗?)
我给易续打电话,告诉他funny出大事了,她居然打电话给我,最吓人的是她说了“please”!
她居然说“please”!
易续当天下午立即飞往汉堡。funny心脏病发,很虚弱,她自己也知道这一次真的时日无多了。
她问易续我为什么还没去,易续骗她说我正在申请签证,可是德国大使馆很严格,需要多一些时间,他鼓励funny再等等我。
两天后funny在睡梦中去世了。
我想起11年的4月22号,是我跟易续在一起四周年的纪念日,那天我买了个小蛋糕回家,视频连线跟易续庆祝完后拿到后花园把蛋糕分享给正在做日光浴的funny、soeren和王太太。
王太太问:“什么日子啊今天?”
我说就是想吃蛋糕了,没什么特别的。王太太说,哦,今天好像是地球日!我上网一查,用英语告诉funny,今天是地球的生日!
soeren立刻说地球是他的兄弟,因为“everyyearwebothgethotterandhotter!”(hot:火热,也有性感之意。每年我们都越来越性感/火热)
funny也不甘示弱,说地球是她姐妹,因为“shelivesjustaslongasido!”(她跟我活得一样长!)
那个说跟地球姐妹活得一样长的女人,在她79岁的年纪,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乐观地想,人就算化为灰烬,不也是跟地球同存的吗?
soeren去了美国工作,我们失去联系快一年半了。发邮件他没回,我只好注册了twitter号,去那里给他留言。我查看他12年年底的内容,看他有没有把当初骂我的那些话删掉。不出所料,没删。
只是他并没有记录我们在深圳工厂的那个“游戏”,他与我重逢后,到他离开中国那天,只有一条更新,是我们在深圳第二家工厂的时候,他偷拍了我在车间累弯腰的狼狈样,说我像一个“问号”。他那几天总是说“问题”,后来又没问什么,我以为他看我太忙就懒得再问了。没想到他是说,我累得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soeren收到我的留言,葬礼那天飞回汉堡。funny的葬礼由她的男朋友主持,易续给我发来照片,是个帅老头。全社区的人都到了,很热闹。不喜欢小孩的funny将所有财产捐赠给了汉堡的儿童福利院,易续说我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