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正因为这些宠爱,才让我在……后来……那么恨他……我想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可能都会伤害到我,但是我从来都不会想到,我最爱的哥哥,最爱我的哥哥……会让我失去了双腿……让我失去了站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我甚至再也不能去摸一下我喜欢的篮球……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静静地滑落,仿佛是从骨头里面渗出的血一样凝重。
他没有看我,望向窗外。那么倔强、妖孽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对一个和他关系复杂微妙的类似于敌人一般的女人,倾吐他那些苦到心肺、苦不堪言的心事。
这些见不得光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长期以来,都这样狂暴无拦地在他心里发酵着。
谁也拯救不了他。
他笑了笑,说,在我失去双腿、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的药效还没有消退,我就看到哭得不成样子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被我视为英雄的他哭得那么狼狈。姜生,从小到大,他都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我就安慰他,我笑着说,哥,手术不疼……真不疼,你别哭……姜生,那一年,我才十几岁……被截去了双腿,我却安慰他,别哭……我还努力地对他笑,逗他笑……
因为他是我最亲爱的大哥……
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倒梯子的。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在上面……
这些年,我一遍一遍说服我自己。
可是,我却做不到不恨他。
姜生,我恨死了这个“恨他”的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么可以去“恨他”,怎么能去“恨他”。
可是,姜生……我失去了双腿……每一个长夜里我在黑暗中惊醒,空空荡荡的被子里,是那么的冷啊……
然而更冷的是,当你看到程家那么大的一个家庭里面,所有人在你面前毕恭毕敬地喊二少爷长、二少爷短,却在你的背后,阴奉阳违、万分恶毒地诅咒你是个死瘸子、死残废的时候……你的心没法不失衡。
你看着你心目中的大英雄,越加被人尊重,成为他们心中的程家希望、唯一继承人,而你,却永远成不了他那样的英雄。你只能是个二少爷……不!你不是二少爷,你就是个“二”!可怜虫!废人……
那群人拥护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他们尊重你、倚望你,而是因为他们要照顾你、监护你……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姜生……
他几乎是说不下去了。
瞬间,他又笑了,说,我也曾可以拥有他拥有的一切,声望、拥护、财富、权力……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有……上至我的祖父,下至我的手下……
呵呵,为我好?
不!他们是为自己好!
如果……如果那个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人是我,如果是他们的大少爷一声令下,不准将我受伤的消息告诉老爷子,那么,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去告密,就是我病死在他们眼前,他们都不敢告密到爷爷面前……而我的爷爷……一定也不会因为失去我,而责罚他眼里完美的家族继承人……
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无用的二少爷,一个死瘸子,一个烂废物……
我愣愣地站在他对面,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
我对他从来只有厌恶和恨,这些年来,我和他之间,是不断的冲突与构陷,可当有一天,他将他的伤口、他的内心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我眼前,我的内心居然复杂起来。
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辨方向。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程天恩,是内心充满挣扎的柔软的男青年,不再只是那个心中充满了恨与报复的魔鬼般的少年。
他的声音越是平静,我就越觉得害怕,不是害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伤害我,而是害怕他伤害他自己。
他抬眼看着我,停止了倾诉,他说,姜生,如果我跟你说,我一直对程家封锁消息……也是在为了替大哥保护你,你信不信?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保护我?我愣愣地看着他。
程天恩笑了,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相信,甭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哈哈哈——
他看着前方,良久,叹息道,我虽然恨你害得他生死未卜,可却也知道你是他的心头好。他的命都拿给你了,我再讨厌你、再恨你,却也得为他保住你。
他顿了顿,说,所以,我一直不敢跟爷爷说三亚这里的消息,我就是怕爷爷知道大哥出事,派人过来,就必然会知道你这祸害般的存在。大哥昏迷着,谁能保护到你?
他叹息,我爷爷不是我……“心慈手软”这个词就不存在在他的字典里。在他眼里,你是毁灭他程家完美继承人的灾星……所以,姜生,听我的,坐最早一班离开三亚的飞机走吧。不管去哪里,不要和程家有联系了。
他说,如果我哥醒了……他找你也罢,放弃你也罢,那是后话。但是,我想对你说,天涯海角,小心程家那只……老狐狸……
我看着他,有些懵。
他苦笑,说,钱伯。
10 我曾愿意交付我的心的男人
那天夜里,我和天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仿佛是更深刻地了解了某个人,又仿佛是更加读不懂某个人。
这世界上,大概很难有完全的爱,或者完全的恨。感情永远都是复杂的,难以用一个词汇来完全描述它。
这么多年,与其说他“恨”程天佑,倒不如说,他是“怨”他更合适一些。
天恩是一只小狼崽,即使是此刻,他收敛了利爪,温顺地待在你面前,却依然消弭不了他骨子里的狼性。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母”,做不到因为他一番内心痛苦深刻的剖白,就原谅了他在过去的时光之中奉送给我的伤害。
相安于无事,便已是我和他之间最安全的相处模式。
天渐黎明。
汪公公拿着一张机票宛如奉着圣旨一样捧给我的时候,我对天恩说,我不能走。
当时,我感觉程天恩的眼睛里来来回回蹦着十二只神兽——不能走?不是说好了的吗?!
他看着我,良久,说,姜生,有句话,我必须说给你。
我望着他,淡淡地说,你说。
他一字一顿,告诫一般地说,你是进不了程家门的!无论是我哥还是我弟。无论他们当你如命还是如宝。
我低下头,说,他现在因我生死难卜,我就这么离开……我做不到。也烦劳你告诉什么钱伯,我不会和他们的大少爷再有任何牵扯,但是我想看到他醒来,确定他没事……否则,这辈子我都不能活得安心。
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笑笑,说,你们放心,他醒来,我一定不会和他再有任何联系了。我知道,我……不配。
早在小鱼山遭遇陆文隽的那一夜,我就已不配。
我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曾有他温柔相对的每个夜。
那些他予我的所有好。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不能给他一颗完整的心,总可以给他我完整的身体。
却最终,没有任何是完整的。
这是我心里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一场永远走不出的劫。
我也不想这样。
可是,我却永远走不出小鱼山的那一夜。那一夜那个人,像噩梦一样,追着我,缠着我,此生不能解脱。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愿意试图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这一切。
属于他的我,属于我的他。
此后,无论我如何开解我自己,那不是我的错误——
可这世界就是这样,别人做的恶、犯的错,遭惩罚的却永远是最无辜的我们!
这一刻,说出“不配”两个字,心虽然痛了,却也释然了。
说实话,需要勇气;面对自己的心,也需要勇气。
程天恩没说话,盯着我,半天,他才躺回枕头上,斜靠着床头,无奈叹气,说,好吧,好吧。
他说,你要是被我爷爷弄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亲手给你收尸,把你烧掉,拿你的骨灰送给我哥。噢,这也算是成全了你,生不能嫁给我哥,死了也陪着他。他的话,听得我满头蹿黑线。能让一个心灰意冷的人抓狂,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我问他,一定要把你爷爷说得这么恐怖吗?
程天恩鼻子微微一皱,眉毛微微一挑,说,嗯,不然呢?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糖,随意吃了一颗,然后扔我一颗。
然后,我就接过,看了看,跟着他吃掉了。
钱助理扑进来的时候,我正细细地嚼着糖,程天恩斜卧着看着我吃糖,慵懒得不得了,一副“本少体弱多病”的姿态。
钱助理真的是“扑”进来的,他看到我还存活在程天恩的狼爪之下,很是不可思议,微微带着尴尬,他对程天恩解释说,我……我以为……
程天恩慵懒地躺下,一脸傲娇的小表情,仿佛是酒饱饭足后的小狼崽,舔着小狼爪子,说,你以为我把她吃了?
钱助理尴尬地笑笑,嘴上却说,呵呵,哪能!
程天恩直接把糖盒扔到他脸上,二少爷傲娇属性爆发了,他说,闭嘴!别对我说什么“呵呵”!
突然,我感到一丝眩晕,整个人微微一晃。
程天恩见我如此,微微侧了侧身子,胳膊斜撑着脑袋,一副修成正果的表情。
他冲钱助理摆摆他的小狼爪子,说,赶紧把她打包送走!你爹,钱伯要来了,是我们家老爷子派他来的。我怕啊,我保不住我哥的这个宝儿了!
钱助理忙扶住我,转头看着天恩,焦急地问,二少爷,她这是、这是?
程天恩伸了伸他的小狼腰,一副老谋深算的小模样,说,糖丸里有药,够她睡的,赶紧地,给我送走!
钱助理一急,口不择言,竟然是质问的语气,你怎么能把泡别的女人的烂招儿用在你哥的女人身上?
程天恩毫不忌讳,冷笑道,烂招儿?怎么能说是烂招儿?!爷这么荤素不忌的,要真用了烂招儿,她现在指不定是谁的女人了。钱小怜,你知足吧!
他称呼钱助理“小怜”,是挖苦他过多地怜香惜玉。
我听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啊,程天恩,我差点要“洗心革面”对你有新的认识,你却又趁我不注意拿糖丸算计我,早该知道的,狼崽子怎么可以轻信,怎么可以?!
程天恩抛给我一媚眼,那表情就是——小样儿,少跟我玩倔强!灰姑娘那点儿小别扭,你以为我是程天佑啊。老子是狼!惹怒了老子,老子拿你骨灰搅着海底泥做面膜,专涂猪脸上。
至于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浪费了程天狼……哦不,程天恩的一番苦心——就在钱助理拖着我或者抱着我,想要把我打包隐匿的时候,那个被称作“钱伯”的神秘人物竟已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程天恩的病房前。
电话里他笑吟吟说他明天中午到,结果黎明时就已空降,让人毫无准备。
钱助理抬头一看,呵呵,一爹从天而降,瞬间就觉两眼一黑,“吧唧”把我搁在地上。
我尚未完全昏迷,吃疼地闷闷地“哎哟”了一声。
他觉得不妥,连忙扶了我一把,然后哆哆嗦嗦地,对着那个衣衫朴素、年逾六旬的老人喊了一声,爸——
我昏昏然,应了一声,哎——
钱助理的脸直接绿了,小情绪一别扭,小手一松,我“吧唧”一声又被扔到地上。
这下,我没有“哎哟”出声,倒是程天恩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在汪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堆着笑,将我挡在身后,似是决心守护一般。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为自己在意的人。
这时,一个护士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问道,程天佑的家属?谁是姜生啊?病人……
我想说我是。
可程天恩那颗泡妞用的大糖丸实在太歹毒了,我已迷糊得只剩下一丝意识,而这一丝微弱的意识,都不足以让我辨认出会把我变成海底泥、大茶杯的钱伯,就已稍纵即逝。
这药力好奇怪,让人总想发笑,感觉像是含笑九泉了。
11 最不可追忆的,就是往事
当我从那颗糖丸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头疼得像要爆炸了一样,我扶着脑袋起身,上下摸索,确定自己尚未变成大茶杯,也没变成海底泥面膜。
抬头,不见刘护士,也不见钱助理,只见一个面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他戴着老花镜,衣衫虽旧,却极其干净整洁,与程家上下一片光鲜的打扮不甚一样。此时,他的身体微微后倾,仿佛在仔细辨识着书上的字,看得极其入迷,都没觉察到我醒来。
钱伯?
我的大脑在瞬间短路后,又瞬间清醒,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透过老花镜,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一愣,像是怠慢了我一般,忙说,姜小姐,您醒了。
不是言情小说里那种掌事人装腔作势地拿捏作态,更不是电视剧里面终极boss高高在上的傲慢疏离,却像是一位年长的亲人一样。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他会挑着眉毛,斜着眼睛,严肃地用鼻孔喷我,说,姜小姐,你该走了。或者是拿出大家族的旧做派,拿捏着指桑骂槐,故作高深地说一通,比如,姜小姐,这豪门的日子,是你能想,可不是你能过的……巴拉巴拉巴拉……
可,全然没有。
他竟然是恭敬谨慎的态度。
我冲他点点头,因觉被尊重,人也微微自矜的模样。
突然,我发现,这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不是医院。我不由将被子拉紧,有些紧张地问,这是哪儿?
钱伯说,哦,这是程家度假的宅子,我已叫人打扫过。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钱伯笑笑,说,在医院总不如在家里调养身体方便。
我说,可是……
钱伯笑笑,说,你放心,医生、护士一切照旧。
说完,他将书放下,摘下老花镜,帮我按了床头铃,不久,便有了回应。他说,病人醒了。
我眼尾暗低,思量自己的处境。
他也不絮叨,恍如无事一般,又重新细细看着手中的书。
兀地,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他,我记得,有护士……说天佑他……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对程天佑的担心,如此袒露在钱伯面前很不妥。
钱伯似乎并不在意,说,昨晚,大少爷昏迷着,突然有了意识,喊过您的名字,可惜等我们过去时,他又昏迷了。
我顿觉心灰。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钱伯,像是为刚才的过度关心辩解一样,说,等他醒了,没事了,我就走。
钱伯扶扶眼镜,说,哦?哦。不过,姜小姐,等你身体好一些就多陪陪大少爷,他很需要你。
啊?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以为他是带着王母娘娘的簪子来给我们划银河的,却没想到,他却是温言好语、慈眉善目一月老。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庆姐手艺很不错,做得一手很好的湖南菜,很得老爷心。听说姜小姐是湘乡里的,我也将她一并带了过来,照顾你饮食。
啊??我又愣了愣。
这态势,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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