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画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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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不得˙画瓷-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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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太液池,远远看见火光,浓烟窜上天,将星月都掩住了。
  丽妃提着我的鞋赶了过来,“皇上,担心着凉,穿上鞋再去。”
  我置若罔闻,直勾勾盯着那一团火焰。好像全部的心血都被那火熬干了一样,我还能为她付出什么?我还有什么?
  齐安沿着阶梯飞快跑上来,气促道:“皇上,章阳宫主殿无恙,失火的是窑炉。”
  丽妃问:“人呢?”
  齐安答:“救出来了,已送回寝殿。”
  丽妃放缓了面色,回头问:“皇上,是否摆驾?”丽妃伴我多年,对我的一切心思都了然。
  我点点头,由她为我穿上鞋袜、整理衣裳。
  齐安喊出起驾的时候,丽妃却退在了一旁。我还没问,她先开口说:“臣妾就不去了。”
  我便走了,远远还能察觉出她在后面看我的目光。
  我一直是有人心疼的,只是不爱惜自己。
  去章阳宫的路如此熟悉,沿着太液池,一草一木皆是看惯了的,却总也看不腻。
  一阵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烟。
  齐安递上一块方巾,叫我好捂住鼻口,我没要,只顾着脚下的步子。或许是太过专注,我不知道自己走得很快,躬着身子的齐安都快要跟不上。
  章阳宫里人很少,一如既往的清静。只窑炉那边有声响,宫人们在收拾残局。
  止了身边的人,独自往殿里去。
  四周弥漫着烟火味,就像穿梭在烽烟中,那些过往的杀戮气息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最惧怕的东西。身为帝王,竟然怕火,说出来都很可笑。
  可她偏偏与火为伴。
  檐角的风灯照着廊下一隅,绰约的花影中落了满地花瓣。
  镂空的花窗后,是那张冷漠的脸。冷得好像结了霜,丝毫没有因为她腹中的骨肉变得丰润而生动。她无动于衷,我也不会责怪她。
  我走进去,看见她躺在宽大的椅子里,纱绸白衣及地,单薄得像一片纸。她那样安静,安静得很无辜,好像刚才那场大火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担心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会很突兀,因此迟迟没有开口。
  直到听见她说:“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普天之下,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呢?我笑了笑,说:“你还不是要为我生孩子。”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恶狠狠地啐道:“蛮夷,谁要给你生孩子!”
  我常常来到她的窗外,独立中宵,然后悄然离去。她的人被禁锢在这里,但我找不到她的心在哪里。不过我愿意等,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只换来她无数次骂我“蛮夷”。
  我想要摆脱那个噩梦般的称呼,不惜忘掉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推行汉化、尊儒术、修葺前朝帝陵、甚至为她在皇宫里建造窑炉。但只要我还姓赫连,就是她口中的蛮夷,茹毛饮血的蛮夷。
  我挥之不去的梦魇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我说,老天会来收拾我。
  她就是老天派来的,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我罪恶的生命里,融化成水涔入我的筋络骨骼,再狠狠地冻结起来,掌控住我的命脉。
  无数次地试想,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出宫去,至多也就是个碌碌无为的皇帝,不会像现在这样卑微。但她是老天派来收拾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门外有人跪在燥热的地上回报:“禀告皇上,窑炉里的火浇灭了,不过那些瓷器都毁了。”
  “窑炉的火怎么会灭?”
  “火势蔓延得很快,为以防万一,便将所有的火都扑灭了。”
  这是最后一次烧制,三日后能出窑。可火熄了,什么都没了。
  我定定地望着隐含笑意的丝绦,寒心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放一把火,再叫人去灭火,连累窑炉也被熄了。”
  她讥笑道:“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蛮夷凭什么得到?”
  “我不配得到你,也得到了不是吗?”我慢步走近她,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字一句说,“不管你多么不愿意,这一生你没办法逃离我的掌控。天下之大,除了皇宫,再无你容身之地。”
  她只能呆在这里,被监视、被囚禁,我调了最多的宫女来看着她,不让她伤害自己和腹中骨肉。我要她为我生孩子,像我们约好的那样。
  虽然我无法释放芳姨他们了,践踏了自己的承诺。但是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一个一无所有还怀着身孕的女子,还能倚仗谁呢?
  薄如纸…3 。。。
  梦里依旧是四年前那样的漫天红叶,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远方凝视我。她未开口,却听见空中传来苍老而嘶哑的声音:“红是血,金是肉,瓷为骨,画为魂。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蛮夷凭什么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我醒来时浑身发冷,口干舌燥,挣扎着起身唤道:“来人,给朕倒杯水。”
  躺在里侧的丽妃不知是被我叫醒的还是原本就没睡着,紧张得爬起来问:“皇上又做梦了?”然后极快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出去唤侍女沏茶。
  我说:“大半夜的不用沏茶了。”
  “压压惊也好。”丽妃将帘子外头的一盏烛台端了进来,搁在床头案几上,“皇上近日过于操劳,夜里又睡不好,不如请太医院开一副宁神定气的方子来?”
  “不必了。”我自知这心神不是药物所能安定的,低头抚着额慢吞吞说,“朕两日没去章阳宫了,很想去看看她。”
  “皇上,夜深了。”丽妃轻声说了五个字,便没有再多的劝阻。
  借着烛光,我瞥见丽妃褪去妆容后的素颜,不禁拧了眉。眼窝凹陷,蜡黄的脸毫无血气,双颊削瘦,下巴显得尖了。这似乎不是我所熟悉的丽妃,不知何时,她已憔悴至这般模样。
  我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心心念念却是另一个女人,我可没有为她着想过,日复一日地让她受这些委屈。不想辜负,却偏偏辜负了,总是心不由己。
  侍女端着热茶送进来,呈给我,再给丽妃。相对饮茶,这样的场景曾经时常有的,只是这几年来愈发少了。
  暖茶润了喉,我自梦境中被惊吓的劲头也缓了些,低声同丽妃说:“你可知朕很失望?不想责怪,是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
  丽妃垂了眸子,茶盅在手里颤抖。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就如我初见她时那样胆怯。
  明黄的枕头上绣着巨龙死寂的神情,肃穆阴森。一直睡在这样的枕头上,难怪噩梦不断。我疲乏地闭着眼说:“为何不能再等等?让朕开心一阵子。至少等到孩子出世,或许能留住她的心。如今都落空了,朕开始明白她说的那种朝不保夕的心情,担心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
  “臣妾没料到太后娘娘会对那些人痛下杀手,臣妾也不想背负人命的罪孽。”丽妃的声音颤得很厉害,像在哭泣一样抽抽搭搭。
  “算了吧,我们谁也逃不掉。就算这些人命与我们无关,十几年战火中死去的冤魂也会长久地诅咒我们,诅咒我们的民族和王朝不得安宁。”
  “皇上……”丽妃终难按捺住悲泣,伏倒在我脚边叩头,“臣妾知错。”
  我没有伸手扶她,麻木地下了床,“朕不睡了,更衣罢,去御书房。”
  慈宁宫里一派平静祥和。
  贤越已经会晃头晃脑地背诵他并不理解的诗词,还会规规矩矩地冲我下跪请安。
  母后与甯贵妃谈笑着,仿佛很久以来都是这样风平浪静的,至少对她们来说是的。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不管外面发生什么,这里的一切总是井然有序。
  我看着蹒跚走步的贤越,惦记起丝绦腹中的孩子。这些天心里总觉得空得厉害,就像丧失了基本的七情六欲,每日寡言少语、连舌尖也觉不出酸甜苦辣来了。
  越来越多的回忆充斥着浑浑噩噩的头脑,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从来不知道,要放下一个人、一段情、一些过去,会这样艰难。
  我仍是忍不住,去章阳宫看望她。在对她说出那样的狠话之后,我真害怕见到她的目光。所以去了也只是踟蹰在寝殿门帘之外,静静地聆听她的声息。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清冷月光下,沙哑难听的声音轻轻唱着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令我潸然泪下。
  微微挑开帘子,见她舞着水袖在殿里如一只鬼魅般地游走,灯火摇曳处,尽是幽幽倩影。不一会,她又安静下来,坐在书案前,纤瘦的手腕捏着笔在宣纸上仔细描画,一边笑着说:“驸马,你画得不对,应是并蒂莲。”
  我迟钝地迈开脚步,穿过帘子,走到她面前。
  案上除了宣纸和笔墨,还有酒壶、和一包惨白的粉末。
  “这是什么?”我抖抖瑟瑟的手将那包粉末拾起来,几乎凝住了呼吸,用全部的心痛注视她异样兴奋的神情。
  “驸马……”她笑得那样妖娆,挥着长长的水袖套住我的脖子,眸子里闪着柔柔的光,“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唱歌给你听,当作庆祝你的生辰?”
  “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我的泪干涸在脸颊上,一手将那包粉末扬起来,细白的粉末如下雪一样纷纷洒下,四处飘舞。
  “是可以令人忘记痛苦的好东西。”她急切地从我手里夺去,却只剩一张白纸了。她整个人也一样,只剩了空洞而麻木的表情,喃喃念道:“没了,我的快乐没了……”
  我陷入了极度恐惧,生怕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生怕因为我的疏忽,令她有机会残忍地杀掉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抱住她,用手掐着她的脖颈大吼:“你在给自己吃什么东西?吐出来!倘若孩子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齐安躬着身子悄无声息走过来,伸手抹了一抹那粉末,点在舌尖尝了一下,朝我磕头道:“回皇上,是五石散。”
  “五石散!”丝绦愣了愣,又拍着手声嘶力竭欢笑,“是啊是啊,快给我、快给我!”
  我无力松开了双手,看着她像飞鸟一样渐渐远离我,伏倒在案上嗅着残留的粉末。
  可能这是比死亡还残酷的结果。
  我一早就知道她不会选择死亡。哪怕活得再苟且,她也不会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她知道自己性命有多珍贵,那是用千万条命换来的。她的父母兄姐,她还没来得及长大的驸马,她的乳娘,和被屠尽的满座城池。
  但是眼前,这样生不如死、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真的是我给她的吗?为了摆脱痛苦服食五石散,丝毫不顾及腹中的骨肉,那满腔的恨,到死也化不成爱吧。
  我用尽全部力气去爱一个人,爱到彼此满身伤痕。而她只消动一动手指头,一切都会化为乌有。满窑的瓷器,强求的爱情,我们的骨肉,都会碎成渣滓。
  “齐安,传医女来,替淑妃安胎。”
  “奴才遵命。”
  我脚下生了根,即使魂已经走了,人也还在这里。
  她用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打量我,微微笑着说:“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我也回以她微笑,算是最后的宽容。
  作者有话要说:表纠结了大家,马上结局
  薄如纸…4 。。。
  这一年盛夏雨水不断,沟渠里总是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我小心翼翼举着伞,将她搂在怀里,唯恐滴下的雨珠溅湿她的衣服。
  龙辇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我们踏着水洼蹒跚而行,穿过一座又一座门楼。宫墙上一块一块的红漆被雨水浸湿了以后像欲滴的血,像流淌的釉。
  我原本打算这个时候和她去畅春园避暑。
  我原本打算晚些时候带她去香山看枫叶。
  我原本打算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安睿”。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我要送她走了,像从身上切掉一个毒瘤,下手又痛又狠。
  马车在宫门外头等着,雨水冲刷了整片视野,只能看见白茫茫、阴沉沉的混沌天地。
  马儿无聊地踏着铁蹄,水花四溅。车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朝我们恭恭敬敬行礼,然后指着崭新的红漆木梯道:“娘娘,请上车。”
  她整个人都在我怀里,像被黏住了一样。
  我慢慢松开攥得发疼的手,将伞交到她手里,用力推开她。
  雨水劈头浇下来,流入眼里、耳里。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了。马蹄嘚嘚的声音从缓慢变得急促,从迫近变得遥远。
  这全部的过程,我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她离开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就如齐安问我,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出宫了能去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关系。
  淋得浑身湿透,我习惯性地回到了昭阳宫,唤人沐浴更衣。
  可回应我的只有玉粟凄凉的哭声,她伏在我脚边说:“皇上,丽妃娘娘不行了。”
  怎么会不行?早上还好好的,给我梳头穿衣了。我转身往寝殿里冲,只见那素雅的帐幔里暗黄而枯瘦的容颜,唇边挂着血,奄奄一息。
  我紧张地将她的脸捧住,轻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不传太医?”
  丽妃眸光柔亮,即使没有力气也努力笑给我看。她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玉粟低低地抽泣着,在床沿拉着丽妃的手说:“皇上,一年前太医就说丽妃娘娘油尽灯枯,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什么油尽灯枯?她明明每日都在点着烛台等我来。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油尽灯枯?我控制不住双肩颤动,大喝:“怎会这样?朕从来不知道!”
  “娘娘不想让皇上担忧。”玉粟闭着眼,伏在丽妃手心里痛哭,“娘娘何苦呢?若不是为了一个情字,何苦落得这样……皇后娘娘在的时候日夜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被害得小产……为了留在皇上身边,娘娘居然饮下了皇后娘娘赐的毒药,终生不孕。本以为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哪怕一点点也好。可是走了一个皇后,又来了一个淑妃,娘娘说,她宁愿被皇后欺压,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皇上的心一点一点被淑妃夺走,连渣都不剩。娘娘被逼到无路可走才会去告密,到头来,皇上还是怨娘娘……”
  “玉粟,别说了。”丽妃支起颤颤巍巍的身子,虚弱地倚在我臂弯里,“许是再也见不着了,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怎么会见不着,朕是皇帝,可以用最好的药材来医治你。”
  “可是臣妾累了。”她仰头看着我,目光纯净如水,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我想是因为屋顶漏雨了,不然我脸上凉凉的是什么。牢牢将她箍住怀里,狠命地咆哮:“朕是皇帝,想留一个人为何留不住!”
  丽妃半睁着眼,断断续续说:“皇上……她走了,不要再想了。世间还有很多好女子值得皇上去爱。”
  我失控了,抱着她大哭,“朕谁也不要了,只要你。”
  她艰难地抬起手抚摸我的眼睛,“皇上……皇上能不能唤一声臣妾的乳名?这是臣妾最宝贵的心愿。”
  乳名?我绞尽脑汁,发觉自己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丽妃的名字,这个陪我同床共枕六年的女子,我竟然不知她姓甚名谁。
  她清丽的笑容在我的沉默中散去了,唇边只留下一抹凄惨的弧度。
  眼睛半睁着,不能瞑目。
  她最宝贵的心愿,我不能满足。罔顾她爱一场,终究什么也没得到。
  我何尝不是这样?到最后,连她的一声轻唤都没有得到。
  人世间的事大抵都是绝望的,越在乎什么,便越得不到。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这样的苦,为何还有人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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