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等到了长兴,她和芳姑姑逃入祠堂,只差那么几步。
可惜后有紧追的禁军和父皇,为了不暴露我们的行踪,姐姐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冉冉的旭日笑了两声,她轻轻说:“父皇,可还记得母后的遗愿?”
“长兴,朕是失败的国君、也是失败的父亲。江山沦亡,全天下的汉人遭受这一场浩劫,身为皇室,又岂能逃脱?与其被蛮夷羞辱,苟且偷生,倒不如以身殉国、死得其所。”
桌布挡住了一切,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几乎能听见姐姐的呼吸,她仅离我一丈远,听着她的呼吸被白绫一点点地绞灭。
王嗣紧紧箍着我,一手捂住我的嘴。
“公主……皇上,求皇上饶命!”芳姑姑哭天抢地也无用,她被禁军挡在一旁。
父皇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他哽咽道:“长兴,莫要怪为父狠心,只怨你生在帝王家!”
濒死的挣扎,我在王嗣胳膊上抓下了三条血痕。
那种锥心之痛,经那一次之后便麻木了。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遭受什么,我都不会再痛成那样生不如死。
那么漂亮的阳光从天窗洒下来,长兴穿着惨白的素服躺在祠堂中央,颈上绕着白绫。
她躺在那里肯定很冷,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跑出去温暖她。
我只能偷偷将桌布掀开一条缝,看着我父亲在杀了我姐姐之后蹒跚而去的背影。
芳姑姑跪在长兴身边磕了三个头,待外面空无一人,飞快地朝我跑过来,“快走!王嗣带公主快走!”
王嗣掀开砖板,先钻了进去,回头来拉我的手。
芳姑姑也钻进了桌底,将包袱先扔了下去。
我看着她红肿而憔悴的眼睛,低声说:“姑姑,不要难过。姐姐去天上当仙女了,她会比我们都好的。”
芳姑姑惊愕地看着我:“公主……”
“我们走吧,一定要逃出去。”我兀自低喃着,迈开发软的双腿走下深不见底的石阶。
我们走过暗无天日的密道,出口在护城河的一座桥洞下。
等了几日,看着河水一点点变红,腥臭,干涸。
看着一车一车的尸首被拖出城,扔在远郊的荒野里。
等到夏军进城的进城,剩下的扎了营,我们趁着夜色过了护城河,往琉璃厂逃去,在那里找到了姐姐安排好的禁卫军。他们原是我母后家族的旧部下,化装成贩卖瓷器的商队潜伏在御窑厂附近。
以商队作掩护,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路途中尸殍遍野,瘟疫肆虐。
我们尽量绕偏僻的小路,因攀山越岭弃了马车,徒步而行。
常常碰到夏军,便在山林里躲上好多天,有时候碰上大部队,一躲便是半个月。
冬天的雨雪冰寒彻骨,我的手脚都冻坏了。王嗣会用草药给我搓手搓脚,然后背着我继续往前走。
碰到城镇,他们会冒险进去弄点吃的,可是大多数被蛮夷杀掠过的地方,活人都只能吃死人,哪里还有食物。冬天,连野果子也吃不着,林子里的动物也都躲了起来。运气好的时候,能吃上一锅鱼汤,或者烤田鼠。
就在这样辛苦地一直往南行,到了长江边,已经开春了。
过江的大桥被夏军把守,而江水湍急,我们无法涉水,只得在江北的一座尚未沦陷的城池歇下。
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如何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一支从京城逃亡的御林军恰巧也要过江,与我们躲在了同一座城。
紧接着,夏军追击而来,一夜之间将城池包围。
城中二十万百姓,眼巴巴望着皇家的军队,期盼他们能抵御强敌,保护他们的家园。
那支御林军,加上我母后家族的禁卫军,还有城中的守军,统共不过二百人。
以二百人敌两万人,这场战役,不用打就已经输了。
夜里下着细雨,杏花开满了枝头。
我站在窗边伸手接着雨水,看地上的落花随水流逝。
身后是几方人马在商议对策。
禁卫军的职责是保护我,守军的职责是保护百姓,而御林军却是逃亡而来的。
他们是逃兵,自觉背负耻辱。
可我告诉他们,想要活着并不可耻,况且他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而他们带给我的,的确是令我喜出望外的消息。我父皇和长兴都没有死,他们还活着,只不过一个被囚禁在宫中,一个被养在公主府里。
我忽然觉得天都亮了,仿佛有暖暖的阳光在我眉间流淌而过。我握住姑姑的手,高兴地说:“姑姑听见了吗?我父皇和姐姐没死!”
禁卫军的领队过来拉着我,对所有人宣布:“这位我等拼死从宫中救出来的长安公主。既然皇上还在,我辈应不遗余力保护公主,留下皇室这一线血脉,以图后举。”
有人问:“若我们投降为俘,可否换得城中百姓和公主平安?”
御林军统领冷笑:“不能,夏族蛮夷残忍至极,一旦投降,恐怕百姓们连全尸都留不下!否则,我们又为何千里迢迢逃至南方?”
有禁卫军提议:“不如……动员城中百姓挖地道,我们尽量拖延时间,三日够不够?从城里挖一条地道通往西边的山林,让公主混在百姓当中一起逃出去。”
几人同时拍案道:“唯有此法可行!”
我无法了解那些殷殷期盼获救的百姓得知真相后会不会失望,他们要日夜不休地挖地道,只为了保我周全。
晚上城里静悄悄的,可是密道已经在挖了。
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太久没睡床了,不习惯。过去的一百多天里,每天都有一只手握着我安慰我入睡;我累了乏了,便有削瘦的肩膀递给我让我依靠;我想哭的时候,他会教我抬起头来看星星,跟哥哥和母后说会话。
我想去看他,出了门发现他就睡在外间的椅子上。
他睡得很浅,一下就醒了,警觉地瞪着眼睛。当他发现是我,面色又柔和下来,挠着头问:“怎么起来了?”
“你这样睡不行,睡都睡不好哪里还有力气逃跑呢?”
“军士们都去做应战的准备了,百姓们在挖地道,我没什么可以做的,只能保护你。”
“这里冷,你进来。”我拽着他进了房,拍拍床铺说,“你上去睡。”
他愣了一下,松开我的手,“那是你的床。”
我跳上床去,转身拽他,“快上来。”
他忸怩地撇开了头,任我怎么拽他也不肯。
“本公主命令你,上床!”
他支支吾吾说:“你、你想轻薄我么?我们尚未、尚未成亲啊!”
我乐不可支笑了会,小声对他说:“看不到你我就害怕,睡不着。”
他终于脱掉外衣上来了,与我蜷在一起,握着我冰冷的手说:“别怕,我有皇上谕旨,要保护你一生一世的。”
我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只是不知道,各人的一生有不同的长短。他的太短,而我的太长。
白如玉…5
这三日之苦,非言语所能形容。
除了死守南北两座城门别无他法,要坚持抵御直到地道挖通,疏散所有百姓,军士们方能撤下来。不知道到那时候,护送我的禁卫军还能剩下几人。
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为我而死,可是我亦没有办法保护任何一个人。
第二日夜里,面对几排被稻草掩盖的尸身残骸,我没出息地跪在军士面前哭求:“你们别打了,就把我交出去吧,或许能换得所有人的平安。”
“公主,对方不是普通夏军,而是夏国的皇族军队,赫连勃宁愿亲自带兵追我们千里也不放过我们,可见他们是穷凶极恶之徒!不要以为屈服便能换得生存,在他们眼里,征战多年无非为了侵占、掠夺和杀戮,那些蛮夷根本毫无人性,倘若我们任何一个落到他们手里,都会立即拔剑自刎,否则便是生不如死!”
“赫连勃……”我念着这个名字,怔怔地抬手擦去了热泪。他杀了我哥哥,是我日日夜夜诅咒的人,没想到有这样一日,我与他不过隔着一道城墙。
“有没有办法杀掉赫连勃?”我问道。
底下无人出声,纷纷垂眸。
那是一个怎样残暴的人,令我们汉室的将军闻风丧胆。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打蛇打七寸。”
“赫连勃此番带了两个少年在身边,似乎很亲密,莫非是他的……亲人?”
“是吗?”我郑重地下达作为公主的第一道旨令,“想方法诱杀那两个少年。要赫连勃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知道,一辈子所有生老病死的折磨,都不及丧子之痛来得那么惨烈。
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泪的模样,母后倒映在镜中虚弱的笑容,父皇亲手绞死长兴后离去的背影,那些痛苦的每一瞬间都在我脑海里被密密麻麻的针脚缝死了,就算转世也不可能忘掉。
后半夜即将天明的时分,一小队人潜行出城,在敌营开外的山林里设下陷阱。
夏族的少年都有晨猎的习俗,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锻炼出机敏的反应,直到成年之后此项训练才会取消。
这是个美丽的时节,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一名少年落入陷阱被活捉了回来,他亲口承认了自己是赫连勃的儿子赫连鹄。他说:“你们若敢伤我,我父王定会将这座城踏平。”
可见赫连勃是极宠爱儿子的。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一来就好办了。
可就在这时,希望又在顷刻间崩塌。
大概是褚国列位皇帝中大有昏庸无道之君,连老天都不肯放过我们。还差一日便能挖通的地道那边传来了噩耗,往西挖掘的途中竟挖到了一条暗河,将整条地道都淹没了,死伤无数。
城中百姓纷纷去挖救亲人的遗体,哭声动天。
我们始终沉默着无言以对,天叫我们亡,我们可还有办法活下去。
被捆在廊柱上的赫连鹄猖狂地大笑起来,声如洪钟喊道:“天助大夏!天助父王!”
或许他说得没错,天助他们,凡人怎可与天相抗。
地道通不了,我们只能死等,等到夏族蛮夷破城而入,烧杀抢掠。
可是我不甘心。
像是所有埋在心底的仇恨都被激发了,我从身边的禁军手里抽出长剑,咆哮着朝赫连鹄的腹部刺了进去。
他震惊了,眼珠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你敢杀我……我父王会踏平中原!”
“我就要杀你!蛮夷、蛮夷!”我看着鲜血沿着剑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袍子。血就像包裹在素胚上的红釉,流淌着、化开来,可以填充掉所有干净的角落。我闭着眼抽出长剑,再一次狠狠地刺了进去,他惨叫一声,嘴里不停地咒骂:“贱人!我父王会将你撕成碎片!”
我不听,我不看,这个罪恶的人在咒骂我的时候是一幅什么也的嘴脸我永远也不想知道!我只是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用剑刺他,一下一下,血溅在脸上,又腥又咸。一边刺,一边嘶喊:“大哥哥!二哥哥!金子哥哥!四哥哥!母后!我给你报仇了……”
他早就不出声了,可是我仍然握着剑疯狂戳刺他的身体。
直到后来,我虚弱了,扔下剑转身跑出去呕。腹中呕空了,几乎连肺腑都要呕出来。
王嗣从水缸里舀水给我洗脸,瞧着那水一点点变红。
透着泪,我看见模糊的双手沾满血,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杀人了,王嗣。”我抖得很厉害,眼泪跟倾盆大雨一般不住地流。
王嗣从我身后抱住我,清瘦的胳膊上有几道消不去的抓痕。他低声说:“别怕,就算他变成鬼,我也会保护你。”
不出一个时辰,夏军大举进攻,我被塞进了地道入口。
那么多百姓死在这条地道深处,而我踏着他们的死亡之路寻求庇护。
他们会庇护我吗?还是恨我害了这么多人?
王嗣、芳姑姑还有两名禁军守着我。
第一次杀人,我受了惊,浑身发热,芳姑姑用冰凉的手帕在我额头不停上擦拭。
期间说了什么胡话我已记不住了,只记得那地道里又黑又湿,外面的声音从土地里透过来好似地震一般。
惊天动地的呼喊,无休止的杀戮。
我虚弱地张口问道:“为何不让百姓躲进来?这里至少能容得下一百人。”
禁军答:“城中有二十万百姓,我们告诉所有人地道塌了不安全,若让他们发现可以躲藏,只怕真的会塌陷,到时候我等又如何保护公主?”
我痛心地攥住了芳姑姑的手,“可是他们……太无辜……”
芳姑姑叹道:“乱世中,哪个人不无辜?”
无论是夏人还是汉人,为战争付出生命作代价,谁都是无辜的。
人为何要有野心,为何不能平和地相处,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方能罢休?
白如玉…6
也不知道在漆黑的地道里呆了有多久,我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一直滴水未进,说话都说不出来,嗓子被烤焦了一般。
伸手往旁边一摸,就摸到了熟悉的柔软的手,我哑着嗓子用力唤了声:“芳姑姑。”
“奴婢在……”她的手反握住我,身子渐渐朝我靠过来,“公主,王嗣出去找水和吃的了。”
“那二位禁军大哥呢?”
“早一日……他们出去就没再回来……”
我歪歪地靠在芳姑姑身侧,彼此沉默着。
没有力气,整个人好似漂浮在空中,一遍一遍朝云层中呐喊:王嗣,你一定要回来。
你是我的驸马,不能丢下我的。
地道的暗门吱悠响了一下,我和芳姑姑警惕地扭头看过去。
就着火折子微黄的光,我看清了王嗣的脸,忽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咧嘴冲他笑了笑。嘴唇干得一笑就裂了,一股血腥味窜入鼻尖。
王嗣猫着腰跑过来,将几块煮熟的肉塞过来,“快吃!吃了牛肉才有力气!”然后又打开水袋,递到我唇边,“喝完了我再去弄水。”
我抿了一口,冰凉的水从喉管淌下去,打了个激灵。又将水袋还给王嗣:“我们省着喝,不要频繁地出去,会被发现的。”
“没事,我就趁夜出去。夏军白天才进来,夜里就回营里了,留在这里值夜的少。”
“他们怎么还不走?”
王嗣低头撕了块肉,一边嚼一边说:“在清理尸首。”
我小心翼翼问:“尸首……多吗?”
王嗣默默吃了会东西,说:“赫连勃要为儿子报仇,下令屠城。”
我看着壁上的烛火一点点变得模糊,轻喃了声:“是我害了他们。”
王嗣异常冷静道:“这与你无关,是可恨的夏人侵占了我们国家。他们生性凶残,即便不屠城,也不会放过那些无辜的百姓。”
我看见他紧攥的手、发白的指节,甚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很烫,我轻呼:“王嗣,你不舒服?”
“没事。”他挡开我的手,叫我继续吃东西。
我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其实只要想一想上面的惨状就知道,王嗣可能是害怕了。我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可是想起手上洗不净的血就胆战心惊。我正想跟王嗣说不要害怕,背上蓦然一沉,我猝不及防往侧前方倒下去。
回头一看,是芳姑姑倒在我身上。
王嗣丢下食物跑过来扶倒在我们,拽住芳姑姑枯瘦的手腕,“芳姑姑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我傻眼了,愣愣望着烛火中憔悴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的芳姑姑。她温软的双手、黑檀木一般的眼睛,在我童年中那样温馨的记忆,从现在起一点点地剥离。
“公主……”她虚弱地唤我,“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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