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见到了!”说着,他打开门,“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啊,要是你知道……”
她抓住巴济里奥的胳膊,死死盯着他:
“巴济里奥,你知道吗,我完了!”
“出了什么事?”
露依莎把柔革袋子扔到长沙发上,一口气讲了信在纸篓里被拿走的经过,还有她的信被偷、在卧室里吵架……“现在我只剩下出逃这一条路了。这不,我来了,带我走吧。你说过可以带我走,说过好几次。我准备好了,带来了那个旅行袋,里面有必需的东西,头巾、手套……嗯?”
巴济里奥把手插在口袋里,弄得硬币和钥匙叮当作响,焦急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只有你才这样想!”他叫道,“你疯了!你这个女人!”他非常激动,“这哪里谈得上出逃?你怎么说起出逃来了?这是个钱的问题。”他想:“她要的是钱。看看她要多少,付给她就是了。”
“不,不!”露依莎说,“我不能留下!”她声音急切。那女人会出卖那封信,可是心里保存着这桩秘密:她随时可以说出来,若热可能知道,那她就完了。她没有胆量回家!“只要在里斯本,我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我们今天就走,嗯?要是你不行的话,明天走。我到个旅馆里藏起来,度过一夜,谁也不会知道。可是,我们明天就走。要是让他知道了,巴济里奥,他非杀死我不可!你说话呀,答应我呀!”她抓住巴济里奥,急切地望着他的眼睛,盼望他同意的目光。
巴济里奥轻轻挣脱出来:
“你疯了,露依莎,神志不清了!怎么能想到出逃呢?那会造成个可怕的丑闻,有警察,有电报,我们一定会被抓住。不行!私奔是小说上的事。况且,亲爱的,事情还不到那般地步!只不过是个钱的问题……”
露依莎听着,脸色煞白。
“并且,”巴济里奥心神不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没有准备,你也没有准备。没有这样出逃的。你一生会声名狼藉,露依莎,无可挽救。一个出逃的女人就不再是什么什么夫人,而是什么什么女人,那个逃跑的女人,不要脸的女人,小老婆!我肯定要去巴西,你能在那里呆吗?在轮船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还要冒患黄热病的危险,你想去吗?要是你丈夫追捕我们,我们在边界上被抓获呢?被两名警察押送回来,在里蒙埃罗关上一年、你觉得好吗?你的事非常简单,跟那人谈谈,给她几个钱──她不就是要钱吗?然后你就安安稳稳地留在家里,像从前一样受尊敬──只不过要多加小心就是了,必须这样!”
这些话像砍树的斧子一样落到露依莎的计划上。有时候,这些话所包含的真理像闪电一样耀眼,像冰冷的刀刃一样让她反感,但她无法抵御。但是,她从这拒绝的态度中看到的是忘恩负义和抛弃前情。
设想过既幸福又安全地在巴黎定居之后,她似乎无法容忍返回家里的念头:耷拉着脑袋,受儒莉安娜的气,等待着死神的到来。她觉得,曾经远远望见而现在又从手中溜走的另一种命运妙不可言,几乎不可缺少!用钱赎回那封信以后又怎么样呢?那女人仍然掌握着秘密!生活必将凄苦,那个危险会永远在身旁徘徊!
她没有再说什么,似乎陷入沉思,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突然,她抬起头,目光炯炯:
“好吧,你说!……”
“可是,亲爱的,我正说着呢……”
“不愿意?”
“不!”巴济里奥用力喊道,“如果说你疯了,那么我还没有疯!”
“啊,我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只手捂着脸,胸部随着低声抽泣而颤动。
巴济里奥坐到她身边。露依莎的眼泪折磨着他,使他越来越不耐烦。
“哎呀,神圣的上帝,你听我说嘛。”
她把因为痛哭显得更加明亮的眼睛转向巴济里奥:
“那么你为什么一再说,要是我愿意……我们会非常幸福?”
巴济里奥猛地站起来:
“那么,你想过逃走,想过跟我一起钻进火车厢里去巴黎,想过跟我一起生活、当我的情妇吗?”
“我从家里出来了,永远出来了。这我已经做到了。”
“但你要回到家里,”他大声说,几乎带着火气,“你为什么出逃呢?为了爱情吗?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一个月以前就该走了,没有理由等到现在。那么,为什么呢?为了用一个更大的丑闻防止一个丑闻,不是吗?一个无法挽回的、吓人的丑闻!露依莎,我是作为朋友对你说话!”他拉住她的手,非常温柔地说,“你能想象我和你一起在巴黎生活不幸福吗?可是,我看到了事情的结果,我有另一种经验。整个丑闻可以用几个钱防止。你能想象那女人会去到处说吗?她的兴趣在于得一笔钱,然后就消失了;她完全清楚她干的事。她偷了东西,用了假钥匙。问题在于给她钱。”
她慢慢地说:
“钱,我哪里有钱?”
“当然钱由我出。”他停顿了一下,“我钱不很多,现在手头也有点拮据,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如果她要2百米尔瑞斯,就给她!”
“要是她不要呢?”
“那么,她还能想要什么?既然偷信,就是想把信卖出去!不会为了保存你的签字吧?”
他越说越强硬,在屋子里气急败坏地踱来踱去。怎么竟然想和他到巴黎去,让他的生活永远尴尬!这笔钱花得多冤枉,把一摞钞票给了个女小偷?还有那件事,情书竟然在字纸篓里被偷,女佣人,衣柜抽屉的假钥匙──他觉得这一切太俗气了,甚至有点滑稽。他停下来:
“总之,要是她要的话,给她3百米尔瑞斯。可是,看在上帝份上,你可千万不要再干这种事了;我可不准备为你两次疏忽支付两个3百米尔瑞斯!”
露依莎脸色苍白,好像巴济里奥往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要只是钱的问题,巴济里奥,这笔钱我来付!”
她不知道怎样能付得起。这有什么关系?去乞求,干活,想办法……反正不接受他的钱!
巴济里奥耸耸肩膀:
“你在装模作样。你的钱在哪儿?”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她叫道。
巴济里奥烦躁地抓抓脑袋,强压住心中的火气,拉住她的手:
“亲爱的,我们在胡说八道,都生气了……你没有钱。”
她打断他的话,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那好,你去跟那个女人说,你去说,一切都由你办。我不想再见到她。见到她我就活不下去,请你相信。你去说吧!”
巴济里奥把脚一跺,断然拒绝:
“你这个女人,疯了!要是我去说,她什么都要,甚至要扒我的皮!这事要你去办。我给你钱,你想办法。”
“连这点事你也不肯替我做吗?”
巴济里奥忍耐不住了:
“不肯!活见鬼,不肯!”
“再见!”
“露依莎,你太糊涂了!”
“不。这都是我的过错。”她用颤抖的手拉下面纱,“一切由我来办!”
她把门打开,巴济里奥跑过去拉住她的一只胳膊:
“露依莎,露依莎!你让我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断了!你听我说……”
“那么,我们逃走,彻底救我!”她急切地搂住他,大声喊。
“岂有此理!我不是说了吗,不可能!”
她把门一甩,跑下楼梯,马车还在等着她。
“到罗西奥!”她说。
她躺到马车一角,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巴济里奥离开“天堂”,心里七上八下。露依莎的要求,她那小市民式的恐惧和此次事件的低级庸俗,都使他火冒三丈,他几乎不想回到“天堂”,不闻不问,任其自然。可是,他可怜露依莎。况且,并不爱她就博得了她的爱:露依莎长得标致,情意缠绵;略施小计,就让她魂飞魄荡。在里斯本逗留期间有这么一段让人开心的风流事……竟然惹出了麻烦,该死的麻烦!一进旅馆,他就对佣人说:
“雷纳尔多子爵回来后让他到我房间去一趟。”
他住在3楼,窗户对着河面。他喝了口香槟酒,躺到沙发上。旁边的花盆架上放着一个吸墨器,上面的图案是伯爵桂冠下他的名字的银色缩写字母。还有几盒雪茄烟,他的几本书──《我的妻子吉罗小姐》、《处女玛比耶》、《奸刁的女人们──女佣秘密回忆录》、《狗案》和《猎人手册》──,几份《费加罗报》、露依莎的像片和一匹马的像片。
他吐出一口烟,开始考虑他的“处境”,好不沮丧!要不是这桩意外,他本可以一无牵挂地返回巴黎。7年了,好容易过上了舒适的生活,又要带个人去,像一条绳索一样捆住一切,因为那姑娘的情书被偷,怕丈夫知道!太粗心了!归根结底,这次冒险从开始就是个错误!去招惹一个同族的表妹,这本身就是小市民暴发户的念头。来里斯本是为了一笔生意,只要把生意谈妥,忍受一下炎热和中央旅馆的土气,然后乘上邮船,让祖国见鬼去吧!……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白痴!生意早已谈妥──他这头蠢驴留下来在里斯本受炎热烘烤,花那么多钱乘马车到圣巴巴拉广场,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出这等事吗?还不如把阿尔丰西妮带来呢!
不错,在里斯本期间的这段故事让他开心、兴奋,太完美了:既是通奸又是亲族相奸。只是出的这桩事把一切全都毁了!不行!还是走为上策!
他是在巴拉圭北方的一桩橡胶买卖中发了财的:大胆的投机使他能组成一家公司,有巴西资本入股。但是,巴济里奥和几个法国工程师想收购巴西人的股份,“他们碍手碍脚”,在巴黎成立另一个公司,做生意更加大胆。巴济里奥来到里斯本,与几个巴西人交涉,以巧妙的手腕买下了那些股票。这场风流事拖得时间太长,搅乱了他的生活……现在,既然风流冒险已经索然无味,最好一走了之。
门打开了,雷纳尔多子爵走进来──他戴着蓝色夹鼻眼镜,满脸通红,怒气冲冲。
他从本菲卡区来,热死了,真的热死了!这个黑人的国度,产生了个愚蠢的念头,去看望一个姨妈──这个姨妈让他参加了个什么协会,谁知道是什么托儿所似的鬼东西,对他进行了一通道德说教。也确实是个孩子念头──去看望姨妈,因为,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反感的话,那就是家庭的温情。
“你呢,有什么事?我要到澡盆里泡一泡,一直泡到吃晚饭。”
“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巴济里奥站起身来。
“什么事?”
“猜猜看。最愚蠢的事。”
“被她丈夫抓住你了?”
“不,是女佣!”
“糟糕透了!”雷纳尔多厌恶地叫道。
巴济里奥详细讲了事情的经过,双臂交叉,站在他面前:
“现在怎么办?”
“走!”
说完站起身来。
“你到哪儿去?”
“洗澡”
活见鬼,等一会儿嘛,想跟他谈谈……
“不行!”雷纳尔多大自私,大声喊叫,“你到下边去,我完全可以在水里和你谈嘛!”
他出去了,嘴里喊着他的英国佣人威廉。
巴济里奥到了洗澡间,雷纳尔多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澡盆里,水中发出鲁宾牌香水味。他美滋滋地躺在水里,大声说:
“这么说,那信被人从废纸里拣走了。”
“别谈这个,雷纳尔多,坦率地说,我现在很为难;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伙计,收拾行李。”
他在澡盆里坐起来,慢条斯理地往干瘦的身上打肥皂:
“跟破了产的家族表妹作爱就是这个下场!”
“噢!”巴济里奥很不耐烦。
“什么?”雷纳尔多满身肥皂泡,两只手扶着澡盆大理石的沿,“你认为这还体面吗?一个女人竟然把厨娘当知心朋友,落到她手里,把信丢在废纸里,现在又哭哭啼啼,要2百米尔瑞斯,还想出逃──这算得上什么情妇?粪土不如!这种女人,哼,是你说过的那种,只配穿上布袜子!”
“亲爱的,她可是个挺美的女人。”
对方耸耸肩膀,表示不肯相信。
巴济里奥马上举出证据:描写露依莎身段漂亮,述说他们淫荡的情节。
屋顶和隔板都漆成白色,反射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澡盆里蒸发的水气使屋里更加温暖;肥皂的清凉气味和鲁宾香水的气味使屋里的空气也甜滋滋的。
“好!你是看上她了。”雷纳尔多又躺到澡盆里,厌烦地说。
巴济里奥把肩膀一抖,表示不同意这粗俗的猜想。
“那么,你说说,是抓着她的裙子不放呢,还是想摆脱她呢?可是,你要说实话,说实话。”
“我──”巴济里奥马上凑到澡盆边,低声说,“要是我能体面地摆脱……”
“哎,你这个倒霉鬼!你有个上帝赐给的好办法!她像个疯子似地跑出去了,这是你说的。给她写封信,说发现她愿意一刀两断,你就不想打扰她了,你要走了。你的生意已经谈妥,不是吗?你不用否认,拉皮尔已经告诉我了。很好,你就体面吧:差人收拾行李,摆脱这讨厌的女人!”
他拿起海绵,让大股水流到头上、肩膀上,他在清凉馨香的水中欢愉地啼嘘着。
“可是,还有……”巴济里奥说,“现在有她女佣那件麻烦事,她毕竟是我的表妹……”
雷纳尔多高兴地伸伸胳膊:
“好个家庭精神!去吧,白痴,告诉她你必须启程,还有生意等等,再往她手里塞上几张钞票。”
“太野蛮了……”
“也够昂贵的!”
于是,巴济里奥说:
“你看,这事也真是活见鬼,可怜的姑娘被女佣抓住了……”
雷纳尔多在水里直直身子,幸灾乐祸地说:
“这时候呀,她们正扭在一起厮打呢。”
他美滋滋地靠在澡盆边上,问几点钟了,说他很舒服,很幸福,只要约翰不要忘记把香槟酒冰上。
巴济里奥捻着唇髭,没有说话。他又看到了露依莎贴着绿色墙纸的客厅,看见了头戴大得出奇的假发、面目狰狞的儒莉安娜……莫非她们真的打起来,吵起来了?那样做太可悲了,确实,他应当走。
“可是,要离开里斯本,我找个什么理由向她解释呢?”
“一封电报,没有比电报更好的了!马上给你在巴黎的人打个电报,拉巴沙德或者拉巴沙德特,随便叫什么吧,让他立刻给你打电报来:‘请启程,生意坏……’等等。这是最好的办法!”
“就这么办。”巴济里奥站起身,非常坚决地说。
“我们明天动身?”雷纳尔多大声说。
“明天”
“经马德里?”
“经马德里。”
“一言为定!”他在澡盆里站起来,兴高采烈,弓着瘦瘦的身子跳出来,裹上土耳其浴衣。他的佣人威廉马上轻轻走进来,跪下,把他的一只脚捧在手里细心擦干,毕恭毕敬地给他穿上绣着铁锚的黑色绸袜。
天上午,接近12点,若安娜去轻轻敲露依莎卧室的门,低声说──自从露依莎晕倒之后,她一直像对康复中的病人那样低声细语:
“夫人,你表兄来了。”
露依莎大吃一惊。她还穿着睡衣,眼睛哭得通红。她赶忙搽上一点粉,理理头发,走进客厅。
巴济里奥穿一身浅色西装,凄凉地坐在钢琴凳上。他神色庄重,没有转弯抹角,张口就说,尽管她头一天生了气,但他还是认为一切跟从前一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