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去!精采极了!不过,太累,太辛苦!”他说他刚从在剧中扮演情夫圆山伯爵的演员平托家出来,听了他第三场最后一段独白:“诅咒,厄运把我压倒!不过,我要一步步承受命运。奋斗吧!”妙极了!来这里是为了交给他第二场中独白部分的修改稿,因为老板嫌太长……
“这么说他还在给你找麻烦?”
小埃尔内斯托显出犹豫的神情。
“找点儿麻烦……”但马上又喜形于色:“他也疯了!所有的人都疯了!他昨天对我说:‘小蜗牛’……这是他们给我起的绰号。有趣,是不是?他对我说:‘小蜗牛’,首场演出会让整个里斯本为之倾倒!你会让所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个好人。现在我要到《真实》杂志的专栏作家巴斯托斯家去了。你不认识吗?”
露依莎记不清楚了。
“巴斯托斯,《真实》杂志的那位!”他继续说。
看到露依莎对此人的名字不熟悉,他说:
“哎呀,不知道任何其他事情都有情可原。”于是他开始描述那个人的长相,举出他的作品……
可露依莎着急了,想赶快结束谈话:
“噢,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知道了!”
“就是嘛,我现在去他家。”他更加信心十足了,“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他可是个好小伙子,还有个漂亮的小宝宝!……”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再见,露依莎表姐,我不能浪费一点儿时间。想要我陪你吗?”
“不,就在这儿附近。”
“再见,向若热问好!”
刚要匆匆离开,他又转身追上她:
“哎,我忘了告诉你,知道我原谅她了吗?”
露依莎瞪大了眼睛。
“原谅了女中豪杰式的伯爵夫人!”小埃尔内斯托大声说。
“噢!”
“是的,丈夫宽恕了她。还得到了大使的职位,两个人要到外国去生活了。这样才更加自然……”
“那当然!”露依莎心不在焉地回答。
“全剧结束的时候,情夫圆山伯爵说道:我将走向寂寞的世界,为不幸的爱情死亡!效果太好了!”他盯了她一会儿,突然又说:“再见了,露依莎表姐,向着热问好!”
说完,他快步走了。
露依莎怏怏不乐地走进“天堂”,对巴济里奥讲述了路上遇到的事,小埃尔内斯托太傻了!他以后可能再提起那件事,说出时间,人们会问她从波尔图来的女友是谁……
她揭下面纱,摘下手套:
“不,确实,这么频繁地来这儿太不谨慎了。最好别来这么多次。人们会知道……”
巴济里奥不高兴地耸耸肩膀:
“你不愿意就别来。”
露依莎看了他一下,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她正想戴帽子,他过来抓住她的双手,抱住她,喃喃地说:
“是你说不来的!那我怎么办呢?我是为了你才在里斯本的……
”
“不,确实,有时你讲的一些事……一些做法……”
巴济里奥赶紧吻她,不让她再说下去:
“好,好啦!我不跟你争吵!原谅我!你这么漂亮!……”
露依莎回到家里,又回忆起那一幕。“不”,她想,他对她、对她的名誉、对她的健康表示出漠不关心!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他只想让她天天去,自私。让流言蜚语中伤她、让骄阳烘烤她,这与他有何相干?这到底为什么?因为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不像自己那样爱她……他的话语和亲吻一天比一天冷淡……他不再有使她筋酥骨软的熊熊欲火,不再有双膝跪倒、双手像老人那样颤抖的丰富情感……看见她在门口出现,不再像扑向最钟爱的猎物一样冲过来!最热烈的肉体接触之后,她感到甜蜜的慵懒,血液清爽,把头枕在他赤裸裸的胳膊上,可是再也没有那种信马由缰、忘乎形骸的倾心交谈,再也没有那种销魂荡魄的傻笑!现在,最后一次亲吻之后,他点上一支雪茄,仿佛是在某个酒店刚用过晚餐?过一会儿还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用衣兜里的小梳子梳理一下头发。(她恨这小梳子!)有时候甚至还看钟点!……她穿衣服的时候,他不再像当初那样过来帮她戴项链、插扣针,笑盈盈地守在她身旁,在她还未扣紧连衣裙的肩头印上一个个热烈的告别亲吻!他要么敲着玻璃瓶,要么坐在那儿摇着二郎腿,显出一副忧郁的神气。
后来竟然有意不尊重她,不把她当一回事……像对待随便哪个没有受过教育、目光狭窄、仅仅知道家门口的小市民那样鄙视她。看他踱步时的样子:抽着烟、昂着头,大谈“某某夫人的精神”,“某某伯爵夫人”的时装!就仿佛她是个傻瓜,她的裙子是破布做的。哎,他是那么趾高气扬!仿佛──请上帝饶恕!──仿佛占有了她是给了她脸面,给了她荣耀……她马上想起了若热,那样尊重她热爱她的若热!在若热眼里,她无疑是最漂亮的、最高雅、最聪明、最诱人的女人!……她开始有点儿认为,她牺牲了幸福美满的平静生活,换来的却是如此捉摸不定的爱情。
有一天,她看见他更加心不在焉、更加冷淡,就索性跟他说个明白。她坐在草垫长椅上,心平气和、慢慢腾腾看样子早有准备地说,他已经厌倦了,他伟大的爱情已经过去;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相处,对她是侮辱,她认为最好还是结束……
巴济里奥盯着她,对她的严肃态度感到惊讶,以为这些话语是一种试探,是装腔作势;他面带微笑,非常平静地说:
“你是事先背诵的!”
露依莎猛地站起身,盯着他,双唇轻蔑地颤抖。
“你疯了,露依莎?”
“我受够了!我为你牺牲了一切,天天来这里,不顾惹出事来,可这是为了什么?为了看到你如此冷漠、如此……”
“可是,我亲爱的……”
她讥讽地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噢,这种装模作样太可笑了!”
巴济里奥急了:
“我万万没想到有这样的场面,”他站在她面前,双手在胸前交叉,大声喊叫:“你究竟想怎么样?要我像在剧院里,像在圣。卡洛斯剧院的舞台上那样爱你?你们这些女人全都一个样!当一个可怜虫像常人一样用他的心自然而然地去爱,只是没有歌剧演员的动作,于是就会说国王冷淡啦、厌倦啦、无情无义啦……你究竟想怎么样?要我跪下来,要我高声朗诵,要我眼睛朝上,要我发誓,再一次做那些蠢事?……”
“你原先做的都是蠢事……”
“那是在开始!”他毫不留情地回答,“干这种事,我们已经很熟悉了,我的贵夫人!”
可是才仅仅5个星期!
“再见!”露依莎说。
“好吧。生着气走?”
她垂着眼睛,气急败坏地戴上手套:
“不。”
巴济里奥站到门前,伸出双臂:
“不过,亲爱的,你应该讲理,我们这种关系不是‘浮士德’里的二重唱。我爱你,我相信你也喜欢我;我们作出了必要的牺牲,我们见面,我们是幸福的……你还想怎么样?为什么还要埋怨?”
她面带讽刺和悲伤的微笑,回答说:
“我不埋怨。你说得有理。”
“那你就别生着气走、”
“不…”
“真的?”
“对。”
巴济里奥拉住她的双手:
“那就吻吻巴巴……”
露依莎在他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吻嘴,吻嘴!”他死死盯着她,伸出手指逼着她,“啊,你这个小机灵鬼!确实有我亲爱的叔叔安东尼奥。德。布里托先生的血统,他常常揪女佣的头发!”他捏着她的下巴问:“明天来吗?”
露依莎稍稍犹豫了一下:
“来。”
她回到家里,既生气又委屈。已经6点钟了。儒莉安娜马上走过来,气忿地告诉她若安娜4点钟就出门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晚饭还没有做好……
“她到哪儿去啦?”
儒莉安娜耸耸肩,笑了笑。
露依莎明白了。她去找某个情人,去做爱了……她打了这个既轻蔑又怜悯的手势:
“干这种事她一定能挣很多钱。好一个傻瓜。”她说。
儒莉安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大概喝醉了!”她想。
“好吧,有什么办法?”露依莎叫道,“我等。”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着,心情激愤,反复咀嚼着心中的不快。
“真太自私了!太粗野了!太卑鄙了!一个女人为了这样的男人毁了自己!愚蠢透顶!”
开始,他苦苦恳求,卑躬屈膝,低三下四!这就是男人们的爱情!多么容易厌倦!
她马上想起了若热,他却不同,和她共同生活已经三载,可他的爱情一直那么热烈、温柔而又专一。但是,另一位!卑鄙!“干这种事我们已经熟悉了!”啊,她现在相信,他从没有爱过她。占有她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满足欲望、为了开心,为了在里斯本有个女人!就是这样!爱情?哪里话!
归根结底,她自己又如何呢?她爱他吗?她仔细思考,们心自问,设想出种种情况和环境:如果他要带她去远方,去法国,她会去吗?不会!如果一旦出现不幸,成为寡妇,跟他结婚能得到什么幸福吗?不能!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如同一个人打开珍藏多年的香水瓶,乐滋滋地看着香水蒸发,等发现瓶子空了才大吃一惊。是什么把她推进了他的怀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无所事事;拥有情夫的浪漫的病态好奇心;虚荣心膨胀;还有某种肉体要求……莫非她感到了这种幸福,这种小说和戏剧中常有的婚外爱恋的幸福?这种让人忘记一切、甚至舍生忘死、刻意追求真正爱情的幸福吗?从来没有!所有最初感觉到的快乐,她当时认为的爱情……都来自新鲜感,来自偷食禁果的欢畅、来自“天堂”神秘的环境,也许来自其它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让她内心感到脸红的原因。
可是,现在她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呢?啊,上帝,她开始感到在情人脚下不如在丈夫身边动情。若热的一个亲吻让她销魂荡魄,而他们已经共同生活3年之久了!在若热身边,她从来不曾感到索然无味,从来不曾有过!在巴济里奥身边却感到感情枯竭了。说到底,巴济里奥对她来说成了个什么东西?仿佛是个到家庭之外与之做爱而心里又不大爱的丈夫!既然如此,值得吗?……
问题出在哪里呢?也许是出在爱上!因为当时她和巴济里奥都具有得到特殊幸福的最佳条件:他们都年轻,充满神秘感,面临的困难对他们是一种刺激……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几乎相互厌倦了呢?这是因为,从根本上说爱情是短命的,产生之日即死亡之时,只有开始的时候是美好的:精神恍惚,热情奔放,飘飘欲仙。可以后呢?莫非为了永远有这种感觉就必须永远开始吗?这正是莱奥波尔迪娜的做法。
现在,她明白了,莱奥波尔迪娜那样生活的原因,朝三暮四,找到一个情夫,保持上一个星期,而后像扔掉挤过的柠檬一样抛弃,如此循环往返,不断品尝最美好的感觉!──根据这种婚外爱情的曲折逻辑,她的第一个情夫使她模模糊糊想到第二个!
第二天,她暗自寻思,“天堂”太远了!天气如此炎热,梳妆打扮,出去奔波,太烦人了!她打发儒莉安娜去打听费里西达德太太的病情,自己留在家里,穿着白睡裙、懒洋洋地品尝闲暇的滋味。
下午,她收到了若热的信,说他:还要耽搁一些日子才能回来,已经无法忍受鳏夫般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他的小屋,他的窝!
她非常激动,心中羞愧、后悔,还有对若热的脉脉温情。可怜的若热太好了!一股想立刻见到他、亲吻他的模糊愿望油然而生,对往日幸福的回忆搅得她心灵深处无法安宁。她立即提笔回信,说她“也受够了孤身一人的生活”,让他“快点回来,这样人分两地实在愚蠢……”此时,她的这番话完全出自真心。
刚把信封好,儒莉安娜给她送来一封“旅馆来的信”。巴济里奥显得万分痛苦,说“因为你没有来,我看你还在生气;但可以肯定,是自尊心而不是爱情左右着你;你难以想象看到你今天不来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直等到5点钟,简直是受酷刑!也许我有点不善言词,可你也太计较。我们应该互相谅解,互相珍爱,忘记爱情中的不快……明天来吧。我是多么爱你!你还要考验我吗?我将向你证明我情愿抛弃一切利益、一切交往、一切爱好,永远留在里斯本……”
她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究竟想干什么。有一点是真的。他为什么留在里斯本?为了她!可她现在承认自己并不爱他,或者只有那么一点点爱!再说,背叛若热也太狠心,他是那么善良,那么爱她,一切都为了她。可是,既然巴济里奥真的痴情于她!……她的思绪犹如秋天的落叶被吹无定向的风刮得旋转不停。她希望能平静地生活,再没有人来追求。为什么那个男人又来了?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她的思绪、她的情感,变成了一团痛苦的乱麻。
第二天上午,她仍然犹豫不决。去,还是不去?外面的炎热和街上的尘土使她更想留在家里!可是,可怜的年轻人该会多么失望!
她朝空中扔出一个5分硬币。背面,应该去。她毫无兴趣地穿上衣服。──不过,还对重归于好之后爆发出的微妙欢愉怀有一点希望。
然而,太出她意外了!本以为他会低声下气地向她下跪,想不到他皱着眉、态度非常生硬:
“露依莎,真难以令人相信,昨天你为什么不来?”
头一天,看见露依莎没有来,巴济里奥很是不满,非常害怕;情欲使他担心失去这个年轻女子的漂亮肉体,傲慢使他不愿看到驯服的小女奴从他手中逃脱,于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召回”。他给她写了信,信中谦卑的口气是为了吸引她,现在则决定严厉地惩罚她。他说:
“简直是可笑的儿戏!为什么不来?”
这副样子激怒了露依莎。
“因为我不想来。”
然而又马上改口说:
“因为不能来。”
“嘿!露依莎,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回答我的信吗?”
“可你呢?就是用这种态度来迎接我吗?”
他们虎视眈眈地互相望着。
“好啊,想要吵架吗?你和别的女人一样。”
“什么别的女人?”
她气忿已极:
“啊,这太过分了!再见!”
说完,她拔腿就走。
“你真的要走,露依莎?”
“走。最好还是一刀两断……”
他赶紧抓住了门闩。
“你说的是真话,露依莎?”
“当然。我受够了!”
“那好吧,再见。”
他打开门,默默地弯下身子,让她出去。
露依莎刚跨出一步,巴济里奥用颤抖的声音说:
“那么,是永远、永远不再来了?”
露依莎停住脚步,脸色煞白。那个“永远不再”让她留恋,让她动情。她不禁哭了起来。
泪水使她变得更加漂亮。她显得如此悲痛,如此脆弱,如此无依无靠!……
巴济里奥跪在她的脚下,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如果你丢下我,我就去死!”
两个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长时间地深情地亲吻着。神经的兴奋使他们产生了瞬间的真诚激情;那是个美妙的上午。
苍白如蜡的露依莎用赤裸的双臂搂住他,低声说:
“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