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地说:
“我已经在这儿打扰一会儿了……正等着你……从哪儿回来?”
她疲倦地坐下,说是从裁缝那儿来。天真热!为什么上几次没有进来?她当时并没有接待什么需要客气的客人,是家里人,是她的表兄,从国外回来的。
“你表兄好吗?”
“好!他已来过好几次了。在里斯本烦闷得很,真可怜!是啊,在国外住长了的人都是这样。”
塞巴斯蒂昂慢慢地揉着膝盖呼应说:
“那当然,在国外住长了的人都这样!”
“若热写信给你了吗?”露依莎问。
“我昨天收到了他的信。”
她也收到了。于是两人谈起若热,谈起他讨厌的旅行,谈起塞巴斯蒂昂那位有趣的亲戚,说起若热还可能要耽搁一些时候……
“那家伙真让人想念。”塞巴斯蒂昂说。
露依莎咳嗽了一下,脸色有点苍白。不时摸摸额头,闭上眼睛。
塞巴斯蒂昂突然拿定了主意说:
“我来这儿,我亲爱的朋友,是……”
可是,他看见她在沙发一角低着头,用一只手遮着眼睛。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突然偏头痛。在街上的时候就开始了。疼得厉害。”
塞巴斯蒂昂马上抓起帽子说:
“你看,我还在打扰你,需要什么吗?要我去请医生吗?”
“不!我去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嘱咐她最好别受风。或许用芥子油或柠檬片搽在额头上会好些……不管怎么说,如果不好的话,请打发人叫他……
“会过去的!你经常来呀,塞巴斯蒂昂!别躲起来……”
塞巴斯蒂昂下去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我还是不敢,神圣的上帝呀……”然而,他走到门口,抬眼看见煤店黑糊糊的屋子里,穿着便衣的老板娘正斜着眼睛窥探;上面,阿泽维多家的3个女儿在薄棉布旧窗帘后面,几个脑袋集中在一起交头接耳;博士的女佣正缝衣服,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街上;旁边,家具店里传出老板的吐痰声。
“只要他们信不过,连一只猫都别想过去。”塞巴斯蒂昂想着。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我必须那么做,即使她发火也要这么做。如果她明天好一点,我要对她说清楚。”
第二天上午9点,当儒莉安娜将她唤醒,递给她一封莱奥波尔迪娜太太的信时,她确实好了。
莱奥波尔迪娜太太的女佣儒斯蒂娜在餐厅里等着。她是个棕色皮肤的瘦女人,唇上汗毛很重,斜眼,是儒莉安娜的朋友。两人见了面总是吻个没完没了,不停地说悄悄话。她把露依莎的回信放进挎着的小篮子里,披上披肩,笑吟吟地说:
“儒莉安娜太太,这儿没有出什么新鲜事吗?”
“一切照旧,儒斯蒂娜太太。”随后压低声音:
“现在,夫人的表兄天天来,一个漂亮小伙子!”
两人诡谲地低声咳嗽了几声:
“那你那儿呢,儒斯蒂娜太太,谁老是往那儿跑?”
儒斯蒂娜打了个蔑视的手势。
“一个年轻人,还是个学生。小东西。”
“又是个穷光蛋!”儒莉安娜笑着应道。
另一位叫道:
“你看那算个什么人呀!穷鬼一个!”说着,她抬起头,目光中充满怀念。
“咳,再没有像伽马那样的人啦!有伽马那时候多好!每次去都不会不给我10块钱,有时还给半个英镑。哎,我应该告诉你,是他帮我买的丝绸连衣裙。可现在的这位,还带着奶气的娃娃。我都不知道夫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人!蜡黄的脸,驼着背,没有一点儿用的东西!”
这时候,儒莉安娜说:
“是呀,儒斯蒂娜太太,我现在开始明白了:在哪儿好,在腐败的人的家里!昨天我碰到了阿古斯蒂尼娅,她现在在骑士家,就在拉托亚,你想象不出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一切能给的都给!一切!戒指、丝绸裙子、阳伞、帽子。说光内衣就能装满嫁妆箱!女主人有的她全都有。每逢过节还要给钱。听说他是个热情奔放的男子汉。她也确实够累的:把他领到花园里去容易,让他出来那就得有耐心了……”
“啊,我那儿可不一样!”儒斯蒂娜插嘴说:“我那家是在楼梯上。”
两个人品尝着丑事的滋味,低声笑起来。
“难得……”儒莉安娜说。
“咳,我们家里,可有胆量,”儒斯蒂娜说道,“到了楼梯上,还那么亲!……”
她整了整披肩,亲切地说:
“再见了,天不早了,儒莉安娜太太。夫人她今天来这儿吃晚饭。我上午从7点开始给她浆了一条裙子!”
“我这儿也是,”儒莉安娜答道,“她们就是这样。只要有了情夫,要熨的衣服非多不可。”
“内衣就扔出来的更多了!”儒斯蒂娜说。
“内衣,那还用说!”儒莉安娜蔑视地叫道。
露依莎在里面按响了铃声。
“再见,儒莉安娜太太。”儒斯蒂娜马上把帽子戴好。
“再见,儒斯蒂娜。”
儒莉安娜送她到平台,两人打了个响吻,便赶忙回到露依莎的房间。女主人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那儿哼着小曲,看样子很高兴。
莱奥波尔迪娜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丈夫今天去郊外。我请你为我准备晚餐。不过,我不能在6点以前走。
你方便吗?
她很高兴。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到莱奥波尔迪娜了。她们又可以笑啊、聊啊!而巴济里奥两点来。这一天一定很开心,安排得满满的。
她立刻到厨房去吩咐了一下准备晚餐。下楼的时候,塞巴斯蒂昂的小佣人按响了门铃,送来一束玫瑰花,说:“问夫人是否好点了。”
“是的,是好了!”露依莎马上高声说道。为了让他安心,也为了让他不要来,她又补充说:“早已好了,说不定还要出去……”
玫瑰花是特意送来的。她亲自把鲜花插到花瓶里,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眼睛炯炯有神,显示出对自己、对一波三折越来越有趣的生活心满意足。
两点整,她穿戴停当,来到客厅,坐在钢琴前,学着弹巴济里奥给她带来的古诺的《米雷叶》,乐曲中热切的滑音使她如醉如痴。
两点半了。她开始不安起来;琴键上的手指不听使唤。
“巴济里奥应该来了!”她思量着。
她走过去打开窗户,朝街上望去;然而,正在玻璃窗后面缝制衣服的博士家的女佣很快抬起窥探的眼睛,她立即关上了窗户,重新弹起乐曲,但内心已经无法平静了。
一阵马车声传来,她慌里慌张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跳动。马车驶过去了。
已经3点钟了,天气似乎更热,热得难以忍受。她感到面部滚烫,去搽上一点扑粉。莫非巴济里奥病了?病倒在旅馆里,侍者吊儿郎当。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他会写信送来!他不来,是没有当回事?太不像话,真自私!
为这事着急,太傻了。这样更好!太憋闷了,她走过去想找扇子。双手神经质地哆嗦,没有能马上把抽屉打开。好啊,再也不会见他!一刀两断!犹如一阵风吹散了烟雾,她那伟大的爱情突然间消失了。她感到一阵轻松,一种得到安宁的愿望。确实也大荒唐了;有个像若热这样的丈夫,还想着另一个男人,一个轻佻的花花公子!
钟敲响了4点。又一阵绝望涌上心头。她跑进若热的书房,抓起一张纸急忙写道:
亲爱的巴济里奥:你为什么没有来?是生病了吗?如果你知道这让我多
么心焦的话……
门铃响了。是他!她赶紧把纸条揉成一团,装进裙子口袋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是男人踩在客厅地毯上的脚步声。进来的人朝她投来明亮的目光……原来是塞巴斯蒂昂。
脸色微微苍白的塞巴斯蒂昂紧紧握着她的手。好些了吗?睡得好吗?
好多了,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她坐在沙发上,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接着,她又勉强地笑着重复说:“我好多了!”心里却暗想:“现在他不肯离开我这个家了,讨厌鬼。”
“怎么,没有出去?”塞巴斯蒂昂坐到椅子上问道,两手托着无檐帽。
“没有,还感觉得有点疲倦。”
塞巴斯蒂昂慢慢抚摸一下头发,心中的尴尬使声音变粗了:
“现在上午一直有人陪着你……”
“对,我表兄巴济里奥经常来。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我几乎天天见到他。”
塞巴斯蒂昂马上转动了一下椅子,把身子朝前倾了倾,低声说:
“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件事的……”
露依莎露出惊奇的目光:
“谈什么?”
“因为人人都知道……我亲爱的朋友,邻居是最可怕的东西。他们什么都盯着。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戴眼镜那位的女佣、保拉。他们甚至去问若安娜姨妈。因为若热不在……内阁也注意到了。他们不知道你们是亲戚,而且他天天来……”
露依莎腾地站起身,拉下脸大声质问:
“那么,我接待自己的亲戚就非受他们辱骂不可吗?”
塞巴斯蒂昂也站了起来。如此温柔的女人,突然火气冲天,仿佛夏日的晴天霹雷,惊得他目瞪口呆。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解释说:
“亲爱的夫人!你听着,我不是说……是因为左邻右舍!”
“邻居们能说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先是拍了拍手,随后激动地把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
“这太奇怪了!这是我唯一的亲戚,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几年不见了,刚来看我三、四次,他们就想恶语伤人!”
她振振有词,忘记了巴济里奥的甜言蜜语、忘记了两人的亲吻、马车……
塞巴斯蒂昂沮丧地用颤抖的双手揉着帽子,压低声音说:
“我是为了谨慎起见才提醒你;朱里昂也……”
“朱里昂?”她叫道,“与朱里昂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权利干涉我家里的事情?这个朱里昂!”
朱里昂的干涉和决定,仿佛是对她更大的欺辱。她瘫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抱着胸口,两眼盯着房顶:
“啊,如果若热在家就好了!啊,要是他在家……神圣的上帝呀!”
塞巴斯蒂昂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结结巴巴地说:
“这都是为你好……”
“可又能对我有什么不好呢?”
她站起身,从一边走到另一边,激愤异常:
“他是我唯一的亲戚。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他一直在我妈妈家里,就是马达莱纳街,他天天去那儿吃晚饭,就好像亲兄妹。我小的时候,他还抱过我呢……”
她历数亲密关系的细节。有一些是夸大其词,另一些则是在火头上信口编造的。
“不错,他来过这里,”她接着说:“呆上一会儿,我们弹弹琴,他弹得非常好,抽根雪茄,也就走了……”
她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着。
塞巴斯蒂昂没有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对他来说,眼前是另一个露依莎,一个与从前迥然不同的、令他吃惊的露依莎;听着她从未有过的尖利的声音和振振有词的喊叫,他几乎缩起双肩。
他终于站起身,带着忧伤的自尊说道:
“夫人,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
一阵沉重的寂静。塞巴斯蒂昂那有节制的、近乎严厉的语调使她对自己的大喊大叫有点脸红了;她垂下眼睛,嘟嘟囔囔地说:
“请原谅,塞巴斯蒂昂!可是,真的!……不,请你相信,我发誓,对你的提醒由衷地感谢。你做得非常好,塞巴斯蒂昂!”
他立即兴奋地叫道:
“是为了不让这些讨厌的烂舌头进行任何污蔑!难道不是吗?”
他又非常友好地为自己的干预解释:有时候会因为某一句话闹出一场纠纷,而如果有所防备……
“说得对,塞巴斯蒂昂!”她重复说:“你这样提醒我,做得很好,的确……”
他坐了下来,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神情,不断用手帕擦着发干的嘴角。
“可是我应该怎么做呢?塞巴斯蒂昂!告诉我。”
看到她让步了,转而又向他请教,塞巴斯蒂昂很是感动;几乎为来到这里、为提醒对方时使用的严重口气、为打搅她的愉快心境而感到遗憾了。他说:
“当然应该见你的表哥,招待他……但是,有这些邻居在,毕竟小心为妙!如果是我,我就会告诉他,给他解释……”
“可是,塞巴斯蒂昂,那些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们看见了。是谁呀?不是谁呀?他来了,在家里呀,活见鬼!”
露依莎猛地站起身:
“我一直对若热说,说过多少次,这条街让人无法忍受!就是手指头动一动,他们也会窥探、交头接耳!”
“无事可做……”
又是一阵沉默。露依莎低着头,皱着眉头,在厅里徘徊;她停住脚步,几乎是焦急地盯着塞巴斯蒂昂:
“如果若热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神圣的上帝!”
“不要让他知道,”塞巴斯蒂昂立即说:“这事到我们这里为止。”
“为了不让他难过,对吧?”她反问道。
“当然,这事到我们这里为止。”
塞巴斯蒂昂近乎谦卑地伸出手:
“那么说你不生我气啦,嗯?”
“我生气?塞巴斯蒂昂,你说到哪里去了!”
“好,好,请你相信!”他用手摸着胸口说,“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因为,说到底,我的好朋友,你还蒙在鼓里……”
“一点儿也不知道!……”
“当然,好,再见,不想再打扰你了。”他低沉激动地说:“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嗯!”
“再见,塞巴斯蒂昂……可是那是些什么人呀!就因为看见可怜的年轻人来了三、四次!”
“一帮卑鄙小人,卑鄙小人!”塞巴斯蒂昂瞪着眼睛说。
他走了。
他刚刚关上门,露依莎便叫起来:
“太蛮横了!也只有我能忍受。”
其实,塞巴斯蒂昂出面干预比领导们的嘀嘀咕咕更让她气愤。她的生活,她的客人,她家里的事竟然要由塞巴斯蒂昂、朱里昂商量决定,由外人来商量决定!25岁了,还要有这些人监护!她并不坏嘛,神圣的主啊,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她的表兄、她唯一的亲戚来看看她!
不过,她心灵深处突然无话可说了。她想起了巴济里奥的眼神、他那炽热的语言、那些接吻,还有在鲁米亚尔的郊游。她的心灵悄悄感到脸红,然而,另一个反感的念头却高声反驳:“不错,的确有那么点感情,但那是真诚的、理想的、柏拉图式的!从来不会干出另一种事来!或许心灵深处有那么一点脆弱……可她永远是一位善良的女人,忠实的女人,只属于一个男人的女人……”
这个信念使她对街上无事生非的邻居们更加愤恨!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就是看见巴济里奥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来过那么四、五次,就开始嘀嘀咕咕、出口伤人了吗?……塞巴斯蒂昂像个隐士,顽固得可怕!他竟然去找朱里昂商量。朱里昂!肯定是他纵容塞巴斯蒂昂来这里说教、吓唬她、给她难堪的!……为什么呢?肯定是出于嫉妒、醋意!就是因为巴济里奥相貌好、衣冠楚楚、有风度、有钱!那还用说,当然有!
在她眼里,巴济里奥的种种品质像上帝赐给的那样完美,那样丰富。而正是这位天之骄子在狂热地爱着她!并且希望生活在她身旁。
在她看来,这样一位撒下过无数激情并且肯定抛弃过不少女人的男子对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