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噤若寒蝉。
曾经,提到江家年轻的继承人时,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句话——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听说他冷静沉稳,行事果断却不失风度,而且性情温淡,鲜少与人为难。
失态的时候,更是从未有过。
那么,现在这个站在玫园神像下,左手拿着上了膛的手枪,眉峰寒凛,气势肃杀的男人,又是何人呢?
感受到怀里的异动,江临忽然低眉敛目,正看到段子矜拽着他衬衫的手。
“怎么了?”语气是生生收住杀气的冷硬。
可在旁人看来,却已是天大的温柔。
段子矜低声道:“江临,你别太为难他们。”
男人脸色稍沉,檀黑的眸攫住她还在流血的伤口,压抑着心里喷薄欲出的怒火,淡淡道:“乖,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我说叫你别为难他们,你听不懂吗?”段子矜急了,抓住了他的左手。
江临眸光骤冷,沉声喝止:“段子矜,把手放开!”
他的手里还有枪,她这样胡闹,一旦擦枪走火,伤了她怎么办?
段子矜却没想那么多,只劝道:“你已经打废了驯兽师的腿,他下半辈子可能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了,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
轻飘飘的四个字,像巨石般压在江临心上。
怎么会够。
她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道伤,他都要从这些人身上讨回来。
段子矜,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这种念头折磨着他的心,江临举起的左手已然将枪对准了下一个人。
那是先前江逢礼吩咐跟着保护段子矜、后来被龙凤胎兄妹支开的佣人。
他的脸上漠然到没有表情,仿佛并不是在做什么残忍的事。可就是这种没有表情的漠然,却令他此时的举动显得更加残忍。
那佣人瞳孔猛缩,神情中满是绝望。
段子矜心里徒然生出深深的惊惧和无力……
她从没见过江临这个样子,好像很冷静,又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
“江临。”她道,“够了,真的够了,再做就太过了……”
这样下去,事情要怎么收场?
男人呼吸一窒,整个人胸腔的骨头宛如被重锤敲裂,纹丝不动的黑眸亦是微微一晃,眼前的世界即刻褪去全部的色彩,几秒钟之后,才恢复如常。
旋即,他低下头去,唇梢勾起一抹不是笑的笑。
她不满而抗拒的神色被男人收入眼底,他淡淡的语调透着疏漠:“悠悠,别这副样子,好像我才是那个差点把你害死的人。”
段子矜心疼得绞在一起,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
她摇头,拼命地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江临,你听我说,他们都是你的家人,你怎么能用枪指着他们?”
他耐心显然耗得差不多了,冷声道:“那我该看着你丧命于那头畜生嘴里,然后称赞它做得好,是吗?”
八年前没能保护好他爱的人,是他无能。
八年后,他明白妥协和沉默不能解决任何事。
这个世界欺善怕恶,欺软怕硬。
因为有人替你负了罪,你才能接着善良。段子矜,你明白吗?
你不需要明白。
食指扣动扳机,又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叫。
段子矜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江临俯下身,用薄唇吮走她眼角的湿意,哑着嗓音问她:“为伤害你的人掉眼泪,你把我当什么?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吗?”
段子矜偏着头不看他,无奈地闭着眼睛劝他:“停下吧,江临,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好好的?”江临睨了眼她深可见骨的伤疤,皮肉外翻,仿佛伤在他心尖上。
怒火节节攀升,口气也不受控制的染了些许寒意,“是不是在你看来,只要没死,都叫好好的?”
“段子矜,看着我!”他望着女人的侧脸,顿了顿,又笑道,“你这是在怕我,还是连瞧我一眼都不屑了?”
天边残阳如血,暮晚的风寒冷彻骨。
段子矜很难过,从来没有一次心里乱成这样。差点丧命的人是她,让她以德报怨,太难了。可是这里所有的人,就算江临再不喜欢再不认同,毕竟也是他的血脉挚亲,她怎么能把他逼入不孝不义的境地?而且他这样失去理智的模样,说实话,她的确害怕。
气氛静谧下来,段子矜睁开眼,转头对上他深深的视线。
男人看也没看四周,眼底倒映的不过是她一人的影子。
低头深吻。
空气中又响起枪声不断。
段子矜颤抖着,男人却旋身挡住了身后的一片修罗地狱,将她护在神像下,那是离神最近的、最干净纯洁的地方。
这是一场疯狂而血腥的深宠眷爱。
他为了她与世界为敌。
江临没赏给那些人半秒钟的眼神,手中冰冷的枪却弹无虚发,每扣下扳机一次,都正好命中一个人的膝盖。
江姗完全愣住了,就算她知道那男人是在用余光瞄准射击,却还是被他一心二用的精准枪法,和暴戾阴鸷的行为做派吓得不轻。
隔得太远,枪声太大,她听不清雕像下的二人在说什么。可是她知道,大哥这样,都是为了他怀里那个女人。
那个红颜祸水。
她为什么不拦着他?
枪声响了一圈,独独跳过了她、她爸爸、大管家,还有Leopold家那对龙凤胎。
最后,枪口对准了身穿正装的江逢时。
他的父亲。
江临的唇从怀中女人的菱唇上撤开,唇齿交…缠中,他被她咬了几次,嘴里都是淡淡的铁锈味。也不晓得是口腔被她咬破了,还是这四周的血腥味已经浓到了这个地步。
江逢时面不改色地看着他,没有为那对准他心脏的、黑洞洞的枪口而感到半分害怕,深邃的眉却也皱得很紧很紧,“江家花钱请特种部队的老师教你射击,你就拿它来哄女人,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不成器的儿子,你妈妈看到你这样,在九泉之下就能安息了?”
“你没资格提她。”江临直起身看向他,掂着手中的枪,一字一字都是摧心蚀骨的锋利,“我和你不是同一种人,我做不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于非命,还能满口家族荣辱,满脸无动于衷。比起你子爵大人的冷漠无情来,我这点又算什么呢?”
“江临!”沉冷隐忍的口吻,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别紧张。”江临云淡风轻地笑,“在场能听得懂我说话的人,只有你的好弟弟和好侄女,实在担心你的秘密会被别人听见,你不如杀了他们两个灭口。”
段子矜震惊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江临刚才说什么?心爱的女人死于非命?
这话如果是用来讽刺他父亲的,那么,“心爱的女人”指的难道是……
他的母亲?
江逢时听了他六亲不认的话,脸色愈发严肃冷凝,最后沉着语气问他:“江临,你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做事前要考虑清楚后果。”
“我考虑的很清楚。”江临亦是平静而坚定,“所以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但你没有让他们自己下去领罚,也没有让联邦警察来抓我。难道不是在等我自己动手吗?”
气氛在沉默中越来越僵。
“Lenn!”悦耳的女声随着匆匆的脚步声一同传来,“这里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江姗看到来人的刹那,总算松了口气。
她来了,一切就都有转机了。
…本章完结…
☆、第163章 玫园(五)
江临阴鸷的眸光冷冷扫过去,看到那女人时,却拧了眉。
段子矜的视线也绕开江临的身体望向玫园外匆匆跑来的女人。她白色的皮鞋踩在鹅卵石染血的路上,好像是一种玷污,好像这双鞋和它的主人,天生就该活在一尘不染的世界里。
是Nancy。
她金色的头发散在空中,跑步的姿势都令人觉得优雅,白希的脸上晕开几丝红,微微颤抖着胸腔喘气,却丝毫不显得狼狈。
“你来干什么?”江临沉声问,语气却不如刚才那么可怕了。
段子矜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只能感觉到抱着她的男人身上的戾气慢慢消弭了许多。
明知是自己无理取闹,段子矜仍是感觉到心里像被人洒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她劝了江临那么久,全无用处。
而Nancy来了之后,什么都没说,四周涤荡开的肃杀的气场就被静谧所取代了。
江临说,Nancy是他叔叔家的女儿,他的妹妹。
段子矜明白,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的。可很多事情有了比较,难免让她心里恻然。更何况,Nancy太漂亮,太优秀。这个女人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简单地站在原地,就能给人以莫大的威胁感。
江临的枪口稍稍偏移,对准了把她骗进玫园的那对龙凤胎。
Nancy脸色一变,想也没想就挡在了弟弟妹妹面前,“Lenn!你要干什么?”
段子矜亦是大骇。
下一秒,男人却迅速放下了枪。
他似乎只是为了指一指他们,并没有真开枪的意思。
但Nancy怕他的枪走火发生意外,想也不想地护住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而江临在Nancy代替那对龙凤胎站在他的枪口下时,亦是想也不想地将枪放下了。
他也怕枪会走火,伤了面前的人吗?
江逢时在一片沉默中,忽然用只有少数人能听懂的中文说道:“你今天做的事情太出格了!你怎么敢用枪指着他们?万一传到Leopold公爵的耳朵里,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吗?还是说你打算让江家替你收拾残局?”
段子矜忽而一震。
Leopold家和江家……不是一家?
江临说过,Nancy是他叔叔的女儿,她就真的以为Nancy是他亲叔叔的女儿。
原来,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和妹妹……
怪不得Nancy说的话比江逢礼还管用。因为她是Leopold公爵家的千金小姐!
“如果Leopold公爵能替我杀了你,我说不定会考虑一枪崩了那两个小兔崽子。”江临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说出来的话也粗鄙而锋利,眼看着江逢时的脸越来越黑,他淡淡收回了目光,冷声道,“现在,我不会动他们。”
但,也绝不会姑息。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江逢时大怒。
江临直面着那个与他容貌七八分像的男人,无波无澜道:“快了,还差最后一个。”
说完,他举起了枪。
江姗和江逢礼听到这句话皆是一震——最后一个,他要教训的,是谁?
枪口在场上转了一圈。
最终停下的位置,让江姗不禁紧张地惊叫出来:“Lenn,你不能杀它!”
是那只肯尼亚狮。
他手下留情,是因为先前开枪的对象都是江家的佣人,而且他们虽然玩忽职守,却不是这件事的第一责任人。
但这只狮子亲手伤了他怀里的女人,还是一只畜生……
江姗几乎可以肯定,这几枪下去,他不会留情。
“不杀它,难道要杀那两个?”江临顿住了动作,下颔扬起的方向,是Leopold家的龙凤胎。
江逢礼突然沉了眸光。他懂了,他这个侄儿是在以这种方式警告Leopold家的人,少在江家放肆。
可是他这样做……
“Lenn,我们不能和Leopold家撕破脸,这是公爵大人送你的礼物,你忘了吗?”
礼物?
牵扯出的往事越来越多,段子矜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事情的始末,却也明白这头狮子,不能随便杀死。
“二叔,江家什么时候落魄到需要仰他鼻息活着的地步了?”江临的语气很平淡,又偏偏带着无可转圜的凌厉霸道,“他送的一只畜生,难道比我女人的一条命还值钱?”
“Lenn!”江逢礼沉声道,“这只狮子你从18岁养到现在,你狠得下心吗?”
段子矜神游的思绪忽然被这句话拽了回来,她看向那头雄狮,乌黑圆润的眸子正定在江临的脸上,却没了方才凶狠的兽性,满是见到朋友和亲人时的温驯。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
这个男人的眉心自始至终沉凝不动,表情是无关痛痒的漠然。
仿佛并没有什么狠不下心的,又仿佛,这个决定根本不需要花费他多长时间来犹豫。
可在场十余人里,唯有段子矜感觉得到,那条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在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狠得下心吗。
江临阒黑的眼底弥漫着阳光穿不过的雾瘴,所有情绪都在迷雾之下,深沉难辨。
他还记得Leopold叔叔第一天送来这只狮子的时候,它才那么小,也就和当年的姗姗一般高的样子。
他实在喜欢它,就央求爷爷把它留在老宅,不要送去兽园里养。那时爷爷拄着拐杖,面色平静地对他说:“留下来可以,但你要记得,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它负责,永远的负责。”
他垂下眼帘,看着段子矜脖颈上的伤口,眸色一深,紧紧闭上眼。
手指果断而坚决地扣动扳机,一枪打了出去。
远处的树丛枝叶晃荡,这一枪,没中。
江临惊愕地睁开眼,望向怀里的女人,怒道:“段子矜,你疯了是不是!”
在他开枪的前一秒,她居然抓住他的手,将枪口拐向无人的草丛。
她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段子矜毫不畏惧地瞧着他,因为剧烈活动,眼前也晃起了重影。
“江临,我脖子上好疼,我们能不能先离开这?”
见她的脸色真的苍白得吓人,江临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再多怒火也堵在了嗓子里,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男人抱起她来,吻了吻她的额头,手中握紧了枪,哑声道:“忍忍,我杀了它就带你去处理伤口。”
……他还是要杀它。
段子矜彻底没有办法了。
“Lenn,你真的要杀了它吗?”Nancy忽然叫住他,美眸里含着一丝祈求和期待,“它是我们一起养大的,14年了,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它?”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江姗下意看向了段子矜。
而段子矜根本听不懂Nancy说了什么。
她只知道江临在听完Nancy的话之后,倨傲的下巴绷得紧紧,眸色晦暗得可怕,某种凌厉而沉鹜的气息从他身上压进空气,段子矜觉得他好像是生气了,却又觉得他生气的样子没有这么安详。
男人挺拔的身影像是石化在夜风中,唯独将举起的左臂放了下来,“好。”
他把枪扔在地上,淡淡道:“我饶了它,你把它领回去,从今往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江临的反应令众人意想不到。
段子矜从他们的表情里读懂了大概,唇梢挂上一抹涩然的笑。
她劝不住的人,Nancy劝住了啊……
离开前,段子矜最后看了一眼江临身后的地面。
血流成河。
她收回目光时,不经意地发现Nancy正盯着她看。
那眼神,不是喜也不是怒,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不过……故人?
段子矜心里蓦地紧了紧。
*
救护车抬走了受伤的佣人们,玫园里重新恢复祥和,晚风还在吹着,空气里的血腥气味久久不散。
临走前,江姗对Nancy说:“Lenn不会真的与Leopold家为敌,更不会伤害你和你弟弟妹妹。今天的事,不要太往心里去。”
Nancy微微一笑,“我知道。”
他当然不会。
…本章完结…
☆、第164章 14年的兄妹之情
江姗担忧地看了她片刻,相较于她的担心,Nancy本人倒是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喜怒哀乐,她略一低头,耳畔鎏金般的发丝倾落到了身前,碧蓝色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