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的手指抵在车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频率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就像商伯旸此时的心跳,随着他不轻不重地敲打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片刻,江临笑了笑,“你看上她了?”
不必言明,商伯旸也明白大哥话里的“她”是谁,他矢口否认,“当然没有。”
其实他还想说,这个段悠除了漂亮点之外,还真没有什么他看得上眼的地方。不过这话要是说出来,估计他的下场会比邵玉城还惨。
“那你因为什么想跟我动手?”江临慢条斯理的说着,儒雅温和的五官在G市的夜晚显出了一丝少见的阴沉来。
商伯旸向来不善言辞,但不代表他就是傻的。
大哥这话说的虽然冷静,他却听出了点秋后算账的意味,只好硬邦邦挺着后背,什么话都不解释了。
这根本解释不清啊!以大哥的睿智,若非故意想找他麻烦,怎么可能不懂他的意思?
见他闷声不说话,江临也沉默了下来,移开视线,深潭古井般幽暗的黑眸望着车窗外的融融夜色。
这段时间商伯旸和江临见面的机会不多,有些话没来得及问他:“大哥,江家来人了?”
江临深沉的眉眼忽而一凝,“嗯。”
“八年了,他们还没死心?”商伯旸的眸光渐冷。
“不仅没死心。”江临曲指揉着眉心,俊容上浮现出点点疲惫来,“反而变本加厉了。”
“变本加厉?”商伯旸心思一动,愣了几秒,想起什么一般,赫然怒道,“半个月之前……果然是他们干的好事!这都他妈跟谁借的胆子!”
江临不咸不淡地眄了他一眼。
商伯旸的话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江老太爷吩咐做的事,需要跟谁借胆?不过……“大哥,做兄弟的说几句话,你觉得能听就听听,听不进去也大可当我在放屁。”
“你说。”
“不管怎么样,事情也过去八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了。”商伯旸的语速很慢,好像边说边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有了江家做后盾,你的路会比现在好走许多。况且血浓于水……你就真的没想过回去?”
他以为大哥会打断或是反驳他,没想到江临却神色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话。
可开口时,分明还是无动于衷的地淡漠,“伯旸,你所谓的路会好走许多,指的是哪一条路?”
商伯旸哑口无言。
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应该有自己的追求。
然而活到江临这个份上,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还有什么非走下去不可的路和非实现不可的目标呢?
“我想过回去,这六年里一直在想。”江临阖着眼眸,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但我想不通的是,六年前我出了那么大的意外,连命都差点没了的时候,为什么我没回去?”
——因为段悠。
商伯旸垂下眸,盯着昏暗漆黑、不见五指的车厢里的某一点,半声不吭。
江临继续道:“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虽然说不清理由,但是我始终有种直觉,回去的代价,我付不起。”
商伯旸的心一瞬间好像被人用什么东西堵住,难受极了。愤怒的血液在胸腔里翻滚,愈演愈烈,他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将车窗砸碎才解恨。
原来这六年里,大哥一直在等一个他忘了的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是没想过回家,而是怕回去了,就再也等不到了。
段悠,若你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爱你至此……你若是知道!
怎么忍心这样伤他。
*
回到郁城后,段子矜径直去找了杨子凡和方雨晴。
她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两个人从中作梗甚至叫来了质监局的人,但至少,也要知道这批设备为什么会出问题。
杨子凡抽着烟在办公室里静坐,见她来了居然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找他,“段工,坐。”
“组长,我需要一个解释。”段子矜不为所动,眸光里满是令人打颤的萧瑟,“半数以上的设备都出了质量问题,您怎么能把这样一批货交给我?”
杨子凡吸了口烟,吐出来时烟雾袅袅,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衬得有点阴鹜和森寒,“解释?你跟我要解释?”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嘴里叼着的烟头落下了几丝烟灰,灼着办公桌上的纸,“你是这批产品的负责人,为什么不亲自盯着生产出货?现在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还没问你的责任,你反倒来找我要解释?段工,唐总再宠你,做出这些事,也未免太不把公司放在眼里了!”
“杨子凡!”段子矜一向自诩冷静,却也忍不住气得发抖,“我来之前去过车间,这批货是你要求人事雇的临时工生产出来的!”
“那就和我有关系了?”杨子凡抽出烟蒂,摁灭,“雇佣临时工是因为前段时间公司经济状况出了问题,裁了不少车间员工,又不得不为了赶工尽快出货,所以才选择雇佣临时工!所有手续都是上面批准的,你何不留着脾气去找总经理发?”
好个临时工!
杨子凡借公司动荡,招进了一些临时工,如今二期的设备全都出产了,那些人自然没有留下的必要。
只怕她现在一个个去找,也是死无对证了。
段子矜的脸色阴晴不定,杨子凡翘了翘嘴角,先发制人道:“你自己好好想想,从你进了公司之后,给公司添了多少麻烦?现在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公司的名字,前几页全都是你和你那些男人的丑闻!你当真以为副总工程师的位置非你不可?”
“你来之前,公司的高层已经下了决议。”杨子凡从桌上抄起那份被烟丝烫得有一点点发黑的纸,“从明天起,你可以另谋高就了。”
“杨组长!”段子矜脸色骤变。
她爷爷还在生病住院,上次参演《倾城》的酬薪也因为母带被盗的案子不了了之了。失去这份工作虽不会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对她和阿青的经济状况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本来想帮你向总经理求情,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态度!一大早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找我要个说法?”杨子凡把辞退书扔在她面前,“什么都不用说了,收拾东西滚蛋!”
……
段子矜托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时,天色已然不早了。
翻翻日历,下个星期又到了给医院结医疗费的时候。
原以为和IAP研究所签下了合同,G市那个由于方雨晴失误导致的棘手的项目就可以彻底翻篇了。
却似乎兜兜转转,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终究还是被辞退。
说到底,江临的出现,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唯独耗光了她的全部心血。
早知道就应该在最初杨子凡叫她去给方雨晴当替罪羊时,干脆地辞职,也许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了……
段子矜在网上浏览着各个公司的招聘启事。
以她A大的本科学历和麻省理工学院的硕士学历,在同行业里找一份工作应该不算太困难。
只是……有些对不住唐季迟。
想到她曾经承诺过回国后为埃克斯集团效力,结果不仅办砸了事,还间接导致集团资产缩水,段子矜的心里便充满愧疚。
认真考虑了许久,她还是没有把被公司炒鱿鱼的事告诉唐季迟。一是怕他在英国没空管这些闲事,二是怕他若是真的管了,形势只会更难看。
她没有再找太大的企业投递简历,而是选择了一家看上去规模不大的公司。
当她给公司的人事主管发完邮件后,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
段子矜暗觉疑惑,拉开门,却看到俊美冷漠的男人静立在门外,衣着考究,气质优雅,凤眸下一颗美人痣格外惹眼。
竟是傅言。
…本章完结…
☆、第114章 我恨他(三更完)
段子矜扶着门把手一时发怔,忘了是不是应该请他进来。
傅言淡淡地睨着她,头发用一根筷子似的东西盘了起来,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居家服,浑身上下也没长几两肉的样子。尤其是一张脸,清瘦又苍白,虽然是难得一见的漂亮,却总带了点令人心生恻隐的病态美。这样的女人若是愿意做个西施,一定有无数男人趋之若鹜。
可惜,以段悠这个不服软的性格,这辈子也就只能做个秦良玉了。
“你来干什么?”她收起了怔忡之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话音如冰冷的玉石砸在地上。
傅言眯了眯凤眸,开门见山道:“米蓝……是你朋友?”
听他提到米蓝的名字,段子矜的眉头一皱,“你怎么会认识她?她怎么了?”
傅言不打算和她解释太多,只捡着重点说:“《倾城》准备重拍,她是内定的女主角。”
“真的?”这大概是段子矜这段日子听到的最令她开心的消息,“她的气质和形象都很适合卫倾城,由她来演真是再好不过了!”
傅言一语不发地等她的开心劲儿过去,又不冷不热地浇了一盆凉水,“但是现在出了些问题,你男人对她有点误会,打算将她从荧幕上完全封杀。如果你真当她是朋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这一盆凉水浇得段子矜半天没醒过闷来。
她的脸庞在楼道暖柔的灯光下仍是显得青苍无比,尤其是出神时,整张脸上唯一有灵性的眸子都定格不动了,简直和一尊美丽的雕像没什么分别。
过了大概有三十秒,段子矜颦起了眉尖,视线落在他脸上,平静深处藏着的坚固,是时光和岁月都无法打磨的骄傲。
傅言这才从她身上看出了点当年段悠的影子。
“我男人?”她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笑得有点嘲弄,“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说的那个人跟你的关系好像比跟我的关系近一点。”
“还有。”段子矜脸一板,连个嘲弄的笑容都不打算给了,“他不是我男人。”
傅言早知道这个女人是出了名的难对付。他低笑出声,语气轻慢:“好一个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段悠,为了不管闲事,你连男人都不认了?”
段子矜眼角一紧,有股莫名的威慑力从她清冷的瞳仁里直逼而出,冷声道:“傅言,你别在我家门口胡说八道。”
“米蓝住院了。”他轻飘飘地扔下这么一句,“你要是真能狠心不管她,那就当……她白交了你这个朋友。”
他转身欲走,段子矜的脸色在一瞬间内变了好几次,最终在那个男人冷淡得入骨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楼道转角时匆匆追了上去。
“你把话说清楚,她为什么住院,江临为什么要封杀她,还有……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傅言止住脚步,一副不冷不热、天塌了都与他无关的模样,“我带你去医院,你自己问她。”
被傅言开车带到医院里,段子矜透过车窗静静地望着住院部三个大字,只觉得那鲜红的颜色刺眼之极。
与江临重逢这一个月,她来医院的次数比她前半生加在一起的次数都多。
他们之间的相处,真可谓是伤心又伤身。
太完美的东西总不长久,或许是老天都看不惯他们六年前甜煞众人的感情,所以安排了一桩桩的生离死别的考验。
那些考验成功地拆散了他们,也同时教会了她,爱情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而最无用的事情。
……
米蓝躺在高级护理病房里,身体倒没有像段子矜想象的那般糟糕。
她的面色正常,头发与指甲也都光泽莹润,作为一个病人,甚至比前来探病的段子矜看上去还要健康。
一见她来了,米蓝先是一喜,而后却看到跟在段子矜身后进入病房的男人,瞬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好心情全部坍塌了。
段子矜看了看米蓝,又看了看身后那个俊美却满脸都透着凉薄与冷漠的男人,倏然想起那天在商场里,米蓝接电话时好像也露出过这种表情……
难道电话里的男人,是傅言?
“你能不能先出去?”米蓝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
傅言双手插在兜里,凤眸轻轻睐着她,“我带你的朋友来看你,是不是刚好给了你不见我的借口?”
米蓝伸手揉着太阳穴,细白的手背上可以看出许多针孔,有些还微微发红。
段子矜更是惊讶,她这些天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傅言说的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傅总,我现在确实不太想看见你。”米蓝柔柔的笑,笑容里那些不容置疑的坚决能把人刺伤,“请你体谅一个孕妇不可理喻的小情绪。”
孕妇?
饶是段子矜这么冷静淡定的性格,也不禁语无伦次,“你、你怀孕了?你……你有男朋友吗?是哪个禽兽不如的男人干的?他说没说对你负责?你怀孕了还要拍戏,身体吃得消吗?”
段子矜一连丢出一串问题,每多说一个字,身后男人的脸就沉一分,到最后,整个人身上扩散出来的气息,已经不能用阴翳来形容。
傅言眸光漆黑,俊容上的神色纹丝不动,说话时只有嘴唇漠漠地张合,“你口中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是我。”
段子矜又愕然又尴尬地回过头,盯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复杂,却明显不打算改口,“是你?……你先出去,我和她聊聊。”
傅言眯了眯眼眸,最终什么都没说。
转身,迈开修长的腿朝外面走去。
段子矜亲眼看着他把门关好,脑子里仍是混乱的。
傅言怎么会和米蓝走在一起?而且看米蓝对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像是热恋中的情侣那么充满爱意。想到傅言娱乐圈大佬的身份和米蓝的职业,她的心脏蓦地被一股不太舒服的感觉攫住——
“米蓝,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米蓝抬起脸,睁大了双眼,明亮的眼眸中,有大颗大颗的泪水,猛地滚落。
*
从医院出来后,段子矜一路上都愁眉紧锁。
耳边始终回响着米蓝带着哭腔的话,和她挣扎着起身,在她面前那深深的一跪。
她说:“子衿,我需要钱,我要赶快拍戏挣钱,然后离开这里。我不能让傅言杀了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本来对肚子里这个小生命的感情一直处于懵懂的状态,直到那天在医院里米蓝差地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小护士手里的推车撞伤,跌倒在地上时,出于本能,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护住肚子。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她下定了决心,她要逃走,在傅言逼她杀了她的孩子之前。
这部电影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为了挣钱,更有可能是她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荧幕上。
毕竟生下这个孩子以后,也许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过着一种类似逃亡的生活,为了躲避孩子的父亲,娱乐圈只手遮天的傅三爷,她只能放弃自己十多年来的梦想。
段子矜问她,你爱傅言吗?
米蓝说,我恨他。
段子矜深深地被震撼到了。
短短半个月前,米蓝还是个眼里满是天真单纯的女孩。
如今,她已经学会说“恨”字了。
虽然段子矜不认为米蓝真正明白“恨”字的含义,以及一个人究竟能多恨另一个人。
但她的改变已经足以令她侧目。
她以为米蓝恨傅言毁了她的清白,米蓝却说:“我不恨他这样对我,但我恨他要拿掉我的孩子。”
让女人最快成熟起来的方式,便是成为母亲。
责任、义务乃至对胎儿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这些都是身为人母,无师自通的第一课。
她不敢小看一个母亲肯为儿女付出的程度,和这份决心的坚定。
所以哪怕是为了米蓝肚子里那个可怜的孩子,哪怕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她也要去找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