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怔住。
奶妈心里一触,抹了下眼睛,边哭边笑,“夫人,您瞧这孩子多聪明。”
段子佩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道:“这一年里,每天下午奶妈给他喂完奶,都带他来看你。”
今天也是。
却没想到,她们站在门前,却看到床上昏睡了一年的女人,竟然在这个午后,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这一声Mama,他学会有一两个月了。
每次进这间房,奶妈都会抱着他在床边告诉他,这是妈妈,叫妈妈。
他可能还不知道妈妈是什么,却早就记住了,床上这个女人,是妈妈。
段子矜心头泛起了酸涩,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往下涌。
她能想象孩子刚刚学会叫第一声“妈妈”时,是一种怎样意义深刻而触动人心的场景。
却也只能恨自己错过了太多。
在她昏迷不行的日子里,他不知道这样叫过她多少遍了。
但她却没有一次回应过儿子的呼唤。
段子佩见她哭得不能自已,皱了下眉,低声道:“先把小少爷抱下去。”
段子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要……”
“听话。”段子佩按住她的手,沉声道,“先让医生给你做全身检查,还是你想一辈子就这样躺在床上看着他?”
段子矜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妥协。
奶妈抱着孩子凑近了她,让孩子的小手勾住段子矜的手指,然后一字一字地教他说:“跟妈妈说再见。”
宝宝不知所措地盯着床上的女人,半天却又咧嘴笑了,“Mama。”
眼看着女人又要心软,段子佩咳了一声,正色道:“抱出去吧。”
奶妈颔首,“是,先生。”
说完就带着孩子走了。
段子佩看了片刻,转过身来,见床上的女人魂都好似被牵走了似的,眉头一蹙,“还看?看得见吗?”
看不见。
段子矜抿了下苍白的嘴唇,收回了视线。
孩子离开了,这屋里瞬间变得寂静得让她觉得空旷。
于是她便打量起了床边的男人。
不过就是睡了一觉的时间,却觉得眼前的人比她沉睡前看上去成熟稳重了许多。
伟岸的双肩,结实的胸膛,眉眼间曾经的张扬和冲动都渐渐沉淀了下去。
护工和医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总算醒了。”男人淡淡地笑了下,嗓音如同大提琴,低低的扣人心弦,“你再不醒,我都想跟你一起睡了。”
段子矜看着他,做梦般的感觉,恍惚。
她喉咙紧了紧,“辛苦你了……”
“自己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段子佩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还记得我辛苦?”
他松开了手,唇梢笑意噙着淡而无痕的苦涩,“我很怕你像爸妈一样,睡着睡着,就对我撒手不管了。”
提起父母,段子矜自然能懂,那种失去至亲至爱的无力感。
活下来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辛苦。
她看着他,喘了很长时间的气,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尽管,语速慢得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恶心的话。”她扯了扯唇角,不知道自己现在笑得有多难看多僵硬,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出来的、最大的表情了,她眼里溢满的水光流出来,嘴里说的却是,“段子佩,你好肉麻。”
气氛被毁得干干净净。
段子佩面无表情,“你在这躺一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只是在思考,你要是再不醒来给我和你儿子洗衣服做饭,我就让垃圾车把你拉走算了。”
段子矜,“……”
这句听起来才像是他说出来的。
检查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因为她昏迷了一年,身体各项机能都有些轻度退化,所以需要慢慢调整,恢复。
斟酌了许久,段子佩还是决定请中医为她开药,内外调养。
毕竟西药对身体的伤害太大。
段子矜刚醒来有那么一周左右的时间,段子佩始终在思考,他该怎么把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怎么告诉她,在她离开郁城没多久,影后姚贝儿给高官做情…妇的事情被全面曝光,落得个人人喊打的下场,当年她冤枉悠悠入狱的事,也被重新翻案彻查。不得不说,江临做事实在是狠,为了为一个已经“去世”的女人的清白和名誉,亲自将自己在法庭上作伪证的真相公之于众。
为此,他交了很大一笔罚款。
本来法官看在他主动坦白和交款数量的份上,打算将拘留的刑罚免除,最后,却还是判了他半年的刑。
没多少人知道,这半年的刑期,是这位身价连城,地位显赫的江先生主动请求的。
穿着狱服入狱的那一天,段子佩飞回郁城,亲眼见证了这一场审判。
后来他回到段家,无意间打开日历,发现那一天被画了个重重的圈,旁边写着,宝宝的预产期。
听说,那男人在牢里呆了半年之久,半年后,在傅言等人的劝说之下,结束了这段牢狱之灾的处罚。
在他刑满释放的当月,另一条新闻几乎占据了全球的头版头条。
国际法庭破获了一起巨大的贩卖人口案件。
涉案者众多,牵连甚广,头目据说来自于欧洲的某个贵族世家。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又经Town家举报,数月前威廉家在斯瓦尔巴特群岛非法运输军火,甚至雇佣杀手伤人,严重破坏国际公约,以及未经英国允许,行船贴入英国海域,被索要了巨额走私税。
这两家几乎在同时垮了下去,欧元一夜之间大幅度贬值。
时局动荡不安,唯独曾经被卷在风浪中心的女人,像个毫无知觉的玻璃娃娃,睡得安详。
大概她自己都想象不到,这一切都是那两个男人为了她而做的事。
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段子佩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该怎么告诉她。
他怕她听了以后,对过去的生活还有留恋。
或许是为那个男人的深情而感动,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什么。
总之,作为悠悠最亲近的人,他不希望她和江临再有任何牵扯。
哪怕和唐季迟,他都不希望了。
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太高,太远,而段子佩私心来讲,希望悠悠能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吃都是一样吃,喝都是一样喝,他也能为她供得起优渥的生活,没必要非得与那两个危险的男人扯上关系,过得不踏实,随时都要担着巨大的风险,连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有通知唐季迟,悠悠醒来的消息。
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到了唐季迟的请柬。
他要结婚了。
和一个姓Willebrand的欧洲千金。
段子佩思考了很久,只是差人送了份贺礼过去,人却没亲自到。
唐季迟倒也不勉强。
他们之间的交情,本来就是建立在悠悠之上。如今悠悠已经“去世”了,实在不必继续牵强附会地交往下去。
尤其是他还“变了心”,在悠悠“去世”以后,人走茶凉,唐季迟也娶了其他女人。
然,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关于江临要结婚的消息。
后来在某个访谈节目里,他看到那个男人衣冠罄然地坐在沙发上,眉目雍容却极度冷淡,虽然俊朗,却阴沉地得摧心蚀骨。
鬼使神差地,段子佩没有换台。
主持人问他,如今事业有成,几乎一跃成为国内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有没有结婚,或者找对象的意向?
男人淡淡地回答:“我结过婚,也坐过牢,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优秀。”
主持人愣了愣,忽然想起,是啊,当年这个男人做了为证,将自己妻子送入牢狱,害得江太太难产而亡。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男人的脸,现在在国内,无需高调张扬,所有人都知道Legacy的江总是位所向披靡、手段高杆的狠角色。
也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忌讳提起曾经那段婚姻。
以主持人的猜想,也许是因为那段婚姻生活并不怎么美满,或者是他这样有权有势,身处上流社会的男人,结婚总带着些许目的性。毕竟当年还有传言说,江总其实是深爱着影后姚贝儿的,却为了“门当户对”不得不娶了那个神秘的江太太。
本来这件事就让江总很不开心,没想到后来江太太还用计把姚贝儿害得走投无路,将男人彻底惹恼。
于是他不惜做了为证,把江太太送入了监狱……
在主持人的脑海里,事情应该是这样发生的。
这样解释也似乎很是合情合理。
毕竟曾经江总和国民女神姚贝儿的恋爱史,是众口相传的佳话。
但她还是害怕因为她不小心提起这件事,而触了男人的霉头,砸了她的饭碗。
于是草草带过了这个话题,不再说什么。
男人当时的立场也很明显,他不会结婚,也没有结婚的意向。
甚至……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段子佩坐在电视机前看完了访谈,皱眉关掉了电视,心里更加迷茫,该如何向悠悠说这些事情。
然而自始至终,从悠悠醒来到她已经渐渐能够坐在轮椅上自己试着抬起手臂,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她什么都没有问过。
她的手脚都不方便,自然不可能上网去看什么。
家里的佣人,都是美国本土的人,并不关心国内的新闻热点,自然也不会无聊到去给她讲这些故事。
她只是,不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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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结…
☆、【前传·上部】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事情发生在段子矜醒来前的九个月——
四月初,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刻。
淡淡的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唤醒了莱茵河畔的安静幽雅的墓园,白色的鸽子展翅惊飞,翅膀扇动时,带起了一阵阵清清的花香。
年过半百的老人弯下腰,脱掉礼帽,将手中一束矢车菊放在了墓碑前。
目光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她长而柔软的头发梳成两股麻花辫,脸庞白希,五官清丽。
明亮有神的眼睛里,几分甜美又纯真的笑意,生动得仿佛要从照片里跃出来。
这张微笑的脸,永远定格在了她十一岁那年。
老人伸出生满皱纹和厚茧的手,抚摸着冰冷的石碑。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直起身子,最后看了眼照片里的女孩,然后戴好帽子,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离开。
回到住处,他在向阳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窗边的矢车菊还没有开。
现在并不是它开花的时候。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提起笔,开始写些什么。
……
我叫彼得·施瓦茨,毕业于荷兰国际管家学院。
是的,我是一名管家。
施瓦茨家世代侍奉Leopold家,这是我从小就知道、也必须接受的事情。
27岁那年,我正式进入Leopold家。
次年,Leopold子爵承袭了大公爵位。
父亲病逝,我接替了他的职位,被擢升为大管家。
同年,公爵大人为我和朱蒂主持了婚礼。
朱蒂是个世间少有的女子,她美丽,大方,善良——这也许得幸于诸神赐福。
她为我孕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为她起名叫,Amy。
上天保佑,希望Amy能和她的母亲一样,成为品格高贵、心地良善的女孩。
Amy一岁那一年,公爵大人的女儿出生了。
那是个伟大的日子。
那一天的盛况,我至今都还记得——因为那不仅是大小姐的生日,还是天主教千年一遇的复活节。
圣座说,她是生来就被主祝福的孩子,于是亲自赐名Nancy,甚至赐了爵位。
这是Leopold家几百年历史中第一个生下来就带着伯爵爵位的孩子。
女孩。
公爵大人很开心,却又对这个结果,不尽满意。
若是男孩,或许以后会大有作为。
但是女孩……
女孩的用处只有一个。
*
尽管如此,Nancy小姐还是拥有别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触及甚至无法想象的荣耀。
公爵大人不常在家,我的主要工作从侍候公爵大人变成了照顾小姐。
她住在安温园里,那时的安温园天晴日暖,鸟语花香,正应了卡尔特语里“Annwyn”(安温)的意思——被仙女赐福的乐土。公爵大人还特意在园子里为她修建了一个小教堂,一是表示对主教的忠心,二是为了让Nancy小姐从小就跟着一起侍奉主神。
在小姐出生后没多久,公爵夫人就去世了,公爵大人忙于事业,没有时间考虑是否续弦、是否再为小姐生个弟弟妹妹。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小姐都是自己住在安温园里。
安温园很大,大到有时候她想要捉迷藏,我能在园子里找上她整整一天。
但往往第二天,小姐就会被礼仪老师打上二十个手板。
她四岁那年,拿着童话书问我,彼得,Freunde是什么意思?
我一边为她系着公主裙的衣带,一边说:“是朋友的意思,小姐。”
“朋友是什么?”
“就是……”
我突然词穷。
作为管家,有一定知识储备量是必要的,因为我们每天侍奉的人,都是处于这个金字塔最顶端的人,所以我看过很多书,甚至在管家学院的五年里,我始终都是成绩最优异的学生。
但是在她碧蓝色的眼睛的认真注视下,我竟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朋友”这两个字了。
我很想说,那是您没有的东西。
可又觉得矛盾,她是天之骄女,是整个教廷捧在手心里、连老教皇都十分看重的千金小姐。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她不能拥有的东西呢?
似乎并不存在。
于是我把杜登词典上的解释一段段念给她听:“是可以一起分享快乐、分担痛苦的、信任的人。”
解释完,她果然不太明白,迷茫地看着我。
这时佣人送来了甜点。小姐最喜欢吃家里甜点师傅做的黑sen林蛋糕,但让她非常懊恼的是,营养师说,为了牙齿和身体的健康,她每天最多只能吃一小块。
我拿起餐巾铺在安温园柔软的草坪上,她看着我忙活,单手撑着下巴,问道:“什么叫一起分享快乐?”
我想了想,“陪您一起玩游戏,就算是了。”
“那什么叫分担痛苦?”
我,“……”
痛苦两个字根本不存在于她的生命里,如果我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给她解释什么叫“痛苦”。
不过,痛苦从来不是用嘴说说而已的,即使我解释了,她也不会明白。除非她自己经历些什么。
但是我看着眼前这个从刚生下来就活在我视线里的孩子——
痛苦二字,我倒宁愿她永远不懂。
她见我不说话,自己也半天没吭声,最后很聪明的规避了第二个问题,问了我最后一个:“那什么叫信任的人?”
我望着她执着的样子,知道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了,只好尽量简单地告诉她:“就是您有一块蛋糕,您愿意把它交给别人。”
小姐怔了两秒,“咯咯”的笑出声,嗓音像百灵鸟一样悦耳,“哦!”
就在我准备为她擦手的时候,她却忽然端起盛着蛋糕的小碟递给我,“这个,给你。”
我看着她,蓦然觉得领结系得也许太紧了些,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种话被卡在嗓子里的感觉。
见我很长时间没有接过,她也许是着急了,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