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话 三人同行
诸人从未见云霄阁主这般失态,惊愕下便扭头去瞧那被掀了面纱的侍女,这一瞧,不由均暗暗倒吸一口气。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这是怎样的一副面容,任何词语都苍白无力。
当真倾城之姿,惊鸿之貌。
然而她的美并不如寻常美人那样,或温婉如水或娇媚如丝,她如同六月枝头火红的石榴花,泼泼辣辣肆意张扬,带着一股天生凌然的明媚,傲立于翠绿梢头中,容不得任何人轻视怠慢。
此刻这张绝世容颜面对一群人的围视,丝毫未露出任何畏惧,反而美眸一转,浅浅笑了起来,因着那一笑,那眉间的傲气自然而然敛了几分。熙攘的大厅之中,她身姿若花枝笔挺,一手持三尺青锋宝剑,一袭榴红长裙似天边赤霞绯云般,当真美人如玉剑如虹。
诸人皆看呆了去,便连云翎也自愧不如。
那头惊鸿斜斜福了福身,她身子虽然躬下,却没有下人的卑微之姿,亭亭玉立在那,犹如一株高洁明丽的芙蓉花,她说:“奴婢惊鸿,并非阁主所说的芷茵。”
她话一出,诸人才从惊艳中回醒过来,唯独那云霄阁主仍然保持着刚才上身前倾的动作,牢牢盯着她,眼睛眨都未眨。
诸人被云霄阁主的古怪所惑,便连云翎也心下起疑,不禁朝着那红衣女子多望了两眼。
第一眼粗看还没什么,只觉得惊艳,还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第二眼再留神细瞅时,云翎脑里一副画卷倏然火光电闪地浮现。
——是她!是她!
那日天独峰悬崖洞内,那水晶璧后丹青画卷里头的红衣女子!
云翎摇摇头,定下心神来,再朝着那红衣女子眉间再细看了一眼,又缓缓松了一口气,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山洞之内的美人,眉间一记殷红朱砂痣,犹如鲜红血滴。而眼下大厅正中的谢惊鸿,容貌神态虽然如那画中人同出一辙,眉间却空空如也。
只是两个不同的人吗?可为什么,长相神韵近乎一模一样?仅仅只是巧合,还是另有因由?
种种疑惑在云翎脑海内翻腾着,她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一旁,刚巧在半空中遇上了颜惜的眼神,两人四目交汇的刹那,皆看穿对方所想,颜惜定然也是想起了那山洞画卷之人。然而两人这么对视,也思索不出什么,云翎便又将眼光转换回自家父亲身上。
云霄阁主已经恢复常态,他重新坐回原位,一言不发。因着他这一蹊跷的沉默,空气似乎无声凝住,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整个大殿一时鸦雀无声。
半晌,云霄阁主抚着额头,若有所思睇了一眼锦若薇,道:“这是你的丫头?”
“是。”
云霄阁主缓缓道:“我便跟你要了这个人如何?”他口气淡然轻巧,仿佛在跟一个极熟稔的人谈论今天的天气,听起来似乎在征求对方的意见,可气势上完全不容对方拒绝。
锦若薇愣住,便是周围的云舒云翎颜致远等人,也皆是愣了一愣,更别提作壁上观的各个宾客。
旋即便听清脆的声音响起,惊鸿轻快的向着云霄阁主走了过去,低低俯下身去,恭顺道:“惊鸿仰慕阁主已久,今日承蒙阁主厚爱,自当跟随阁主,尽心尽力。”
锦若薇极快的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惊鸿仰起脸,不动神色递去一个眼神,锦若薇领悟过来,垂首道:“阁主能看上我们坤岭的人,是她的福气。”
主席上的云过尽斜睨惊鸿一眼,似是表示满意,须臾后他振臂一挥,向着座上各宾客道:“各位,别停下,继续喝。”
丝竹声再次响起,宾客们纷纷举起酒杯相敬,大厅里又恢复了热闹喧哗。只不过那反反复复的酒水来往中,各个宾客眼中比之先前多了一丝饶有趣味的揣测。
今夜里云霄阁主真可谓双喜临门,儿子娶了新妇,自己也收了个美人。想不到他一生情感波折,不惑时却得了一个绝色。念及此处,宾客们又妒又羡。
云翎也在那里,端着酒杯思索着这看似巧合却蹊跷的事,眼角余光不经意瞟到一侧轩朗的身影,便见一个着蓝袍的公子面含微笑的握杯向自己走来。因着他锦袍玉冠,气宇轩昂的模样,在一群糟老头子里显眼而出,于是云翎一眼便认出这是风雾派少掌门商容雨。
商容雨年纪轻轻便挑下了风雾派大梁,在新一辈中也算是年少有为,眼下他径直向云翎走来,不少明眼人便立刻将他的动机瞧了个通透,这云家小姐生的花容月貌,眼下又是青春少艾尚未婚配,与这风雾派少掌门也算是门当户对。这少掌门此番巴巴的前来,多少总有些倾慕的意味。
果然,商容雨走近云翎,举杯道:“云小姐,初次见面,容雨荣幸之至。”
云翎忙站起身,回了杯酒,客气道:“哪里哪里。”
商容雨目光坦荡荡落在她脸上,道:“世人都道云小姐有姑射之姿,容雨先前还不敢相信,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翎扯起一抹敷衍的笑,道:“商掌门说笑了。”
云翎本以为商容雨喝完酒便会离开,没想到这位历来以寡言著称的商掌门格外的兴致勃勃,聊个没完没了。云翎不好意思拂他的颜面,只能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而邻座上的某派长老摸着白花花的山羊胡若有所思地瞧着两人,说:“商掌门人中俊杰,云家小姐女中娇娥,两人男才女貌,好生匹配。”
山羊胡身侧的随从皆跟着附和起来,连连说是。
主席位上的云霄阁主只是澹然一笑,不置可否。
山羊胡在武林中向来以热心出名,眼瞧云霄阁主也没说什么反驳的话,当下便趁热打铁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如老朽便在这做个媒,给商掌门与云小姐牵个线如何?”
他话落本是洋洋自得的笑,不料脸上陡然一冷,仿佛是有一左一右两道森然的目光自面颊上刮了过去。他顺着左边那目光回望过去,便见上端的云舒公子正静坐于案几后,眼神飘飘袅袅瞧他一眼,寒玉般的脸庞上,似有乌云阴郁凝在眉心。山羊胡又向右侧的目光寻去,便见斜右方的越潮岛少岛主正言笑晏晏的瞧着自己,可那目光虽漾满盈盈的笑意,可眼底深处却如含了一簇冰。被这二人的眸光一掠,山羊胡心底没由来发怵,还未说完的话登时哽在喉中,再吐不出来半个字。
正值山羊胡进退两难时,头顶上忽地传来朗朗一笑,听得云霄阁主道:“武长老真是喜欢说笑!小一辈的事便由他们自己去罢,哪轮得到我们老头子做主!”
云霄阁主笑的一派温和,看似是在玩笑,可在人情世故中怕摸打滚了几十年的山羊胡瞬间便知晓他的深层话意——这云霄阁主对商掌门,绝无任何姻亲意图。当下便调转话头,找几个年长的便拥簇一堆,畅饮去了。
而云翎这边商容雨仍旧攀谈不休。他说:“听闻云小姐百花之中,最爱莲花?”
云翎颔首,“是。”
商容雨笑道:“巧的很,容雨也对此花情有独钟,去年刚巧在庭院水潭中栽了好大一片。”话音顿了顿,带着一丝邀约的味道:“我那莲花是风雾的独特品种,眼下正值花期,花朵硕大瑰丽,不知云小姐有没有兴趣同容雨一起前去赏花?”
云翎还未回答,碧色身影一闪,颜惜已风姿卓卓的走上前来,这商容雨本来也算年轻一辈中仪容出众之人,可是待颜惜走近过来,两人一比,便立刻如同鱼目遇到了珍珠,黯然失色。
颜惜端着酒盏,带着一如既往的雍容神色,向商容雨一笑,“惜也对莲花情有独钟,就是不知此番有没有这个资格,能一同前去商掌门的院子赏花品酒?”转了头,向云翎徐徐一笑,“莲生,你觉得呢?”
商容雨称呼云翎为云小姐,而颜惜却唤云翎的小名莲生,其中亲疏之别,立见分晓。云翎夹在两人之间,踌躇道:“赏花啊,这个……”
“恐怕要令两位失望了,”云翎的话未完便被人截住,便见上席的云舒已经撇开新娘子,移至几人眼前,霎时梨白的身影夹杂着白玉兰的清雅气息,扑面而至。
云舒不动声色拦在云翎身前,道:“家妹最近身子不适,不方便出远门。”话落向着云翎温声道:“酒多伤身,身子不适便得更须注意。”言毕手腕一摆,自顾拿走了云翎手中的酒杯,将里头的酒水一饮而尽。
云翎将目光移至白衣男子脸上,他深邃的眸中正清楚倒影着自己的脸,透过那层乌黑的眸光,他往日的关切依旧如初。云翎不由心下一动,恰巧此刻云舒咳嗽出声,她来不及细想便去握云舒的手,另一只手搁在云舒背脊上,轻轻拍打顺气。
云翎一面拍,一面焦急地朝周围侍女吩咐道:“水。”
话刚落地,一只纤纤玉手端了一杯温水过来,云翎顺着水杯望去,便见锦若薇容颜如花,掩唇笑道:“妹妹千金之体,这种活怎敢麻烦妹妹。”
旋即锦若薇神态自如地将水递置云舒唇边,温顺道:“妹妹在旁边休息即可,伺候夫君,本就是若薇分内之事。”她笑的诚恳之至,一口一个妹妹,仿佛真把云翎当做亲妹子一般。
云翎本来全心身都在云舒身上,然而夫君二字却如炸雷般陡然惊醒她。
“是啊。”锦若薇扬起脸,眉梢上含着诚挚而恭敬的笑,宛若仲夏粉红蔷薇花,娇弱动人,她的笑染上一层羞涩之意,道:“如今我与你哥哥夫妻一体,日后我便是你的嫂子,你就是我最亲的妹子,我们三人,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家人。”
云翎一张脸不知何时苍白的有些骇人,目光如针般扎在锦若薇身上,云舒亦颦起眉,看向锦若薇的表情蕴含了些许不悦,道:“义父在喊你,快回席吧。”
锦若薇只得回去,而云舒站在云翎身侧未动,但长衣宽袖底下暗暗握紧了云翎的手。
两人十指相扣,手心贴手心,掌心的暖意相互交融,热出了一层潮湿黏腻的汗意。可即便挨的如此之近,云翎却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逼近而来,她有些手足无措。
从今往后,她与他再怎样亲密,也不复从前。他的生命中已出现了另一位娇若蔷薇的女子,她将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她比她更有资格陪他走完一生。
云翎心如刀绞,松开云舒的手,向上座的云霄阁主道:“爹,我酒有些深,先行告退。”
☆、第六十六话 误会渐生
云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酒宴。她撇开一大帮子宾客,失魂落魄的向厅外急速走去,耳畔云舒颜惜在唤她,她也只当做充耳未闻。
空荡荡的夜里,天上一弯孤寂的月,映得地上那个落寞的人影,茫然的在阁里瞎转。她一路兜兜转转,从这个楼转到那个院子,又从这个屋转到那个园子,脑中不停回想着这些年,同云舒的所有过往。
幼年时,三岁的他牵着蹒跚学步的她走在草地上,两人歪歪扭扭最后一起摔倒;春日里,他满头大汗地奔来奔去为小小的她抓蝴蝶,她在一旁开心地拍着手掌;生病时她难受地躺在床上,他守着她整夜不眠;打雷闪电的暴雨之夜,他便捂着她耳朵,安慰她不怕不怕;她淘气挨罚时,他陪她一起挨骂,两人一起被罚关剑阁;她九岁生辰之时,他送她精心制作的小铁剑……
安定的童年后是流浪千里的凄苦,在那阿鼻地狱一般的地方,毒打酷刑中他与她死去活来的痛过,他也曾抱着她哽咽流泪,但痛过哭过怨过之后,再大的苦楚无望,他都不曾低头,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在痛苦中向往着未来。
这十几年,他们互相陪伴成长,如影相随,从不分开。
她逃离那里后的两年,回归云霄阁过着安逸的生活。而素来渴望自由的他,却为她重堕地狱,将此身献祭于血腥杀戮。
从此他隐姓埋名的活着,忍辱负重的熬着,践踏信仰与良知,抛却江湖中最负盛名的贵公子荣耀,手刃冤魂无数,犯下罪业滔滔。
——而这一切,只为换的她,再多活几日。
而她,初时却毫无所知。
在那最初的两年里,她便天真的以为他是月隐,她从未与他好好说过一会话,甚至连他的模样,都没细看过。那两年以后对他的记忆,更多的存在与这一个月,他们相认以后。
那夜在玄英后山,她妄想以跳湖自尽来换得他的解脱,他给了她一耳光,从小到大,他视她如珍如宝,重话都舍不得说。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手,也是唯一一次。
那一夜,重逢相认的两人相偎在草地上,耳旁晚风习习,身畔篝火融融,他握住她的手,目光深深,郑重说:“莲生,我带你去江南……我们去江南……”
……。
而江南?江南在哪里?
两人的江南还没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三人行。
那誓言还声声在耳,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多么好笑,云翎嗤笑一声,停下脚步,独伫于庭院中央,遥望着天上的孤月。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保持那个姿势站立了多久,直到听到一墙之隔的庭院外两个路过下人的对话,她才木然回过神来。
“阿芩,现在什么时候,酒席这么快便散了?”
“肯定得散啊,散了才好送新人入洞房啊,啧啧,想来这个时辰,公子应该正在跟新娘洞房花烛吧……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
墙外声音渐渐远去,她们自顾说着无伤大雅的小八卦,殊不知高墙内的冰凉月光下,另一个人最后残存的希翼,终于被捏碎。
少女站在墙角,森冷的夜风仿佛带着寒气呼啸吹过,四周冷冷清清,几盏孤灯在头顶兀自不休的长燃着,映得她此刻的脸,白的有些骇人。她抱住了自己,道:“不行,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同别人在一起……”
她转身,向流云苑冲去。
……
夜色静谧,月上中天。
云舒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从浩清厅走向自己的莲初苑。路程不长,他走的不急不缓,脸色清冷如水,丝毫未见新婚的半点喜色。
莲初苑就在前方不远处,隔得老远便闻得到院中的洁白玉兰香,云舒在离院门几十来步的地方站住,斜睇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院子。往常素净的莲初苑,今日因着喜庆一改常态,装饰得流光溢彩明亮盎然。
云舒颦了颦眉,正要唤小厮将那刺眼的朱红绸缎撤下,身后一个声音却喊住了他。
“云兄请留步。”
云舒转过了身,便见夜色中,那一抹春水般的身影向自己信步而来。
云舒目光沉静:“不知颜少主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颜惜在离云舒几步开外的地方止住脚步,笑的极为优雅:“没什么事,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惜略表一点心意而已。”话落递上了一份礼盒。
云舒接过了礼盒,慢慢拆了开来,他往匣中礼物扫了一眼,随即微微露出惊愕之色,道:“这养肺散如此宝贝,颜少主何必这般客气。”
颜惜道:“让你落下那终身顽疾,全是我之错,眼下我也只能是亡羊补牢,希望为时未晚罢了。”
一朵玉兰花自树梢飘下,徐徐落至云舒脚边,云舒弯腰捡了起来,极爱护的拂去那玉白花瓣上的尘埃。他将花放置掌心之中,目光落在那玉青花蕊之中,面容无悲无喜地道:“谈不上什么错或对,儿时的事只是你无心之过。既然我都已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颜惜静默片刻,道:“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又补充道:“她亦在乎,比任何人都在乎。”
颜惜说完笑了笑,“惜心意已到,便不再打扰云兄,告辞。”话落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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