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翎满意了,这才松手。
夜色浓郁,两人寻了一堆木柴过来生起了火。木柴在火舌的舔舐之下,发出噼啪声音。两人在火堆前支起一个架子,将外套挂上去烘。
待到衣服烘干后,两人去湖里抓了些鱼来,穿在棍子上烤熟做晚餐。
云翎一边吃着烤鱼,一边看着云舒笑,云舒亦看着她笑,伸手刮刮她鼻子,极亲昵的姿势。
吃完以后,两人躺在火堆旁的草地上休息。
却忽然一阵沉默,两年前的事,就如一道伤疤梗在彼此心头。云翎将头枕在云舒胳膊上,终于忍不住开口,“哥,两年前你是怎么脱险的?为什么叫我等你五年?”
云舒道:“那日在不归海,我被鲨群追赶,以为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我要你等我五年,是打算给你一个希望,让你活下来。我觉得你能熬过五年,大概对我的伤痛也会痊愈吧。但当真世事难料,想不到有人驱船从那里过,救了我。”
“谁?”
“巫残欢。”云舒轻声说:“那会她刚巧遇到了险境中的我,便将我救下。”
“然后呢?”
“她救了我的命,自然要让我报答她。”
“你便答应了?”
云舒颔首,“那会距离半年之前的鬼狱宫大乱不久,她的胞兄巫残影已死,她便接替了宫主一职……”他讲着,蓦地发觉身侧云翎在听到巫残影名字时,莫名其妙颤了一颤,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发抖?”
“啊?”云翎在走神,巫残影那三个字于她,是那些年里最不堪的噩梦,她不敢同任何人讲,哪怕亲密如云舒——这亦是二十年里,她唯一向他隐瞒的秘密。她牵起嘴角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湖边风大,我有点冷……你接着说。”
云舒脱下外袍搭在她身上,继续道:“因着鬼狱宫历经了一次生死浩劫,元气大伤,巫残欢便要我留在她身边,助她一臂之力。”
云翎问:“就这么简单?那你怎么又变成了月隐?”
云舒答:“你知道的,那次鬼狱宫浩劫是因我们云霄阁而起,若不是云霄阁跟越潮岛联手袭击,鬼狱宫不会大乱,巫残影也不会死,鬼狱宫上下恨透了云霄阁,哪会让我这个出身云霄阁的担任月使,于是巫残换便让我用月隐的身份留下。”
云翎奇道:“你代替了月隐的身份,那真正的月隐呢?”
云舒眼神一黯,“他死了。而且很巧,就是在巫残欢救下我的当天死的,他刚死我恰巧出现,及时接替了他的位置,时间上的吻合加上刻意的隐瞒,所以这一计偷天换日的真相,除开我与巫残欢知晓之外,谁也不知道。”
“月隐死了?”得闻昔日的伙伴已死,云翎心下一阵难受,想起另一个问题,“你虽戴上面具让别人分辨不出,可跟月隐有点深交的人,只要跟你提起月隐稍微隐私点的事,你无言以对,不就穿帮了吗?”
云舒道:“所以我对外宣称,行刺时受伤失忆,过去事都记不得了。便是连风清来找我,我也是用这套说辞来应付她。”
云翎赞道:“你这招倒真是釜底抽薪。”又问,“就因为巫残欢救了你,你便心甘情愿供她差遣?”想了想,摇头道:“不对,你骗我!你比我更痛恨那里,又怎会因一命之恩留在那,为她做那些毫无人性的事?”
云舒沉默不语。
云翎苦笑道:“你肯定是为了我才那样做。这些年我的血咒若没有解药压制着,早已毒发身亡了,而那解药普天之下,只有鬼狱宫才有。你们之间肯定达成了某种协议,巫残欢以每月给我的血咒解药为报酬,留你为她效力。”
云舒长叹一口气,知道再瞒她不过,点了点头。
云翎又感动又自责,云舒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忘了吧。”
云翎侧过身来,把脸埋在云舒肩膀上,点了点头。过了会道:“以后我不要再吃药,也不要你再回那里。在那做着刀口舔血的事,指不定哪天你没给我拿到解药,便先被强敌杀死了。”
云舒安慰她:“莲生,我会小心,绝不会有事。”
“这种事谁也不能保证,那天夜里你被霍允天追杀,如果后来我没去,你会不会真被几百张弓。弩万箭穿心?”云翎脸色凄怆起来,“再说了,血咒所种之主已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巫残影可以替我解咒。任你再怎样努力,一年之后我终究是要离开。生与死我已坦然,眼下我只想好好跟你一起过完最后的时光。”
云翎话音微顿,目光坚如磐石:“你若在我死前先走一步,我独活又有什么意义?”
云舒良久无语。四周一时寂寂无声,只听见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云舒握紧云翎的手,“我答应你。”
云翎见他允了自己,心下欣喜又激动,她将额头抵在云舒下巴上,“我这几年,唯独今日最为开心。”话毕仰头去看上方云舒的脸。
火光熊熊,云舒略显苍白的脸在这艳艳火光下,气色比白日好看的多。他正低头思量着什么,因着不言不语的模样,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倘若拿他与月隐相比,两人淡漠的气质虽有七分相似,容貌却不大一样,月隐生的秀美阴柔,而云舒是清癯俊雅。若拿他与颜惜相比,区别便更大,两人都是贵公子的模样,但一个热一个冷,颜惜风度翩翩,雍容文雅,时常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而云舒不大爱笑,除开对待自家妹子,其余都是疏离清泠的模样。若要用花木来比拟,颜惜好比池中亭亭净植的青荷,随风招展,优雅得浑然天成。那云舒便如夜半时分的月下白莲,纯洁出尘,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焉。
云翎移目至云舒的脸,笑道:“哥哥你越来越好看了,下次我见了李承序一定要告诉他,有你在,他在美男榜只能排第二。”
“李承序?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晋康王李承序吗?”
云翎笑了一通:“对,更是当年那个女扮男装的家伙小金呀!也不知凭他这尊贵的身份,是怎么去了鬼狱宫的!”
云舒道:“我们第一次见小金是九年前吧?”
“是,那会我们仨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他虽比我大半岁,但因太过瘦小,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又穿着女装,所以我还误会他是个小妹妹。”
“是啊,初见都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云舒沉思片刻,“据我所知,十年前先皇在世时,摄政王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亲王。先皇向来多疑,为防止兄弟夺位,便找了个借口贬了摄政王去镇守贫瘠的边关。不过摄政王当真忍辱负重,不仅在那穷山恶水之地熬了过来,还毫无声息建了一支铁骑,六年之前先皇因病驾崩,继位小皇帝太过年幼,摄政王便以清君侧的名义携三十万军队浩浩荡荡前来京都,自此便常驻不走,再往后一年摇身一变,从当初的普通亲王,变成了手握天下大权的摄政王。”
云翎赞道:“摄政王真不简单!不过这不能解答为何小金会落入鬼狱宫啊!”
云舒道:“那摄政王当初被贬的地方就是塞外离城。”
“离城?”云翎奇道:“那不刚好就是鬼狱宫的发起之地?”
“不错。”
云翎若有所思,“那你的意思是,摄政王那些年在离城之时,很可能跟鬼狱宫有某种联系,或者某种关系?”
“不排除这个可能。”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云翎敲敲自己脑袋,又一笑:“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我不想了。”
云舒道:“这世间力量的盘根错节,本就无比复杂。你不想也好,留着那些脑力还不如想想高兴的事。”
云翎笑眯眯道:“高兴的事?”她抱着云舒的胳膊晃了晃,脸上染了些孩童的娇憨,“我最高兴的事,就是把你看的死死的,不要和任何人分享。”她话落笑着将手枕在头下,眯眼去看星空,苍穹尽头繁星点点,如一块墨蓝绸缎镶嵌了无数颗水钻。夜空下晚风习习,湖水清爽的味道混合着青草香。云翎牵着云舒的手,心底一片安宁祥和,她感叹道:“哥,真想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永远都不要继续了。”
云舒道“我也这么想。”
“你说,天上的星星真的会听到人的心愿吗?”
“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去跟你去江南,避开这尘世纷扰,看小桥流水与绿树繁花,玩累了就建个小屋住下来,用篱笆圈个小院子,养些可爱的小鸡小鸭,后院种上葡萄,再开辟一片池塘,栽上我们都喜欢的莲花。”
云舒摸摸她的发,“好,都依你。”
云翎憧憬笑着,倏然叹了一口气,“那么美的未来,只可惜我时间不多啦,想陪你一辈子,但做不到……真遗憾!”
云舒抬头看着苍穹上的同一片天,云翎的话,他字字听得清楚,却沉默未答。
夜色岑寂虫儿窸窣,云翎打了几个呵欠,靠着云舒的肩膀渐渐睡着。
云舒未睡,火光刻画出他清隽的轮廓,隐在暗影里的眸瞳;深沉若乌玉。他小心翼翼将身上外袍脱下,轻手轻脚盖在了云翎身上。
漫天的星光下,白衣的男子屏息凝视着怀中少女安静的睡颜,说了一句话,话音坚定。
“傻……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事物能将我们分开,包括生与死。”
☆、第五十六话 云舒回归
云翎回到云霄阁时,已是第二天晌午,因着与云舒重逢,这心情幸福得无法形容,便连足下步伐都如踩着云朵般飘飘然。
昨晚两人絮叨了大半夜,近凌晨才睡去,今早睡到自然醒后,云翎欲拉着自家哥哥一起回家,没想到却被云舒拒绝了,云舒说他还有一件要事没有完成,等他处理妥当便自行回家。云翎拗不过云舒只能妥协,想起五日后便是云过尽归期,便于云舒约定五日后在家等他,全家一同吃个团圆宴,云舒应允。
两人说定后云翎便独自回了云霄阁,一想到几日后便能一家团圆,万分欣喜与期待。
路过梨染院时瞧见颜家主仆,颜葵瞧见云翎的笑脸,问:“云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嘴都笑到耳朵上去了!”
颜惜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却未被她的笑意感染,平静道:“听你阁中丫头说一夜未归,可是下山去遇到了什么好事,便这般欢喜?”
云翎嘴角洋溢的笑意更深,却显露出一抹神秘的意味,道:“大惊喜!到时候你自然会知。”
……
五天时间便在云翎的期盼中过去,这一夜宫灯明亮,晚风撩人。
云霄阁主与越潮岛主早已回来,正与颜惜惬意坐于亭廊正中,看着丫鬟们摆上一道道的色泽诱人的菜。
待菜色上齐,诸人正要开宴,云翎突然说:“爹,颜伯父稍等,今日这顿宴席,还有一人未到。”
云过尽笑问:“难道翎儿还邀请了其他贵客?”
“是,也不是。” 云翎神秘一笑,“是一个特殊的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
她话落转头,眸光深深地向邀月台外看去,抬起纤纤素手,连连拍了两下。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后,一辆软轿缓缓自大厅外出现,而后停在了雕栏玉砌的亭外。
雪色软轿锦帘垂下,将轿里遮掩严实,外头的人不禁心生好奇。随后帘子稍稍掀起少许,一只衣袍边角露了出来,那料子是上好的丰州织锦,清冷的雪白色,带着柔柔的光泽,恍若镀了一层浅浅霜辉,下摆均用银线绣出姿态高雅的云霞流苏。旋即轿内那人宽袖一扬,帘缝中便露出一只修长清秀的手,那只手没干什么,只是将帘子掀起一点,厅内诸人便都心底一滞,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所有人的目光全凝了过去。
而后那只手顺势一带,便掀开了帘子,由轿内徐徐踱步而出。
那一霎不管是席上的还是席外的,皆眸光定住。
夜色如墨,明月高悬,轿里出来的那人,墨发雪衣,容颜清绝,似洁玉无瑕,如明珠璀璨。他姿态高雅缓步上前,衣袖飘扬无风自摆,众侍从只觉眼前星月齐黯,天地间惟见这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光华四溢,仿若朗朗月华倾注流淌,熠熠星辉尽聚于此,天人之姿莫过于此。
待得那人走进,亭后随从只觉眼前光辉流转,不可逼视,眼前来人颜若玉雕,眉眼间清冷如霜,让人心底一颤。再沿着他清隽的面容向下看去,诸人目光突然定住,定在身姿一侧垂下的右手上。
只有四根指头!最后的小指只有短短半截!
——谪仙九指!云舒公子!
云霄阁多年素来沉稳的老管家第一个没忍住,失声喊出:“公子!”
公子云舒。
所有人齐刷刷倒吸一口气,极度的震惊中,几个丫鬟甚至将手中盘子摔了下去,然而比起这突然而至的震惊,那几个盘子的碎裂声,根本没人关注。
满屋子人在盘子碎后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熙熙攘攘的大厅连根绣花针落地都听得见。宴席旁几人紧紧注视着大厅中央的人,不说话。而大厅中央的人,亦是默默注视着宴席旁的人,同样不讲话。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缄默,却是越潮岛主。他目瞪口呆地看向云舒:“你是……莲初?”
“老爷老爷……”颜致远身后的颜葵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包子,“真的是云公子!”
云舒静立在大厅中间,波澜不惊地与颜致远打了个招呼,“颜世伯,几年不见,别来无恙?”
颜致远上前围着云舒打量几圈,这才肯定地道:“你真的是!可你那年,你不是……”
云舒清冷的面容一转,一派风平浪静地说:“两年前我在不归海遇上了暴雨,船只淹没了,被一群鲨鱼追赶,受了伤,所幸被一艘船只所救。不过虽捡回了命,但伤得极重。救我那船长为人善良,将我安置在他家养伤。因在养伤期间治疗不当,我染上了其他并发症,病情时好时坏,这一耽搁便是两年,直拖到前些日子才彻底养好了伤,联系上莲生,终于赶回了家里。”这话是那晚他与云翎一起编排的说法,此番娓娓道来,也由不得旁人不信。
越潮岛主恍然大悟,连连感叹了几句:“果然世事难料,柳暗花明!”
那方云过尽端坐在主席位,却不若旁人那么震惊,甚至隐藏一丝早已预料的意味。半晌他起身离席,看着云舒道:“莲初。”声音看似呼唤,又似叹息。
云舒不动神色退后一步,与云过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身子微微一辑,唤了一声:“义父。”
云过尽没细究云舒的举动,只拍了拍云舒的肩膀,欣慰道:“回来就好。”停了停,脸上浮起古怪的愧疚,“这两年多,为父对不住你,让你在外吃苦了。”
云舒不着痕迹避开云过尽的手,道:“义父说哪的话,倘若没有义父,哪有莲初的今天。”
他这话本来没什么蹊跷,云过尽的眼睛却涌起古怪,似惭愧,似自责,又似无奈,仿佛是云舒那话里有话。须臾云霄阁主眼一眨,那眸中情绪顿时敛去,只剩一贯的深沉。
云舒依然神色淡然的伫立在那,脸上未见重逢后的欢喜。旁边诸人不禁暗自纳闷,云过尽与云舒的重逢,一个古怪一个冷淡,怎么都不像正常父子的反应。转念又想,大概是义父义子不及亲生父子那般亲热,再说云舒性子素来清冷惯了,即便是喜悦也不见得会挂在脸上。
忽地便听颜惜的嗓音清朗响起,他笑着说:“你前几日说的那个大惊喜,就是这事?”这话不是对云舒,而是对云翎的。
云翎笑嘻嘻应了应颜惜,快步向云舒走去,仿佛是等不及似的,她干脆牵起了裙角直接用跑,待到云舒面前时,她扬起明媚的笑,张开双臂扑过身去,给了云舒一个大大的拥抱。
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