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人都会来找你绣这绣那的。简少芬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没办法,我不过是随口答应一声,没想到她就当真了。简少贞说,什么真的假的,她们是存心来搅事的。我让你别去搭理这种女人,你偏不信,你迟早会害在她们手上的。简少芬避人耳目地把绣好的枕套交还了顾雅仙,顾雅仙察觉到她的用意,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不跟她们说这事,这些人脸皮厚着呢,要是让她们知道了,说不定会拿什么东西麻烦你呢。简少芬无言地点点头,很快就从酱园拥挤的店堂里挤了出去。她发现柜台里的杭素玉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盯着她,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从酱园回到家,简少芬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一个恼人的负担毕竟卸掉了。她没想到黄昏时顾雅仙再次敲响了临街的小门。
顾雅仙提着一只尼龙包,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从包里拎出一盒糕点和几只苹果。简少芬知道对方是来登门酬谢的,她推挡着那些礼物,脸一下子就红了。简少芬缺乏这种应酬的经验,她觉得非常为难。你要是嫌礼轻了,等我走了你再扔。顾雅仙佯装生气地说,然后她提着礼物兀自朝楼梯上走去,简少芬跟在她身后,简少芬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木偶,被顾雅仙绕的线团牵住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简家姐妹就这样迎来了造访的客人。顾雅仙端坐在一张旧式太师椅上,在矜持而冷淡的气氛中并无局促之感,双眼朝向简氏姐妹和幽暗的房间顾盼生辉。简少芬倒了一杯茶,顾雅仙从杯口上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但她还是喝了一口。茶叶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她想,这对可怜的姐妹就这样招待客人,也许她们并不知道茶叶已经发霉了。
现在的酱油臭哄哄的。简少贞突然对顾雅仙说了这句话,说完她就离开了客厅,在走进卧室时随手拉上了门帘。她说什么臭哄哄的?顾雅仙回味着简少贞的话,她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她说酱油呢。简少芬小声地解释道,我姐姐脾气怪,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你千万别见怪。
我怎么会呢?顾雅仙朗声笑起来,她说,我猜她是在楼上闷坏了。说实在的,我真为你们姐妹俩担心,就这样闷着过下去,到老了可怎么办呢?
现在已经老了,过惯了清静日子,也就没什么可怕的。简少芬低着头,同样的话她已经对人说过许多遍,现在不得不再说一遍。回答别人的这些问题几乎已成为简少芬的一种义务,简少芬忌恨这些问题和同情的目光,奇怪的是她经常在等待它们,等待那种语言的钝器带来的痛楚,这时候她总是无法把握脸上的表情和舌齿间慢慢滑出的声音。花布门帘后的咳嗽声无疑是含有逐客意味的。顾雅仙终于站了起来,她微笑着抓住简少芬摊在膝上的手,翻过来看那只苍白小巧的手掌。我会看相。顾雅仙长长的指甲在那只手掌上划来划去,她说,吉人天相,少芬你快要交好运了。简少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顾雅仙拉到了楼梯口,顾雅仙说,我差点把正事忘了,我家福生礼拜天结婚,酒席是我请厨师在家办的,你可一定要来喝喜酒。简少芬连连摇头说,不行,我们从来不到外面吃饭的。再说我手上活计忙,也没有空。顾雅仙仍然握着简少芬的手,焦急地拍打着,你就再赏我一次脸吧,顾雅仙恳切地望着简少芬,她说,我又不是谁都乱请的,我是真心请你来喝这杯喜酒,难道要老姐姐跪下请你吗?顾雅仙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少贞要是肯赏脸,让她也一起来吧。简少芬仍然摇头,苦笑着说,我姐姐就更不会去了,她也不会让我去。顾雅仙朝屋里瞟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快,她撇了撇嘴,你连这也要听她的?活了大半辈子,你就不能给自己作一回主吗?
简少芬把顾雅仙送下楼,打开门发现外面的天色又晦暗下来,雨丝已经斜挂在狭窄的街道上,那些未带雨具的行人从酱园门口匆匆而过。顾雅仙啪地打开黑绸布雨伞,她朝简少芬的胯部轻轻拍了一下,连嗔带怨地说,你怎么就不肯爽快地答应一声呢?记住,礼拜天来我家喝喜酒,你要是体恤老姐姐,到时就别让我再上门三请四请的了。那就去吧。简少芬望着街上湿漉漉的石板路面和低陷处的水洼,眼睛里是一种茫然而顺从的幽光,她的手将那扇小门的手柄拉了一下、两下,门轴就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她说,那就去吧。礼拜天的早晨简少芬在燕声啁啾中醒来,看看桌上的钟才5点钟,但她还是起床了。她从姐姐的被窝上越过去,听见姐姐在问,起这么早干什么?今天别去菜场了。简少芬走到窗边打开了西面的窗子,她看见一只紫黑色的燕子从屋檐的泥巢中飞起来,在院子里盘桓飞行。她想是她把燕子吓着了,于是她轻轻离开窗边,到厨房去打开煤炉的炉门,然后把一锅草药端到炉子上熬着。简少芬在干这些事时脑子里仍然想着那只燕子,燕子笨拙而慌张的飞行姿势使她联想到自己。她经常觉得巢里的燕子是她整个生活的一种写照。你真的要去顾雅仙家喝喜酒吗?简少贞在床上大声问。她是一片真心。简少芬说,看来不去是不行的。你以为那喜酒是随便喝的吗?你要去就要送礼,我生来就讨厌那种拉拉扯扯的应酬,什么喜酒丧酒的?都是想从别人口袋里捞钱。她说不收我的礼。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吧,我去时带上10元钱好了。简少芬怏怏不乐地说。
不兴那样送礼的。要送就要赶在婚宴前送,否则人家拿了你的钱背后还要骂你,简少贞在床上父父地穿衣服,语调中带有明显的愠怒。她说,你非要喝那喜酒就去喝吧,不过你趁早把钱送给人家,人家等着呢。
简少芬没再说什么,她对姐姐的话半信半疑,但一种受骗的感觉还是像阴云一样浮上心头。简少芬看着药锅里的黑色药汁渐渐翻沸起来,用筷子在药锅里猛烈地搅了一下。不去了,不去了。简少芬听见愤怒而尖厉的声音从嘴里滑出来,她被自己惊呆了,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不去了?简少贞已经站在水缸边刷牙了,她的嘴角沾满了牙膏泡沫,不时地因牙刷的深入而发出干呕的声音。不去就行了吗?简少贞又说,顾雅仙能放过你?你不去她会上门来请的。不信你就试试我的嘴巴。
烦死人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去?简少芬紧锁双眉地打开桌上的梳妆盒,盒子里是两把细齿木梳,一瓶三花牌头油和一只白银条簪。简少芬准备给姐姐梳头了,这也是姐妹俩每天早晨要干的头一件大事。多年来简少贞始终如一地梳着旧式的圆髻,每次都是简少芬替她梳的。
简少芬手里的梳子嵌满了姐姐灰白色的长发,它们纷乱无序地缠在梳齿间,就像一堆枯草。她看着那些落发,突然觉得一阵辛酸,手就迟滞地按在姐姐的头顶上不动了。她说,可怜,都要掉光了。你说什么?简少贞回过头看了看妹妹,我没说不让你去,你想去就去好了,何苦要拦着你呢?
我是说头发,你的头发快掉光了,我的手快抓不住了。掉光了才好。简少贞冷笑了一声说,掉光了你就用不着天天替我梳头了。我不是这意思,我有点害怕。简少芬说。你怕什么?我都不怕。就是真掉光了也不怕,反正我不出门。简少贞又回头看了看妹妹的齐耳短发,很快收回了视线,她说,你的头发还黑着呢,你怕什么?
不知道,我说不清楚。简少芬茫然失神,手中的梳子停留在半空中,她突然觉得梳子很重,而自己的手臂更加沉重,习惯和理智迫使梳齿靠拢姐姐灰白的长发,但她的心在抗拒那些难看的失去了弹性的白发,不管是缠在梳齿间的,还是依然残存在姐姐头上的,她差点发出呕吐的声音,这些复杂的心情她永远说不清楚,简少芬对此感到非常惶惑。从中午开始简少芬有点心神不定。她倚窗观望外面的香椿树街,等待那辆披红戴绿的嫁妆车经过,但嫁妆车迟迟没有出现,她猜想它是从另外一个街口通过驶到顾雅仙家去了,后来她隐隐地听到远处有鞭炮声炸响,禁不住舒了一口气。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天的牵挂就是这样热烈持久的鞭炮声。顾雅仙果然上门来请简少芬了。顾雅仙先是在简家的小门上敲了一阵,没人下楼开门,她就从酱园里绕进去,打开了素日封死的那扇门,直接站在天井里对着楼上喊。简少芬苍白的脸后来出现在窗口,一半是茫然一半是感激地望着天井里的女人。顾雅仙向她挥着一只油腻的袖套喊,6点钟开席,你可一定要来。我忙得腿都抬起来用了,别让我跑第二趟。简少芬对她笑了笑。顾雅仙又说,你在忙什么?今天就别绣了,打扮打扮来喝喜酒吧。简少芬的身子朝窗外探了探,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那就来吧。这天顾雅仙家门口挤满了前来赴宴和看热闹的人,所有过路的人和车辆都必须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欢乐而无所事事的人群,他们看见了酱园楼上的简少芬跟在顾家运酒水的黄鱼车后面。简少芬穿着一件颜色和式样都显得奇怪的丝绸衬衫,低着头走进拥挤的新婚人家。他们对简少芬的到来感到意外,目光都追逐着那个矮小的背影,后来有一个女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解开了人们的疑团,她说,她跟雅仙是很要好的。简少芬一进去就后悔了。顾雅仙家里蚂蚁般的人群和乱哄哄的气氛都使她害怕。她不知道该坐在哪里,也不知道该跟谁说话。她看见顾雅仙在天井的临时搭就的厨房里搬着碗碟,就走过去了。来啦?去喝杯喜茶吧。顾雅仙嘴里招呼着,手却不停地在忙着什么。简少芬涨红着脸从提包里拈出一个红纸包,放在一只碟子上。你看你,这么客气干什么?顾雅仙佯嗔道,我让你别送礼,你还是送了,反倒让我难办了。简少芬摇了摇头,她看了四周围一眼说,真热闹。顾雅仙朗声笑起来,结婚喜日就要这份热闹,少芬,你去福生的新房玩玩吧,新郎新娘都在里面呢。简少芬走到新房的门口,看见里面人更多,喧哗的声音也更其热烈,她又折身离开了。她的内心再次充满了受骗的感觉,整个顾家没有一个适宜于她的地方,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这儿。
开席时顾雅仙找简少芬入座,竟然不见她的人影了。有人说看见她已经走了。顾雅仙跺了跺脚,骂道,这个神经病女人。骂完就追了出去。顾雅仙在药店门口追到了简少芬,她把她往回拉拽着说,少芬,你这是干什么?我要是怠慢了你你可以骂我,你怎么能走呢?简少芬窘迫地低下头,任凭顾雅仙拽着她走,她嗫嚅着说,我只是有点害怕,人太多了。这样的场面我不懂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顾雅仙拍了拍大腿说,咳,你这个人呀,我是请你喝喜酒的,你什么也不说还不行吗?你走了可不行,今天我还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呢。简少芬回到顾家,邻座的客人都用揣测的目光望着她。顾雅仙拉着简少芬的手从6张桌子间穿梭而过,最后把她按在一张空凳子上,好了,你就坐在章老师旁边吧。顾雅仙在简少芬肩上用力一按,章老师也是个老实人,你们互相照顾,随便聊聊吧,谁也别客气。简少芬从眼角余光中判断那是个40来岁的男人,戴了副眼镜。她低下头,从提包里掏出一小团酒精棉花,将杯碗筷都擦了一遍,她的目光触及了章老师的两只脚,那两只脚上套着一双硕大的解放鞋,这种不合时宜的穿戴使简少芬无声地笑了笑。简少芬没有再朝章老师的鞋看,后来她看见章老师的手小心翼翼地伸过来,往她的碟子里挟了一块咸肉,听见他用同样小心翼翼的声音说,你吃。简少芬讨厌吃咸肉,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你吃,我吃不下。简少芬始终没有正眼看章老师,她想起顾雅仙刚才丢下的话风,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她悄悄地把用过的酒精棉花扔到地上时,听见章老师又说了一句话,讲卫生是很有好处的。这句话给简少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简少芬回忆她与章老师接触交往的过程,她对他产生的好感也就是从那句话开始的。杭素玉上班时路过绸布店,看见架子上新到了几种丝绸,她绕进去看了一会儿,后来就迟到了。她走到酱园门口,看见店堂里已经有人在打酱油了。柜台里顾雅仙和粟美仙都在,杭素玉想她干脆去铁匠铺看看,她托老铁匠打磨的剪刀是否已经弄好,反正已经迟到了,反正她们已经在考勤卡上做下记号了。杭素玉后来提着一把新磨的剪刀再回来,正好听见粟美仙嘴里蹦出一个敏感的名字:孙汉周。杭素玉的心往上拎了一下,站在门外偷听,但粟美仙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了,怎么也听不清楚。虽然听不清楚,从店堂里传出的窃笑声中,杭素玉判定粟美仙又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杭素玉走进去,店堂里的人一下子噤声不语了,神态各异地望着她。杭素玉乒乒乓乓乓地撞进柜台里面,佩上围裙,戴上袖套,然后她突然把那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拍,谁再在背后嚼蛆,老娘就用这把剪刀剪了她的舌头,说剪就剪,老娘不怕吃官司。杭素玉的嘴唇颤抖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暴怒的挑衅,逼视着粟美仙。粟美仙却不看杭素玉,若无其事地把一包萝卜干塞进一个女人的菜篮里,她说,今天天气不对头,又闷又热,我看见公厕里的蛆爬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整整一天杭素玉就靠在货架上一动不动,偶尔地视线落在粟美仙身上,她的眼睛有一点明亮的光焰。杭素玉的情绪有些异常,顾雅仙和粟美仙都注意到了这点,但谁也没有更多的戒备,酱园女店员之间的口角是经常发生的。下午4点多钟,香椿树街又热闹起来,从工厂下班的人从酱园门口成群地经过,有的就拐进了酱园,杭素玉这时候离开了柜台,她在门口拉住一个男人问,我家老宋回来没有,那个男人说,回来了,在家门口跟人下棋呢。杭素玉笑了笑,回过头对顾雅仙说,我先走了,今天又迟到又早退,你都给我记上吧。顾雅仙打开考勤卡,在杭素玉的名字后面又重重地打了一个×,她说,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调她走不肯,留下来又不干活。顾雅仙气咻咻地抱怨着,突然发现柜台上的那把剪刀,她顺手把剪刀收了起来。这个泼货,她把剪刀带来干什么?顾雅仙说,怪吓人的,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粟美仙在一边说,你别动剪刀,就放那儿,让大家看看这个泼货。我就不相信她敢对我动剪刀。粟美仙话音未落,就看见酱园的门被踢开了,杭素玉和她丈夫老宋一前一后冲了进来。
粟美仙,我剪了你的舌头就去吃官司。杭素玉高叫着去抓柜台上的剪刀,顾雅仙想夺已经来不及了,她把粟美仙朝里面的仓库推,美仙,你快躲一躲。粟美仙踉跄着退到仓库,下意识地想拉住顾雅仙的手,但杭素玉已经冲了过来,整个身体抵住了仓库的门。杭素玉对她丈夫喊,你这个笨蛋,你快来揪住她,我要剪了她的烂舌头。老宋就过来捉住了粟美仙的双臂。杭素玉又喊,掰开她的嘴,我剪了她的烂舌头。老宋去掰粟美仙的嘴时手上被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是同时他的下身也被粟美仙捏了一把,老宋疼得跳了起来。粟美仙腾出了身子,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这时候她听见了顾雅仙尖厉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