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哲夫转过头,瞧向正推开大门走进来的那个男人。他感觉看见的是一颗火热光亮地骤降到地上的流星,教他目为之眩。
穿着一身玄黑色奇特战袍的长发男人,拖着长长的赤红披风堂堂然步进。他身后左右两边各跟随着三名同样穿袍佩剑、高矮各异的战士。
男人左掌按着腰间长剑的金色剑锷,右前臂水平横互胸前,手掌纹风不动停在左肩前,朝萨武德摄政王敬上刚强无比的军礼。他身后的部下亦同样向亲王敬礼。
萨武德略一点头,向康哲夫介绍:“这位是我胧照王朝禁卫军先锋大将军,当今朔国第一剑豪索戈·喀尔塔(注)提督!”
(注):“索戈·喀尔塔”,朔国男子姓名,朔语中的意思是“钢铁”和“行走于天空中的勇者”。
即使没有萨武德的介绍,康哲夫也一眼看出喀尔塔是个如何霸气强悍的男人。古国王朝的大将军。相当合衬的身分。
康哲夫虽是初次看见喀尔塔,却有一股如“既视现象”般对对方非常熟悉的感觉。
喀尔塔对康哲夫竟亦有同感——这种想法令他自己也微微吃惊。
——他就是媞莉亚看上的那个中国人?
“康先生。”喀尔塔那张围绕着浓浓髭胡的嘴巴以英语说:“能死在本座剑下是阁下的荣幸。那个西班牙剑士是个不错的对手。希望阁下不会令本座失望。”
康哲夫的眉头压下,仅仅皱在一起。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愤怒。可是那双直盯喀尔塔的眼睛已出卖了他。
喀尔塔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康先生,本座保证阁下死得跟那西班牙人一样舒服。”
“你的朋友却死得太辛苦了。”康哲夫淡淡的说。他眼中的怒火已消退。
这次轮到喀尔塔的脸色变化了。“那是我国剑士最荣誉的自尽方式:‘血朔’!猜德连不愧是朔国男儿!你差点儿已死在他剑下!”
“你也差点儿死在达奎剑下。”康哲夫指指喀尔塔露出长发外的右耳。
喀尔塔狠狠咬着牙。“陛下,末将要求立即与这个中国人比试!”
高桥焦急说:“喀尔塔提督,这儿没有你的——”
萨武德第二次挥手止住高桥。他瞧向康哲夫。“康先生,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权利。”
——是选择生或死?还是选择如何死?
康哲夫握紧双拳,心中打定了主意。
“我国古代一位圣贤君主,他教导人捕鸟只可三面设网,要为禽雀留下一方活路。”康哲夫缓缓说。“贵国与我本不是仇敌,亲王可不可以接受我提出的一个公平建议?”
“你说吧。”
康哲夫手指着喀尔塔。“我与这位喀尔塔大将军单独比试。如果我胜了,让我活着带媞莉亚离开。我绝不泄漏贵国的秘密。”
萨武德愕然。
高桥呆住了。
喀尔塔叉着腰哈哈大笑。
“你如何保证不会吐露我国机密?”萨武德皱眉说。
康哲夫露出傲然的神情。
“我不能保证,也不必保证。”
“陛下!”高桥龙一郎以铿锵语声说:“臣下以头颅作保!”
他转过头,朝康哲夫微笑。
那笑容令康哲夫感动得有哭泣的冲动。
萨武德沉吟不语。
“陛下,哲夫说得对。”高桥劝说。“我们跟他本来不是死敌。他的建议也够公平。”
“陛下,请批准!”喀尔塔切齿说。“这小子逃不出末将的剑刃!”
“喀尔塔!”萨武德以威严的语音唿喝。
“是!”
“你多次违抗本王的军令,本王依法应革去你大将军之职。”萨武德的目光转向康哲夫。“如今就让你这位朔国第一剑豪将功赎罪!”
喀尔塔正要命令部下替他卸去披风和肩甲时,高桥向萨武德请求:“陛下,请容许给康先生一点准备的时间!”
萨武德扫视康哲夫一眼,瞧出这个中国人此刻气势极旺盛。
“批准!一小时后在‘演武厅’作座前比试!”
“比试前我希望先跟媞莉亚见面!”康哲夫说。
萨武德瞧也没瞧他一眼,既无拒绝,亦不首肯,如旋风般带着喀尔塔及众剑士拂袖而去。
离去前,喀尔塔回首盯视康哲夫一眼。
康哲夫从喀尔塔的眼瞳中,仿佛看见两股汹涌翻滚的白色浪涛。
第十二章 异种剑技对决
当黄金剑刃逼迫胸膛时
我宠爱的野花
被幽禁在朔闇山崩落的水晶岩片中
——《朔国诗抄》
“就是这里。”高桥龙一郎引领康哲夫到达一道房门外。“这几个月来,媞莉亚就住在这里。”
高桥正要敲门时,康哲夫握住他的手腕。
“让我来。”康哲夫的语音低沉而颤抖。
他伸出手,却久久无法敲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按着门板,垂下头来。
“高桥,喀尔塔真的是朔国第一剑豪吗?你呢?假若是你,有没有把我战胜他?”
高桥沉默。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在这个重要时刻,他不想挫折康哲夫的意志。
——媞莉亚。如今只有媞莉亚能够激发他的信心。
“我只知道:他有非斩杀你不可的理由。”高桥沉重的说。“他也爱媞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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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哲夫体内涌起某股冲动。他没有敲门,直接扭开门把。
充溢淡香的雅致睡房内空无一人。
“她不在在。哲夫——”高桥这才注意到,康哲夫的眼神完全贯注在房间内的一幅油画上:
一个背项长着一双火焰翅膀的健硕裸男,从高昂的雪山之巅翱翔而下。男人身体上疤痕交错,每一道都跟康哲夫身上的一模一样。男人没有脸孔。
“她一直都在作这幅画。”高桥说。“她说要等再看见你之后才把脸孔画上去。她从来没有怀疑你来不了,更没有怀疑你不会来。”
康哲夫闭上眼,压抑着咽喉与胸腔中一股翻腾汹涌的血脉。
“她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来了。媞莉亚嗅到他的气息。
她抹干眼泪,从演武厅的地板站了起来。
“哲夫已经来了!老师,我知道他来了!”
白发老者充耳不闻般盘膝坐在矮几前,埋首于一堆古旧的剑谱典籍中。
“他来了!愈来愈接近了……已经到了格尼兹龙来……”媞莉亚神情恍惚地蹒跚步向演武厅的大门。“哲夫,你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你原谅我吗?原谅我骗过你吗?告诉我——”
语声霍然止住。哭泣也停止,连半声抽咽也没有。演武厅死寂如宇宙空间。媞莉亚的墨绿眼瞳凝止在大门上——甚至透视厚厚的钢门,看见了她最想看见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缓慢、沉重得像离开了地球的太空人。纤细的手耗尽每一分力气把大门拉开。
于是她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她。
这刹那,时间的激流凝止不动,尘世停滞在一片死寂中。除了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容,在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其他一切事物,此刻对这一男一女而言全都毫无意义。
朔月岛在诸神的震怒中颤抖沉沦;瓦特的蒸汽机发出健马般的嘶叫;原子弹在广岛炸起巨大的蕈状云;阿姆斯壮踏上月球的荒凉土地;柏林围墙轰然崩倒……一切一切曾经惊天动地的历史时刻,对康哲夫与媞莉亚来说,都比不上四目交投的这一刹那重要。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激|情,浓烈的爱升华为一种出奇的宁静——一种从对方眼瞳里终于找寻到心灵依归的宁静。在灵魂的次元里,他们曾隔开了一万年,又从来没有分离过;是混沌初开时第一对男女,也是世界末日前最后一双恋人。
他把她娇小的身躯抱起来。她环臂搂着他的颈肩。他的心脏与她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跳动。
“原谅我吗?”她嘶嘴贴在他耳旁细语。温暖的气息吹拂他敏感的耳蒂。
康哲夫激动地点头。
“带我走吧。”
康哲夫的身体霎时变得僵硬。这微细的变化瞒不过怀中的媞莉亚。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他闭起眼。
“是谁令你这样恐惧?……是……喀尔塔!”
康哲夫轻轻把她的身躯放下来,抚摸她柔软的黑发,指头却感受到她后颈的颤震。
康哲夫回头,向高桥投以求助的眼神。
高桥沉默了好一会。要说的话终究也要说出口。
“他要跟喀尔塔作座前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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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不是真的——”
“媞莉亚!”康哲夫紧抓着她哆嗦的双肩。“冷静点!这是我带你走的唯一方法。”
刚刚才依偎在康哲夫如炉火般温暖的宽广胸膛上,媞莉亚突然又感觉像投身进南极的冰湖里,本已玲珑的身躯彷佛缩得更瘦小。隔着泪水看见的康哲夫的脸变得模煳而遥远。
康哲夫温柔地为她抹去眼泪。
“不用害怕。为了你,我会战胜他。”
“可是……”媞莉亚的嘴唇吐出一句她不愿说的话:“喀尔塔的剑从来没有败过。”
康哲夫展露出令媞莉亚的心平静下来的微笑。
“我的剑也没有。”
站在一旁的高桥双目亮了起来。他凝视康哲夫。
高桥龙一郎至今未曾娶妻。除了朔国的复兴大业外,他其余的心力全都投注在对剑道的热忱上,大半生融合朔国古剑技与日本剑道,自立一家一流,年轻时成为史上首位连续两年称霸日本的第一剑豪。
除了古朔国的历代剑坛传奇人物:“剑圣”大道阵白发、“镇魂家派”最后传人镇魂荆裂、“千手流”宗家兼幻妄剑术大师刚柔七杀叟、“乱神将”后人纵横渡海、一代名将“关南之狼”森罗典等等之外,他最景仰的剑豪莫过于日本一代剑圣、一乘寺孤身独战吉冈一门、岩流岛上以木剑斩杀“天才”佐佐木小次郎的“二天一心流”始祖宫本武藏。
武藏终身不娶,在其遗作《五轮书》中更阐明:迷恋女色是剑士的最大障碍。高桥对这项禁欲信条坚信不二,认为爱欲只会削弱男人对剑的热情。
但眼前的康哲夫却令高桥这股信念颓然崩溃。
此刻的康哲夫温柔地抱着媞莉亚,脸上深情洋溢。
看在高桥眼中,康哲夫的身躯却变得很大、很大,身周还彷佛笼罩了一层万刃不侵的气迫。他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拥着自己的爱人时会显得如斯顽强——一股高桥自问从未体验过(即使在全日本选手权大会的决胜战中)的顽强。
高桥惊讶地想:这就是爱的力量吗?
“不要浪费时间。”高桥收拾惊异的心情,看看腕表。“我们现在只余四十分钟作准备。哲夫,你要好好研究战胜喀尔塔之道。”
“你要把喀尔塔的剑法示范给我看吗?”康哲夫眼神一亮。
高桥摇摇头。“我跟他的流派不同,幸好我对他的绝技还有一些研究。到了这地步,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够帮助你。”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高桥无言向演武厅尽头一指。
进入演武厅以来,康哲夫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媞莉亚身上。他顺着高桥手指的方向瞧向书架下的矮几,这才发现厅内原来还有第四个人。
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已抛去古籍,面向这边盘膝而坐,左手握住一柄中国剑支地,发出咈咈怪笑。
“老师!”康哲夫惊唿。“是顾老师!”
在暗室内,喀尔塔已把战甲换成比试用的黑袍。他面对虚空,摆出刺杀达奎那绝技“一心一步”的预备架式,双手擎剑高举过顶,剑尖直指天空,彷如一座高拔尖挺的不动黑山。
他冥想。康哲夫的形象渐渐在闇黑的虚空中浮现。
又是那股熟悉的感觉。第一次和康哲夫见面,喀尔塔的心却燃起故人重逢般的热情。
他转换架式,摆成诱惑敌人的“阴剑”。眼前康哲夫的形象也随之移动,动作一分一豪皆与喀尔塔的相同,直如月亮与水中月影互相映照。
喀尔塔的心乱了。他愤怒。他生自己的气:自己无法激起对康哲夫的仇恨之心。
眼前浮现在虚空里的中国人,分明就是杀死猜德连、夺去媞莉亚芳心的那个可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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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办不到。他恨不起康哲夫来。刚才在厅堂上针锋相对的激烈对话都是假的。他实际上渴望和康哲夫握手、拥抱。
——为什么?为什么……
“你的剑脉乱了,喀尔塔。”一直沉默盘坐在暗室角落的萨武德,也察觉出喀尔塔心灵的波动。“你不能败。”
喀尔塔把剑缓缓垂下。
“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萨武德的语音不带任何感情。“我也有跟你同样的感觉。假如本王不重视他,也不会动用你——朔国第一剑豪去结束他的生命。”
“陛下……末将要怎么办?”喀尔塔目中的迷惘神色,萨武德摄政王也是首次看见。喀尔塔,天生的先锋大将军,行事思想皆果断豪快,八方开朗的朔国铮铮男儿,目标既定即一往直前,半生热忱兵法剑道与复兴朔国的野望。
“喀尔塔,”萨武德沉思了一会后终于开口。“中国人有一句古语:‘无友不如己者。’那就是说:只有足堪当自己对手的人,才有资格跟自己交朋友。”
萨武德站了起来。“反过来说:最值得敬佩的朋友,同时也是最值得面对的敌人。喀尔塔,把你对康哲夫的仰慕,转化成向他挥剑的欲望吧。”
萨武德的话犹如水银,豁然贯通喀尔塔脑海内堵塞的思路。浪涛再次从他眼瞳内扬起。唿吸变得重浊。四肢微微发麻,因为血液都奔涌往五脏六腑。头皮因发根直竖而带来凉快的感觉。
喀尔塔全身上下的神经结构都已转变。他再度举剑时,剑彷佛已化为肉体的延伸。
在高桥龙一郎的讲解下,康哲夫终于了解喀尔塔斩破陈长德咽喉那一式“回鸦斩”的真面目。
“我所习的朔国剑道是以刚猛力量为特征的‘炎卷流’和以过人速度取胜的‘千手流’。”高桥以中国语向康哲夫讲解。高桥许多年来一直致力整理朔国古代剑法,还进行剑谱兵书典籍的翻译工作,这些朔国剑派的中文译名早已成为高桥的研究论文中的定译。
四人围坐在那张矮几旁。康哲夫看看身旁的老师顾枫。这位堪称中国现代“剑圣”的传奇老人露出痴迷的眼神,凝神倾听高桥的讲解。他在康哲夫眼中竟变得陌生,完全不像康哲夫二十年来敬仰如生父的顾老师。
高桥向康哲夫解释了一切:大约一年前(也就是康哲夫以为他的老师独自到了深山修炼那时候),高桥向顾老师揭露了朔国的秘密,把他带到“格尼兹龙”这座藏满朔国古剑谱的厅堂来。自此顾枫再没有离开,起居生活一直受到细心照料——媞莉亚回来后更亲身照顾她爱人的这位启蒙恩师。
——我国残留至今的古代剑谱籍册并不齐全,当中有许多缺漏处需要借助老师的丰富知识来填补修复,所以我把他请来。
——也希望藉顾老师来游说我加入朔国吗?
——不错。可惜如今已太迟了……也想不到达奎……
——顾老师毕生也不能离开这里吧?
——你看见吗?老师在这里很快乐。对他来说,朔国剑道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假若我是他,也甘愿在此地终老。
康哲夫没有再问下去。于是高桥开始讲述喀尔塔的剑风。
“……喀尔塔所习的流派比我更杂,但他主要修炼‘镇魂流’:一种外表看来朴拙简单,但内里以微妙的距离、节奏变化令敌人产生错觉,从而乘隙一剑取胜的剑法。在朔国历史上只有一个人击败过此流派,另一个人则只能跟它打成平手。”
“这似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