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办公室的房门打开了。美国大使馆文化官麦卡菲,跟卡诺斯留在马德里的两名手下:安东尼和艾迪,一同步入办公室。
“对不起,卡诺斯先生。”麦卡菲面无表情地说:“我没办法把你们全部弄出去——除非你们的目的地是机场。西班牙外交部表示,不能让那么多美国CIA人员在此地活动。”
“叫西班牙外交部的人来见我!”卡诺斯怒吼。
“冷静点,卡诺斯先生。”麦卡菲托托眼镜。“我们不想把这件事搞成国际外交风波。我们难以向华盛顿国务院交代。今早你们被发现持械的事情,已令马德里方面非常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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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卡诺斯断然说。“康哲夫一定要由我们CIA人员亲手擒回!”
“西班牙警方只容许你们其中两人参与行动——以观察员身分。不可持械。必须有西班牙警察陪同活动。”
“两个吗?”卡诺斯握拳。他突然转身,把挂在墙上那幅镶在玻璃架里的托利多地图拿下来,猛力挥到办公桌上。
木框与玻璃碎裂。卡诺斯把内里的地图抽出,扫去上面的玻璃碎片,把地图卷起来。
卡诺斯携着地图走到邦纳面前。“手臂好了吗?”
邦纳无声无息地挥出一记左勾拳。卡诺斯伸臂牢牢挡住。
“好。邦纳跟我两个人出去。你们留下。森普斯,准备好审问康哲夫的房间。”
卡诺斯拉着麦卡菲的手臂步出办公室。
在警局走廊上,卡诺斯展开地图中段,边走边把其中一个地区的街道图指给邦纳看。“待会儿叫西班牙警察把我们载到这里,抵达后我们便乘机把他们甩掉。”卡诺斯悄声说。“市内有不少卖刀剑纪念品的商店。找两柄称手的。”
邦纳目光一亮。
“找到康哲夫之后,你喜欢怎样对付他都可以。”卡诺斯阴森地笑。“但要留活口。”
康哲夫戴上从教堂借来的眼镜和帽子,提起装着“工具”的布袋,走向大教堂的后门。
正准备推开门时,后面传来费南迪斯神父的声音。“你需要车子吗?”
康哲夫摇摇头。“走路比较容易躲开警察。多谢了,神父。”
“康先生……你相信上帝吗?”
康哲夫回过头,凝视费南迪斯神父祥和的脸容。
“……我希望真的有上帝。”
“你见过很多悲惨的事情吧?”费南迪斯神父叹息。“从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来。”
神父回过头,瞧着教堂内一尊圣像。“很多人对我说:他们相信上帝。其实他们相信的只是自己心中想像的那个‘上帝’。他们信仰的只是自己。对他们来说,宗教只是在感到罪咎时用来减轻痛楚的鸦片。”
“神父,你呢?”
“我一直在找寻上帝之道。我跟曼多萨从小在托利多一起长大。成年后,他立志当植物学家,要从热带雨林里找出能够医治癌症的灵药。他选择了救助人类的肉体。”费南迪斯神父回头看着康哲夫:“我则在十八岁开始献身侍奉。我选择了救赎人类的灵魂。许多年了,上帝之道并未展现在我眼前。我希望祂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行恶的人都在世上享乐,好人反而受苦?为什么有些婴孩一出生便受不治的病症和残障折磨?为什么有权势的人可以命令别人牺牲性命,以保护他们这小撮人的私利?为什么?《圣经》跟圣人的着作都无法令我明白。”
费南迪斯神父握住胸前的十字架:“终于有一天,我在外面的红木林中听见鸟儿的歌唱,摸到树叶上的冰凉露水,感受到透过枝叶洒下的温暖阳光。我豁然明白了。祂告诉我:费南迪斯,不要沮丧啊!现世的一切都总有消逝的一天,唯有爱能脱离时空的桎梏。爱超越官能的欢愉和痛楚、物质的富足与贫乏、转眼成烟的光荣与屈辱。爱是人生存在世上唯一的绝对意义。爱就是上帝。人不能领悟、实践对这个世界的爱,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救赎。”
康哲夫回想起日本京都那位老和尚说过的话。他和费南迪斯神父的训言是何等相近。
“教会恐怕不同意你的说法呢。”康哲夫苦笑。
“教会只是在现世上宣扬上帝之爱的工具。教会消失、毁灭了,爱仍会存在。”
康哲夫无言,推开了教堂的后门。
“神父,我们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康哲夫踏出教堂外,“可是你刚才说的话,我一生都会记着。”
两个小时后,康哲夫抵达了托利多城南端。全城最南的一条行车马路横互眼前,再过去便只余高耸的悬崖和崖下的塔尤河。
康哲夫谨慎地步过马路。他藉着路灯的亮光细看费南迪斯神父送给他的小地图,找寻最后的目的地。
那是悬崖其中一段凹陷处。若从高空俯视,崖壁呈缺口向南的一个“U”字。康哲夫特意挑选从这处狭壁攀下,是为了减少被塔尤河上船只发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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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哲夫细心地在崖顶上摸索,终于找到一条坚固的岩缝。他把背上的布袋卸下打开,找出小鎚和三根金属岩楔,把其中一根岩楔钉进石缝内。
天全黑了,月亮才缓缓爬升上来。是弯弧如眼眉的朔月。
——朔月……朔月王国……
康哲夫用轻而密的手法把楔钉打进岩石里,避免弄出惊动任何人的声响。
完成后,他伸手拉动钉好的岩楔,确定已经稳固。接着他抓起背包,掏出费南迪斯神父替他从教友处借来的登山索、腰带和勾环。
把腰带穿好束紧在腰身和大腿后,康哲夫把登山索绑上钉牢的岩楔。所有动作正确而俐落,都是在接受佣兵训练时练习过上千次的技巧。
快要把登山索绑牢时,后面的黑暗中忽然传来粗犷的男声:“你看来很忙吧?让我帮帮忙。”男人说的是美国口音的英语。
康哲夫浑身一震。他迅速从西装内袋掏出那柄弹簧刀,然后回首。
邦纳六尺六寸高的雄伟身躯自黑暗中出现。围绕着胡须的嘴巴在微笑。手中握着一柄西班牙式短剑,不时在指头间挥转把玩。
康哲夫一眼断定,邦纳身上没有配枪。
邦纳一步一步逼近,闲着的手轻抚后颈。“多谢你早上那一记。我倒奇怪你为什么不用刀刃。”
邦纳伸出赤红的舌头,舔舔短剑的刃嵴。“放心。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保证你一生再也不能用双脚走路。”
康哲夫察觉邦纳的目光不时扫向东面。这意味着他还有人支援。是卡诺斯另一个部下还是他本人?邦纳是从西面走过来的。他们一定是兵分东西两端,一直沿着悬崖搜查。这处稍为靠西,故此邦纳首先找到。
——没有时间了。一定要迅速摆平邦纳!
康哲夫抚抚右胸。由于从医院仓促逃出,未经充分输血的身体仍十分虚弱。
康哲夫恐怕自己只能发出一次攻击。要绝对命中、完全制服邦纳的一击。
康哲夫叹息。
——难道要打破不再杀人的誓言吗?
邦纳继续逼近,摆出挥剑的架式。康哲夫一瞧便知他是用刀高手。大概已割破过不少人的喉咙吧?
不断向前逼进的邦纳凝视康哲夫双眼,注意力其实放在康哲夫握刀的左手上。他决定先夺去康哲夫的攻击能力,再好好整治他。
瞧着邦纳那野兽般凶残的目光,康哲夫自离开非洲以来首度感到恐惧。
邦纳的短剑闪电挥出,事前毫无徴兆。是不折不扣生自战场的杀人刀法。
康哲夫及时飞退闪过。左前臂被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弹簧刀几乎脱手。
康哲夫握刀的手指在颤抖。恐惧更浓。
——恐惧……
康哲夫回想起在纽约的剑术馆内,第一次受教于恩师顾枫的情景。
“恐惧是武者最大的敌人。”顾枫的话在康哲夫心内响起。“但是不要试图消灭恐惧。那只会徒劳无功。要学习接受恐惧,习惯恐惧。这是克服它的唯一方法。”
邦纳第二次挥剑打断了康哲夫的思路。这一击砍在康哲夫手中的弹簧刀上,几乎把它打掉。康哲夫惊讶于邦纳那雄猛的臂力。
康哲夫已退到崖边。后面是无际的黑暗,前面是如原始野蛮人般的邦纳。
康哲夫再次回想到顾枫的教诲。
“重心。任何人摆出任何体势、做任何动作都不能离开重心。只要准确把握对手重心所在,最疲弱、缓慢的攻击也能制服最强壮的敌人。”
康哲夫笑了。这是顾枫第一次授课时对他说过的话。此后康哲夫修习过剑术千招百式,涉猎了世界各地不同刀剑兵刃的技法,反而忘记了恩师最初的教诲。
他又记起顾枫说过:“在我修行之初,一剑就是一剑;练成了数十种剑术之后,我才知道一剑不止一剑;到了今天,我却领悟到:一剑还是一剑。”
康哲夫笑得更有信心。恐惧渐渐消褪无踪。
邦纳愕然。
“你没有退路了。”邦纳扬扬手中利剑。“投降吧。我承诺不会伤害你。”
就在这一刹,康哲夫握刀的手臂缓缓递出少许——
邦纳在说话之际同时进击,短剑猛斩向康哲夫握刀的左腕!
——出乎他意料之外:康哲夫递出手臂的动作只为了引诱他进击!
邦纳的短剑挥空。康哲夫已俯身扑向地上。
康哲夫双手反握弹簧刀,鼓尽全身力量插击邦纳的左脚!
邦纳想闪避,但动不了——左脚是他发出斩击时用以支撑身体的重心足!
弹簧刀刃贯穿邦纳的皮鞋。透出鞋底的一小段刃尖刺在岩石地上而折断。
康哲夫顺着飞扑之势向前翻滚,远远避开正凄厉惨唿、扑到地上的邦纳。
那一刺的强烈冲击力,震得康哲夫右胸伤口再次破裂。他咬牙忍住痛楚,急促跑到刚才钉好了岩楔之处,匆忙把登山索结上。
崖顶东面远处,传来哒哒的奔跑脚步声。
康哲夫没有理会跑过来的卡诺斯。他把腰带的勾环扣上登山索,套上一双厚厚的皮手套,挽着登山索奔向崖边。
康哲夫爬下崖边,右手拉住登山索上端,左手挽着绳索下端,双足踏上崖壁。登山索中段穿过腰带的勾环,把康哲夫腰身牢牢托稳。
康哲夫双掌谨慎地放松。登山索在勾环间滑动,身体快速滑降。康哲夫不时收紧手掌,有节奏地调节空降的速度。双足在崖壁上一下一下地跳跃,防止身体碰上崖岩。
在崖顶上,卡诺斯已愈跑愈近。左脚受创的邦纳却拼命爬行,握着短剑爬向登山索缚着岩楔之处。
邦纳爬到距离登山索一臂之遥。他大吼挥剑砍斩登山索。绳索裂开了一半。
康哲夫停止滑降,垂头看着下方黑暗的塔尤河。河面距离他已不足一百尺。
崖顶上的邦纳再次高举短剑。
“不!”卡诺斯惊唿。“邦纳!不要割断它!”
邦纳略一犹疑,短剑仍举在头上。齿缝间在吃痛呻吟。
下面崖壁上的康哲夫以左手握着登山索,右手把腰带上的勾环解离绳索。
“不要!”卡诺斯奔前吼叫。
短剑挥下。
就在邦纳砍断登山索的刹那,康哲夫双腿在崖壁上全力一跃,双手放开,身体大字飞坠向塔尤河中心。
就像跳伞时未把降伞拉开前的姿势,康哲夫尽量扩张身体减缓下坠的速度。
在接触水面前,康哲夫急速换成垂直插水的姿势。身体以最细小接触面坠入冰冷的河水。
卡诺斯爬到崖边俯看,刚好瞧见康哲夫没入河中扬起的水花。
卡诺斯急忙拿出手机与托利多警局通话:“立刻派船到城南的河上!全面搜索!加派人手到河对岸,带警犬!”
一如卡诺斯所料,康哲夫的细小身影浮现在河中央,开始往对岸游过去。
对岸横互一条公路,后面便是大片树林。
三分钟后仍未见西班牙警察的巡逻船,卡诺斯眼睁睁看着康哲夫爬上了河岸,跑向黑暗的树林。
卡诺斯知道,康哲夫一旦走进树林,便有能力逃过警察的追捕。任何一个受过严格野战训练和具有充足实战经验的突击队员——包括卡诺斯自己——都能做到。康哲夫当然也不例外。
卡诺斯瞧着康哲夫的细小身影隐入树林中。他心里怀疑: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这个可怕的前佣兵。
第十章 回归线
连接托利多与马德里之间的M三十公路,清晨一片寂静。没有半辆汽车经过的沥青路面中央,几只早起的鸟儿停在白色的路线上休息。
遥远的北方渐渐传来车轮转动和引擎怒吼的声音。一辆运油车像长型坦克般从马德里的方向驰来。公路中心的鸟儿惊散,冲上仍未亮透的晨空。
运油车离去。公路再度恢复宁静。除了缓慢变化的天色外,时间似乎停滞不动。
公路东侧有一条小小的支道,伸入一片平缓无际的草原。朝阳从平原的尽头处升起了一半。
一条孤寂无比的身影远远避开公路,在草原上踽踽独行。步履有点蹒跚,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看来似是个上了年纪但身体依然硬朗的老农夫。
他走到一片倾斜的草坡顶上,站在小路旁竖立的一块木板前,俯视草坡下方一座倚着小树林而建的牧场。
他托起帽沿,露出一双哀愁的眼睛。
牧场中央的两层高木屋窗户没有透出半点亮光。烟囱没有冒出炊烟。牧场围栅内原有的牛群都不见了。只是相隔四天,这座牧场便已失去了一切生活气息。
康哲夫转头瞧瞧身旁那块写着牧场求售广告的木牌。上面钉着一片写着“已售”字样的小木条。
——媞莉亚,是你把它买下来吗?
康哲夫缓缓爬下草坪,谨慎地走向牧场。千辛万苦才逃到这里,他可不想被牧场主人当作小贼以猎枪射穿身体。
他勉力攀过牧场外的围栅。右胸一阵剧痛。创口的情况不大好,费南迪斯神父给他的消炎药早用光了。
康哲夫以轻巧的步伐迅速走近庄园中央,抵达木屋其中一面墙壁。窗户内的窗帘都垂下,看不见屋内的情形。
康哲夫摸索到屋后的小花园。那儿有道小小的后门。是那种用信用卡也能够打开的小门锁。可是康哲夫身上连纸币也没有一张。
正在盘算如何打开小门时,门内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是康先生吗?”说的是英语。
康哲夫一瞬间整个人僵住了,立刻作出戒备的姿态。
“请进来吧。门没有上锁。”
身体的虚弱和伤痛,令康哲夫的思考能力比平时迟钝了许多。然而往日在佣兵团染上毒瘾的岁月中,他已习惯在脑神经受到干扰的情形下作战。他默想。对方的语气没有敌意。如果是警察、CIA或是“朔国”派来的杀手,也一定不会作声示警。
他深唿吸了一口,把小门推开。
屋内一片漆黑,从空气中残余的食物和油烟气息,康哲夫断定这是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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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习惯了黑暗后,他辩出大餐桌后有个人影。那人安静地坐着,双肘搁在桌上,双手支着下巴。一个完全没有攻击性的姿势。
“康先生,请关上门,比较方便说话。”
这次康哲夫听清楚了:男人英语中夹带着轻微的特殊口音。初次听见的人绝不会察觉其中分别——除了日夜思念着媞莉亚的康哲夫之外。
男人那特异口音跟媞莉亚的一模一样。
“你是‘朔国’的人?”康哲夫把鸭舌帽脱下。
“我国的名字是‘迈尔桑’。”男人按下他身后墙壁上一个灯钮。厨房天花板中央的灯泡亮起来。“其意思就正如阁下所说:新月朔国。”
康哲夫打量眼前的男人:眼睛细小,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