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中岳
第一章
官道沿涡河河谷向上蜿蜒盘升,光秃秃的童山,加上盛夏的烈日,与及滚滚的黄尘,
走在这条路上的旅客,火气旺是不难了解的。
这条太行山中的大官道,旅客其实并不太多,天灾人祸频仍,百姓们生活愈来愈苦,
哪有闲工夫东西两头跑?天下汹汹,每一座城都谋生不易,跑来跑去只有苦了自己,到
了别的地方同样找不到谋生的活计,往何处跑?所以这几年来,这条大官道旅客愈来愈
少。
愈少并不是没有,路西尘头起处,十余匹满载的健骡,正以不徐不疾的脚程,在九
名骡夫与三位保镖打扮的骑士押领下,向上又向上徐徐东行。
后面里余,一辆华丽的轻车,也不徐不疾地向上行驶,健壮伟岸的车夫显得相当悠
闲,并不急于赶路,遮阳帽盖得低低地,似乎正在打瞌睡,任由两匹健马信步小驰,赶
车的长鞭干脆就插在车座上不取下来使用。
车后,四匹枣骝十分雄健,但四骑士可就不怎么样了,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显得象样些。
另三位,一位美丽的少妇,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位十二三岁神气的娃娃。四
男女都穿了质料甚佳的天青色骑装,鞍后带有马包,前面有长形鞘袋。四匹马跟在车后
面,不像保镖,不像家眷,很难猜测他们的身份底细,岔眼得很,令人犯疑。
车窗是开启的,但看不见车内的人,大概天气炎热,人在车内睡着了。
绕过前面那座形如龟背的龟背山,东麓就是驻马坊,是一处歇脚的山中小村集,西
距东赵镇约二十里,往东三十里是寿阳县的榆沟集。
驻马坊有晋州车行的休息站房,这条线上的驿车,终站是京师的真定府。从真定府
往京都,必须换乘冀鲁车行的长程驿车。
骡队的前面,也有一辆大车。所谓大车,也就是民间用来载货兼载人的骡车,三匹
骡一匹领队马,长辕、大轮、加蓬的敞车厢。
如果不赶长程,就不需用领队马,改为四匹骡,行驶时稳健、耐重负,但不能加速
赶路。
大车载了货,还有炊具等等杂物,里面坐了三个人,用巾包住口鼻以避尘埃。
大掌鞭是个骠悍的大汉,轻摇着丈八赶车鞭,不时轻灵地抖出一朵鞭花,在领队马
的上空发出清脆的、并不急骤的悦耳响声。
大车是骡队一伙的,骡队走得慢,所以车也慢慢走,人与牲口都感到轻松。
渐渐地,接近龟背山的北麓。官道绕山北麓而过,地势起伏不定,坡度倒还平缓。
山脚下已可看到凌落的树林,路北三里外的涡河河岸,杂树茂草业生,有两里宽的干枯
河滩,河面宽不过百尺,再不下雨,可能就变成一线溪流啦!
光秃秃的山头,突然竖起一面大红旗,在烈日下迎风飘扬。山上山下相距约五六里,
官道上的旅客,看不清旗下站着的那个青衣人,只能看到小小的模糊轮廓,但那面大红
旗,远在十里外也可看得真切。
“呜……”牛角声划空传来,是从东南角另一座山峰上传来的。
官道前后的车马,与及零星散落的步行旅客,都被大红旗和牛角声所吸引,每个人
脸上都现出不安、惊疑的神情,脚下的速度有了快的改变。
尤其是大车里的三个人,一蹦而起向前面大掌鞭的车座靠,向山颠的红旗察看。
“有点不对。”那位大马脸青衣人拉掉幪面巾,向同伴不安地说:“可能是冲着咱
们来的,希望不是五虎寨的那群混蛋。”
“五虎寨用的是黑虎三角红幡。”同伴眉心紧锁:“咱们不怕强盗,张镖师与强盗
们打交道经验丰富,吃不了亏,我只怕……”
“怕什么?”
“怕那些天不收地不留的猎食者。”
“这……”
“这红旗是信号旗,牛角传讯瞬息百里,恐怕有许多人在这一带鬼混猎食。”
“可能吗?”
“可能的。这两年,梁钦差把陕西搜刮得烈火焚天,天天闹刺客,运贡物的队伍不
断受到劫掠。他的贡物不时假道咱们山西这条路,影响咱们的安全。老天爷!希望这些
家伙,不要把咱们误认是陕西的贡物。”
“你不要危言耸听好不好?”大马脸拍拍前面大掌鞭的腰背:“沉着些,老三,速
度照常,以免引起他们的疑心,那就有大麻烦。”
“三五十个毛贼,干脆杀光屠绝以免麻烦。”大掌鞭老三不打算示弱,语气强悍凶
狠:“这段路沿途是非多,要接近娘子关才安全,太过示弱,反而会碰大钉子。老大,
放手干吧!没错。”
“除非万不得已,不可暴露身份。”老大提出警告:“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希望
引来大批蛇神牛鬼。万一出了大纰漏,咱们不用混了。”
前面山脚下的松林前,出现一个背手相候的青衣大汉,腰带前斜插着一把连鞘狭锋
刀,左胁下多带了一把绿鞘红缨匕首,靶上刻着一只犀牛头。
大车保持一贯的速度,渐渐接近松林。
八匹健马风驰电掣似的,从西面向东赶,后面黄尘滚滚,极为壮观,蹄声如雷。
轻车因听到牛角声,速度慢下来了,当然也看到了龟背山山顶的奇怪大红旗。
“公子爷,前面出了意外的变故。”健壮的车夫扭头向车厢叫:“后面那群健马,
恐怕不是五台来的人,可能情势失去控制,不易收拾。”
“不必担心其它的事。”车内传出平静的语音:“卓勇,注意赶你的车,让路给他
们。”
“是的,公子爷。”
轻车往路左靠,让出路给飞驰而来的八匹马先走。
蹄声如雷,八匹马到了五十步以内。
“咦!这些家伙没安好心。”少妇骑士大声说。
八匹健马几乎是齐头并进的,占了整条路面。大官道可容四辆大车相错,相当宽,
八匹马齐头并进,依然绰有余裕。但前面有四骑加上一部车,可就容不下啦!势必撞得
人仰车翻。
“哈哈哈哈……”八骑士中有人狂笑,八匹马速度骤减:“我所料不差吧?在前面
埋伏堵截,不如从后面赶上,果不其然,咱们抢先一步啦!”
轻车剎住了,两男两女四骑士也勒住,驻马道旁冷然目迎八名骠悍的骑士。
八匹马勒住了,尘埃向前一涌,久久方消。
“把车留下,坐骑也留下。”为首的佩刀大汉在鞍上向四骑士沉声说:“人,站到
一边去听侯处治。”
“大哥,恐怕不对呢!”另一名大汉说:“怎么有小女人?可别弄错了。”
前面是官道折向处,驮队与大车已被山脚所挡住,看不见前面的情景。
“不会错,一部车,几个人……”大哥不认错。
“你们干什么?”少妇骑士粉脸一沉:“劫路的?你们还是不劫的好。”
“小女人,少给我反穿皮袄装佯。”大哥的大嗓门像打雷:“咱们要车里的东西,
也要命。少废话!下马!”
女骑士哼了一声,突然高举右手。
“不要亮名号。”车中传出公子爷的叫声。
女骑士应声把手放下,随即打开鞍前长大的皮鞘囊口。其它两男一女,也沉静地揭
开囊口露出剑把。
车门开处,下来一位英俊绝伦,身材修长的年轻儒生,穿水湖绿长衫,手中有一把
纸折扇。
“这条路上强盗多,似乎诸位并不是强盗。”公子爷轻摇折扇缓步而来,语气带有
嘲弄味:“本公子是黑吃黑的专家,正好等你们孝敬一些金银财宝。喂!你们身上值钱
的东西,乖乖掏出来。本公子要钱不要命,你们的命算是保住了。但你们如想要我们命,
又当别论。”
“太爷先打破你的臭嘴!”一名大汉怒叫,右手猛地一抬,金虹破空,链绳怪响。
是一个流星锤,可远攻三丈外,锤大如饭碗,要是击中了,何止是嘴破?脑袋整个
会烂掉,存心要人老命。
公子爷哈哈一笑,折扇一挥,显得毫无力道,像是赶苍蝇。
强劲的流星锤挟风雷而至,小小的纸扇接锤,简直是开玩笑,不要命了。
锤头一顿,突然贴上了纸扇,扇一收一绞,锤链在扇上绕了一圈。
“哎呀……”流星锤的主人骇极狂叫,向前飞离雕鞍,飞越马头,砰一声大震,尘
土飞扬,摔落在公子爷身前八尺左右,向前滑。
太快了,其它的人来不及抢救。
“留一个活口。”公子爷高叫,缠在扇上的流星锤脱扇飞出,速度比流星锤的主人
所发要快三倍,金虹一闪,击破了为首大汉的六阳魁首。
同时,脚向前轻挑,靴尖吻上了流星锤主人的顶门,这位仁兄立即停止滑动,手脚
开始抽搐挣扎,口中已发不出声音,天灵盖已经碎了。
两男两女四骑士,几乎在同一瞬间策马冲上,剑从鞘囊中拔出,马到、人到、剑到。
那位十二三岁的小骑士,简直就是一个熟练的玩剑人,一个经验丰富的屠夫,滚鞍
侧挂,一冲错之下,便干净俐落地卸落一名大汉的右小腿。
这瞬间人重翻上鞍,剑顺势反抽,大汉的右臂分家,健马丝毫不曾停顿,出手之快
与切割的熟练,令人大叹观止,小小年纪杀人如此精练,不是好兆头。
稍年长一两岁的小女骑士也够泼辣,她的剑用来吸引对方封架,致命的武器在左手,
单一发射小小的牛毛小针。
针仅可看到淡淡的金芒,剑出针至,一名大汉的眉心便毫无所觉地贯入一枚金针,
三寸针入颅两寸半,小小一绺金线定向穗垂在鼻准上,人算是完了。
公子爷背手旁观,对杀几个歹徒强盗毫不在乎。
男骑士的马最先退回,左手抓住一名被制昏的大汉,抓住背领像是提着一只猫,将
人往公子爷面前一丢,跳下马一脚踢开大汉的穴道。
“这位仁兄剑上的劲道可圈可点,已可发出剑气伤人。”男骑士微笑着说:“公子
爷,问口供请让甘锋代劳,以免玷污公子爷的手。”
“好吧!你问。”公子爷转身向轻车走:“要快,看他们到底要抢什么,如果不是
正主儿,你瞧着办好了。”
大汉穴道一解,猛地跳起来,刚一拳攻出,便被男骑士一把扣住大拳头拖近,来上
两记阴阳耳光,加上一脚踢得跌了个手脚朝天,满口流血。
“你们想抢什么?”男骑士英俊的面庞有令人宽心的和蔼笑意:“我姓甘,已经是
两个孩子的老爹,很好说话。但问起口供来,而对方胡说八道乱招,那就不好说话了,
而且心硬如铁,残忍冷酷,一点也不像做老爹的。现在,你回答。”
大汉狼狈地挺身坐起,只感到中一凉。自已的七位同伴,已没有一个活人了。两女
一男三骑士,正在检查死者身上的对象。
“抢……抢太原孙中官的……的私囊……”大汉绝望地说:“听……听说……”
“不许说听说,你们是何来路?”
“在……在下姓……姓罗,罗定一……”
“哦!蒲州十杰的快剑罗定一,你的剑一点也不快。”甘锋眼中有疑云:“你们蒲
州的十杰,有大半是半匪半豪的货色,你快剑罗定一并不是最坏的一个,怎么千里迢迢
纠合一群泼贼来扮强盗?”
“这……人无横财不富……”
“奇怪,孙太监在天下百余名税监中,不算是最坏的一个,比起邻省的梁剥皮好一
百倍,你们不抢陕西的贡物,却抢孙中官的私囊,真该死。”
“孙中官是矿监,他在山西负责开矿,金银宝石算是无主之物,不沾百姓的血腥,
所以……”
“所以你们要抢?”
“是的。孙中官送往京都的贡物有官兵保护,直接送交两厂接收,所以他自已中饱
的金宝不敢附载,私自派人偷运返京,被我们查出底细,所以……”
“你们真可怜,事先没侦查清楚,糊胡涂涂见人就抢,抢错乃是意料中事,你看我
们像是……”
“不能怪我们。”快剑罗定一为自已的错误辩护:“闻风赶来发财的人很多,前前
后后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这一带等机会,发动攻击的信号已经传出,谁不想争先抢着得
手?偏偏碰上你们在这抢劫区出现……”
“打发他走,甘锋。”车旁的公子叫:“这家伙不算太坏,破了他的气门,叫他快
滚。”
“是,甘锋遵命。”甘锋欠身恭敬地答。
听说要破气门,快剑罗定一心向下沉,猛地一蹦而起,撒腿便跑。
仅跑出第三步,感到背领一震,被人第二次抓住了。
“放我一……马……”他心胆俱寒狂叫。
“放心,你死不了。”甘锋说,砰一声将他摔翻在地,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们在这里掩埋尸体,慢慢跟来。”公子在远处说:“记住,非必要不许露名号,
小心了。”
声落人动,但见淡绿的身影像流光,一两闪便消失在路旁的树林内。
山脚下的松林血腥刺鼻。
大车静静地停在路中,四匹健骡不安地喷鼻踢蹄,剎车已经拉紧,车子不易拉动。
车侧,摆了两具尸体,是车夫和那位大马脸老大。
两匹无主健马,散处在路右的松林内,其它的坐骑与驮骡,皆踪迹不见,显然已被
抢劫的人牵走了。
抢劫得手,应该远离现场,这是江湖朋友必须知道的金科玉律,可知那些下手的人,
早已远出十里外了。
林内散布着十五具尸体,有七具是骡夫,一个保镖,其它七具是抢劫的人。
更远处,也陆续发现尸体与无主坐骑。
抢劫的人不是一批人,而是许多批,从尸体的穿章打扮不同,与及坐骑的配具可知
端倪。至于哪些人得手,就无从猜测了。
公子爷出现在大车旁,背着手游目四顾。
车上的杂物曾经被澈底搜查过,一些锅、篮、箱、笼都被打破拋散在车旁。
“宝物藏在那些驮骡货包内,被手快的人抢走了。”他自以为是地自言自语:“这
里经过一场疯狂的搏杀,抢劫的人付出了相当重的代价,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
来晚了,没有什么事好做了,下一步该是……”
他忽然转身,眼中有警觉的光芒乍现乍隐。
两个全身黑衣,黑包头黑巾幪面剑系背上的人,出现在他身后的路旁松树下,两双
怪眼放射出阴厉的光芒,浑身散布出阴森、冷厉、诡奇、摄人的气氛。
“你把他们都摆平了?”一个幪面人用刺耳的嗓音问,阴厉的目光紧紧地捕捉他的
眼神变化。
“我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他泰然地否认。
“你说谎!”语音更厉了。
“我姓乔的为人也许很坏,但不屑说谎。”
“哼!你的党羽把东西掳到何处去了?”
“我再一次郑重告诉阁下,我刚经过此地,不知道此地发生了什么变故,够明白了
吗?”
两个幪面人走近车旁,瞥了两具尸体一眼。
“哼!能一剑贯穿马夫子心坎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数。”仍是那位幪面人向他发话,
站在他面前一丈左右:“小辈,你是真人不露相,亮名号。”
“哦!你是说,这个人是京都三大剑客之一,绝剑秀才马扬?”他指指大马脸的尸
体:“老天爷!他死得好窝囊,死时手中没有剑,他不该扮商贾掩去本来面目与杀手打
交道,他是被人出其不意一剑杀死的,枉有一身拳剑绝学,却在知已不知彼之下枉送了
老命,衰哉。”
“你还没回答老夫的话。”幪面人厉声叱问。
“没有必要。”他沉静地说:“在下是刚路过此地的人,根本不曾目击任何事
故……”
“亮名号!”
“无此必要。”
“哼!唯你是问。”
“在下……”
幪面人右手疾抬,扣指疾弹。
他吃了一惊,倒飞两丈外。
指风破空厉声尖锐刺耳,劲道远及丈外,听声便知这种指功的可怕程度,用来突袭
必定万无一失。
但这种突袭的心态十分卑鄙,有这种造诣的人,武林中寥寥无几,足以跻身特等高
手之林,决非无名小卒,不可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突袭。
如果不卑鄙,又何必幪上脸?
公子爷发现死者的身份之后,知道绝剑秀才死于突袭,便油然兴起强烈的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