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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世今生
金台府东去五十里,有山名虞山。
远远看去,纤丽奇峭,石骨嶙峋,晴雪洗后,若螺髻斜插,明媚可爱。
正值仲春,冰皮始解,晚梅未谢,浮香氤氲。
猿啼,鹤唳,蝉鸣,鹿呦,熏熏然若画。
每到这季节,就有三五成群的士子书生,携美姬醇酒,集于山中,吟诗作对,放浪形骸,好不快活。
有一天,暮晚,夕阳照山,晚烟袅袅。
士子张某游玩尚未尽兴,举杯向同伴们提议,“诸位,我们何不到山下陈兄家暂住一晚,明日继续游玩?”
“山下陈家啊,”
士子王某接了一句,道,“王兄,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三个月前,陈岩已经卧病不起,时常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状若疯魔。”
“陈家散尽家财,到处请名医诊断,也无济于事。”
“现如今,家中仆役皆去,只剩下一个侍女和他相依为命。”
“生不如死,已是废人。”
“还有这样的事儿?”
张某闻言大惊,杯中酒都洒在地上,讶然道,“记得去年我游山之后,还得陈兄招待,他本人真的是文思敏捷,聪慧天成,平生少见。还以为他以后在科场肯定春风得意,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哼,”
崔生长眉细目,嘴唇很薄,显得刻薄寡恩,冷笑道,“陈岩年少气盛,恃才傲物,只以为他自己秉承圣贤之道,喜欢训斥旁人,言辞不留情。听说他这次是堵在神庙祭祀之时,故意堵在神庙前,痛斥神婆,要出风头。”
“没想到,报应不爽。回家之后,却一病不起,每日疯疯癫癫,如同傻子。”
“我看啊,陈岩就是咎由自取,自取祸端。”
“神庙,神婆,”
张生眼皮子跳了跳,面色阴晴不定,好一会才道,“陈岩胆子不小啊。”
大燕王朝,皇帝册封百神,许之享受香火,令其坐镇三十六州,有天子耳目,监察天下官吏的权力。
举头三尺有神明,就是最鲜明的写照,神灵无所不在,力量深扎。
这样的局面,纵然是当朝的清流文官都无可奈何,最多是抨击几句。
一个小小的童生还敢呵斥,说什么要持圣贤之道,重祭祀,灭邪神,岂不是自找罪受?
“子不语,怪力乱神。”
王某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那早就是老黄历了,陈岩是太过固执。”
“不是固执,是愚蠢,”
崔生心胸狭窄,和陈岩起过龌龊,深嫉其文采,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道,“识时务为俊杰,不敬鬼神,下场就是这样。”
“不多说了,咱们喝酒。”
张生明智地结束这个话题,重新斟上酒。
他只是和陈岩有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亲厚,对于陈岩现在的遭遇,恐怕还是暗喜多一点。
要知道,陈岩可是轻松地过了县试和府试,以他的才学,考上一个秀才是十拿八稳,说不定还可以成为廪生,入官学。
这样轻轻松松没了一个竞争对手,算是好事啊。
陈家大院,出门就看看到虞山。
院子里,竹树蒙翳,景物阴森,横藤杂草,绿苔幽石,隐隐之间,有一种衰落和萧索。
正堂中,木榻上,一个少年昏迷不醒,夕光自小窗而入,照出他眉间的黑意,已是伤神入骨,药石不可救。
“哎,”
林郎中看了看,摇头叹息道,“只能看天意了。”
“林伯,”
阿英听到这句话,眼泪刷的一下子就下来了,呜咽道,“公子不可能这么命薄的。”
“丫头啊,”
林郎中看了眼身前弱不胜衣的少女,劝道,“你得看开点,不要累垮了身子,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已经问心无愧了。”
“谢谢林伯,”
阿英一边帮忙提药箱,一边道,“以前老爷和老夫人待我亲厚,有再造之恩,我做的再多,也是应该的。”
“你啊你,就是倔。”
林伯背着手,往外走,道,“只希望吉人天相了。”
“林伯,我送你。”
阿英小碎步跟上,到了这个时候,她早拿不出诊金,林伯能够上门,可是大德。
两人出去后,不知何时,木榻上少年眉间的黑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郁郁青意,丝丝缕缕流转,转瞬而逝。
“唔?”
陈岩第一次睁开眼,眸光明亮,没有了以往的固执,只有从容坚定,道,“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时候苏醒上一世的记忆。”
“这一世,”
陈岩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若有所思。
有深山小庙,穷书生邂逅善解人意的女鬼,红袖添香,其乐融融。
有荒郊野外,少年郎初见狐女,两情相悦,海誓山盟,永不分离。
有大泽江湖,有缘人或能遇仙,进入龙宫,水底一日,世上百年。
有郡县城府,孝子夜入城隍庙,据理力争,替父申冤,感动天地。
总之,这个世界上,神灵显化,狐鬼出没,读书人上人,王朝大一统。
“真的像聊斋啊。”
陈岩从木榻上坐起来,看着窗外,霜风西来,梅影横瘦,竹阴展新,清辉落下,远远看去,或大或小,影子斑驳,疏疏如残雪。
上一世,他生在末法时代,纵然天资惊人,也只是勉强修炼到阴神境界,还没等凝练道基,就在劫难下化为灰灰。
现在这一世,却是道法显圣,完全不同。
正在这个时候,出去送林郎中的阿英正好回来,一眼就看到坐在木榻上的陈岩,她先是不敢置信似地揉了揉眼睛,发现真的没有看错,喜极而泣道,“公子,你醒了?”
“是啊,好一场大梦。”
陈岩笑了笑,神情温和,轻声道,“只是这段时间来,可是苦了你了。”
“阿英不苦。”
少女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扑往下落,心中却只有喜悦,道,“只要少爷健健康康的,阿英受再多的苦也没什么。”
“嗯。”
陈岩不喜欢多说,但都记在心里。
“少爷,我就说老爷和老夫人积善行德,你不会是没福之人。”
“这会大难之后,肯定一飞冲天,将来考进士,中状元,光耀门楣。”
“到时候,天子还会御口金言封神,让老爷和老夫人享受香火。”
阿英真的很高兴,走来走去,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直到发现陈岩眉宇间的疲态,才停下来,道,“少爷刚醒来,肯定很累,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熬粥喝。”
说完,阿英蹦蹦跳跳出去,哼着小曲,像一只欢快的云雀。
第二章 六甲上元功
半夜。
山高月小,斐绿叠丹,落花满径,松影参差。
陈岩躺在榻上,东首而寝,侧身而卧,如龙之蟠,如犬之曲,一手曲肱枕头,一手直摩腹脐,一只脚伸,一只脚缩。
未睡心,先睡目,致虚极,守静笃,神气自然归根,呼吸自然含育,不调息而息自调,不伏气而气自伏。
不多时,陈岩就觉得额头凸起,状若金刚珠空悬,又似天庭在上,晶莹剔透,闪烁着莫名的光华。
身为曾经差点凝聚道基的人物,陈岩对上一世修炼的六甲上元功驾轻就熟,气动而神住,调和阴阳,固本培元。
很快,四个时辰过去。
陈岩睁开眼,从榻上起身,推开窗,就见大日出山,紫气东来,金芒游走,重重叠叠的山峰上氤氲金色,赤光摇晃,霞气冲霄。
陈岩抬起头,眸子放光,仿佛要将这紫气摄入眼中,吞吐精华,调和神魂。
好一会,陈岩才停下来,神采奕奕。
不得不讲,六甲上元功不愧是在末法时代都能让他入道的引导之术,只是一个夜晚,就让陈岩体内的力量大为恢复,整个人上上下下活泼泼的,非常轻松。
道经上有云:生者神之本,形者神之具。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毙。
由于过去神婆作法,导致陈岩恶鬼压身,噩梦不断,使得心神大伤,进而影响到身体,才会有三个月卧病不起,奄奄一息。
现在陈岩重生,首要的就是养生固神。
“唔,”
陈岩一边拿捏架子,活动气血,一边念头转动,心中想,“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尝试进行感应,正式踏入修道之路。”
陈岩这么有信心,不光是他拥有前世经验,驾轻就熟,还有就是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这具肉身根骨上佳,资质不俗。
修道有三关:感应、养气、周天。
感应者,神驻丹田,引动元精,炼精化气,真气自生。
看似简简单单,可是入门极难,资质,悟性,机缘,缺一不可。
没有上佳的根骨资质,悟性和机缘只是空中楼阁。
正在这个时候,阿英推门进来,她扎着朝天髻,穿粗布青衣,提着一大袋子面,小脸红扑扑的。
“啊,”
看到陈岩在院中,阿英先是一惊,连忙放下大袋子,走上来,道,“少爷,你病刚好,怎么不多在榻上躺一会?”
“在榻上躺了三个月,可是躺够了,早上起来得活动活动。”
陈岩应了一句,目光随即投在大袋子上,沉吟少许,道,“阿英,在我生病的日子里,你就是在家磨面后,再拎着这么一大袋子面粉,步行去二十里外的集市贩卖?”
“嘻嘻,”
阿英并不在意,吐了吐小香舌,笑道,“我可是力气很大的。”
“以后不要去了,”
陈岩摆摆手,心中只能叹息。
一个十四还未完全张开的小丫头,每天磨面,赶集,还得四处找大夫,就是好不容易在家,也得日夜照顾生病的自己。
整整三个月,心神交瘁,把这小丫头都瘦的皮包骨头,只剩下大大的眼睛了。
父母早去,家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相依为命,自然不能再让她受苦。
“可是,”
阿英当然能够听出陈岩话语中的关怀,可是还是有点不情愿。
陈岩三个月卧病不起,为了给他请大夫看病,原本家底殷实的陈家几乎把家财散尽。
还有原本家中的仆役,看陈家不行,树倒猕猴散,各找出路,临走之前,还顺走了不少东西。要不是有阿英拦着,还有周围的邻居出面,让这些下人不敢做的太过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现在的陈家大院,别看地方不小,但真的是家徒四壁,瓮中的粮食,要是不出门,坐吃山空,恐怕撑不了半个月。
“没有什么可是,”
陈岩深吸一口气,用斩钉截铁地语气道,“我手中还有一个玉扳指,可以拿去当铺换银子,当出来的钱足够我们用半年。”
“不行啊,少爷,”
阿英一听,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摆手,道,“那可是陈家祖传的扳指,当年老爷亲手交给你的,要传给后代,怎么可以当了换钱?”
“阿英,”
陈岩神情严肃,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我们陈家是诗书传家,什么时候要凭一个扳指了?再说了,让你去当,又不是直接卖掉,很快我们就会赎回来。”
顿了顿,陈岩继续说道,“还有,我身子骨刚好,不能天天喝粥啊。把玉扳指当了,换回银子,得多买点肉和蔬菜。还有几个月,我还要参加院试,饮食得跟上。”
“少爷你过了院试就是秀才了,”
阿英终于被说服,点点头,道,“还是少爷你身体最重要,等你中了秀才,咱们就赎回来。”
“就是这个道理。”
陈岩把玉扳指从怀里取出来,递给阿英,道,“我们先吃早饭,吃完饭,你再去。”
“好。”
阿英小心翼翼地拿过玉扳指,贴身藏好,拍了拍小手,一阵风般跑开,道,“少爷稍等,我马上去做饭。”
“唔,”
趁着阿英准备早饭的功夫,陈岩踱步来到室中。
一抬头,就发现正中央悬有一副长画,上有千里马,黑质白章,栩栩如生,只是尾处为香炷所烧,破坏了意境。
或许也正是因为此瑕疵,才没人那些离开的下人带走。
“咦,”
突然之间,陈岩停住步子,仰着头,仔细上下打量此画轴,刚才他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马嘶?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又一声马嘶传出,若有若无,若不是陈岩六感敏锐,恐怕还真不会注意。
“有趣,”
陈岩笑了笑,抬手摘下画轴,摩挲着画轴上微微凸起的马头,喃喃道,“有趣,真是有趣,难道我家中还有一个马妖不成?”
作为曾经差一步凝聚道基的境界,还经历过转世重生的陈岩来讲,对于一个不成气候的马妖,他没有理由像普通人那样害怕。
现在他考虑的是,这个马妖还是太弱,该如何让成长起来,能够做自己的帮手。
“看来得想一想办法了。”
陈岩卷起天马图,有了算计。
第三章 入道
春寒料峭。
皓白挂枝,晚梅未尽谢。
冷光临于石阶上,斑驳影摇曳。
陈岩头戴书生巾,身披青衣,坐在小窗边,光华垂下,映照出晶莹如玉的额头。
额生玉光,正是《六甲上元功》修炼到一定境界,元阳蠢蠢欲动的征兆。
很显然,有上乘的引导术,再加上不间断的肉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将原本因为神婆施法亏损的身体恢复,而且更上一层楼。
“只是差一个契机了。”
陈岩想了想,长身而起,铺开大纸,开始挥毫泼墨。
仔细看去,陈岩的脚步进退之间,如鲲鹏出水,宛若天成。
身子则如韵律般摆动,似风吹荷叶,似月照青藤,似涧出冷水,似花开石下,举手投足,天人交感。
正是太阴化生,六甲真形。
日积月累下,可以练体,易筋,锻骨,凝髓,固精,师法自然。
只听细润的笔尖不停地跳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霜石,白沙,紫水,苔痕,跃然纸上,勾勒之间,妙趣横生。
这一刻,陈岩只觉得自己进入一种莫可名状的境界,静身安神,宝气养精,似想非想,似念非念,心在体内,魂上九天。
似有似无,陈岩感应到,自己丹田内一个神秘的窍穴正在徐徐打开,状若莲花,上圆下尖,不可思议的生机在其中酝酿和沸腾。
一个时辰后,山水画成形,山高月小,玉岫开华,藤结如帷,人来当花。
真的是,离奇超脱,苍劲中紫媚跃出,有一股子嶙峋之气,绿意直入眉宇。
“一山一水谓之道也。”
陈岩盯着山书画,面上露出笑意,自案上取来小印,往上一盖。
咔嚓,
印底在下,淡黄凝彩,极为古雅。
哗啦啦,
小印一落,宣纸无风自动,隐有清音,墨香袅袅。
“就在这个时候。”
陈岩福至心灵,五体朝天,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若有想,若无想,若有存,若非存,想而无想,无想而想;存而非存,非存而存。浑浑默默,杳杳冥冥,然后心与息同步,心息相依。
恍恍惚惚,空空灵灵。
陈岩只是谨守心神处最后一丝清明,如同化为婴儿重回母胎当中,整个人混混沌沌,懵懵懂懂,不存不想,物我一如,圣凡同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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