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摄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恨,但身体还是慢慢站了起来。
他佝着背,双手不停地揉着因为跪得太急与地面撞得生疼的膝盖,头微仰着,眼睛快速转动着,瞳孔的焦点在转动的过程中能在王鹏的背上画出一个圈来。
平复住心情的王鹏,从柜子里取了茶叶出来,又拿了电水壶煮水,做着功夫茶的一应准备工作。
整个过程中,王鹏与郝摄辉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时间与思想观念在他们之间挖开了一条深深的鸿沟,他们都想搭一个梯子过去,拉住对方的手,或者重新找到并肩站在一起的机会……
“过来边喝茶边聊吧!”王鹏终于泡好第一泡茶,朝着一直站在那里的郝摄辉举了举杯子。
郝摄辉的目光再度闪了闪,抬起有些麻木的双腿朝着沙发走去。
王鹏在郝摄辉坐下的时候,把茶杯递了过去,同时送上的是一张纸巾,“这个天气,你不该出这么多汗!擦擦吧。”
郝摄辉的面部肌肉抖了一下,一手接过茶杯,一手接过纸巾,想朝王鹏笑一下表示谢意,却让王鹏看到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老三,我俩认识有十七八年了吧?”
“十七年。”郝摄辉手里的纸巾已经被擦得支离破碎,不断冒出来的汗水沾着纸巾屑,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粒粒细小的白点。
王鹏暗暗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出书房,一会儿返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块热毛巾。
郝摄辉接过毛巾的时候,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却像深夜绽放的昙花,很难让人准确捕捉到这一刹那的光华。
“这十七年,应该是我们一生中最宝贵的一段光阴吧?”王鹏并不指望郝摄辉来回答自己,他继续以一种自言自语的方式说,“我们总是说,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却从来没有想过,时间是永恒的,改变的恰恰是我们自己。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有一样的理想,一样的抱负,一样的善良……十七年过去,我们有没有问过自己,这些东西,有多少被我们保留下来了?”
郝摄辉终于把脸擦干净,看着王鹏瓮声说:“变的不止是我们自己,环境比我们变得更快!如果我们总是保持不变,我们就会被环境所丢弃,就会成为环境的笑料,那样的情况下,又何谈理想与抱负?”
“不错,环境是在变,可是改变环境的,不正是我们自己吗?”王鹏反问。
郝摄辉没有回答,低下头拿起茶杯佯装喝茶。
王鹏苦笑道:“我们总能从这个世上找到千千万万的理由来原谅自己,却很难从根本上认识自己由一点点细微量变而起的质变。”
“你能说自己就一点没变吗?”郝摄辉突然很不甘心地诘问,看着王鹏的目光也变得有点阴狠。
王鹏豁然一笑说:“我也变了,变得不那么鲜明,变得愿意妥协,变得不得不隐忍!不过,有一点我很庆幸,对于最初的理想与抱负,我从来没有改变,也没有放下。”
郝摄辉的目光陡然暗下来,声音低低地说:“不要把你自己说得那么清高,你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个世界上一尘不染的人就算没有死绝,只怕也早已为数不多了!”
王鹏的心脏重重地抽搐了一下,目光也不如先前晶亮,他无声地拿起新烧开的水,往茶壶里注入进去,看着水柱在茶叶上溅起晶莹的水珠,眼前竟走马灯似地晃动起纪芳菲和冷冰的眼睛。
王鹏突然之间的恍惚没有逃过郝摄辉的眼睛,他的双目一下放出光彩来,仿佛找到了一条可以帮他爬出深渊的路,使他整个人都突然亢奋起来。
“也许你在金钱上比许多人都无欲,但那是因为你比我们许多人都早一步富裕起来了,钱在你眼里当然失去足够的诱惑!”郝摄辉觉得自己不能错过这个反击的机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试一试,“但是,你能否认,你没有一般男人都有的通病吗?当年在梧桐的那个录像事件,要不是有海涛和江秀他们兄妹帮你一把,钱佩佩那个傻女人甘愿一力承担,你的官能做到今天这个份上?老四,我想是不可能的!”
郝摄辉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插在王鹏的心上,当年一桩莫须有的诬陷,此刻竟被郝摄辉当作筹码抛出来,更让王鹏确定那次在雷迪森出现的扫黄场面是郝摄辉有意为之了。
“老三,知道我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王鹏放下手里的水壶问。
“什么?”郝摄辉的目光充满了警惕。
王鹏笑了笑说:“就是我不在乎的东西恰恰是你最在乎的!”
郝摄辉的眉毛拧成一堆,眼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眼睛,看不出他的眼神变化,但王鹏从他不断跳动的眼梢还是看到一种激烈的内心斗争。
“抽根烟吧。”王鹏摸出烟递了过去,然后又打着了打火机,把火送到郝摄辉的面前。
郝摄辉看了王鹏一眼,将香烟的一头伸到火苗上部,嘴巴在烟嘴上吮吸着。
火光照着郝摄辉的脸,形成了半明半暗的光晕。
俩人的谈话突然停顿下来,各自默默地抽着烟,烟雾从他们的面前分别升腾起来,飘向书房的每个角落。
郝摄辉抽得有点急,不时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带着一点干涩、一点局促,甚至还有一些焦虑。
王鹏的烟抽到一半时,书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搁下香烟,走过去接起电话。
“小鹏?”
“年省长,这么晚?”王鹏的目光投向郝摄辉,立刻注意到郝摄辉脸上浮现的惊讶与恐慌,这令他反倒松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也和缓许多,“您一定是有事吧?”
“摄辉是不是去找你了?”年柏杨直入主题。
王鹏再度看了一眼又开始紧张地擦汗的郝摄辉,心里忽然亮堂了许多,“他在我这里。”
年柏杨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沉默了许久才说:“给他一个主动交代的机会吧!”
“我也希望这样。”王鹏说。
“小鹏,这个电话其实我不应该打,但我和他毕竟是亲戚,又是我竭力推荐他去大洋开发区的,他走到这一步,我是有领导责任的。”年柏杨沉痛地说,“所以,我还是想请你看在我的面上,一定要给他主动交代的机会,如果今天他不能及时醒悟,你就再宽限几天,省委不是也定了十天期限吗?我相信我们一起能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的!”
年柏杨开这样的口,就像王鹏自己下决心要给郝摄辉自首的机会一样,都是一个充满无奈与痛苦的决定。
但是,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产生偏差。
王鹏与年柏杨的苦心,看在郝摄辉眼里,却如同两双巨手正共同把他推向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刚刚因为王鹏一瞬的恍惚而升起来的希望,就像一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风过处,一下被吹散得无影无踪。
“你和年柏杨一样,不打算帮我,是吗?”郝摄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神有些涣散,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
王鹏的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陈江飞血肉模糊的身子一下跳到他脑海里,刺激他一下子窜到郝摄辉面前,紧捏住他的一条胳膊低吼道:“老三,清醒一些!主动交代是你最好的出路,只要你把问题说清楚,我们一定会最大限度地帮你,你明不明白?”
郝摄辉抬起另外一只手,拨开王鹏的手掌说:“我就知道求你跟求年柏杨一样,都是毫无用处的,你们只想保住自己的名声,根本就不在乎什么亲情友情。我走了,你就当我没来过!”
“不行,你不能走!”王鹏焦急地再度扯住郝摄辉。
“怎么,现在就要对我采取措施?”郝摄辉看着王鹏冷冷地问。
第609章 心理防线
王鹏吸了一口气,直视郝摄辉带着嘲讽的目光,耐心地说:“老三,我不让你走是不希望你情绪不稳地出去,是希望你把自己放到主动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问题,给你自己提供一个可以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哼,你有这么好?”郝摄辉冷哼着说,“你是怕我像陈江飞一样自杀,又或者从你这里出去后突然失踪,使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吧?”
“你一定要这样理解,我阻止不了。但是,”王鹏依旧坚持要说服郝摄辉,“我在你心里真是这样的人的话,你又怎么会认为找我求情是徒劳?老三,那天雷迪森的事,我知道是你故意设的套,但你有听到我抱怨过你吗?我们曾经是兄弟,现在还是兄弟,我不会愿意看着你沉沦,但是我也不能抛开工作和立场,纵容你越走越远,我想趁现在我还能拉得住你的手,把你拉回来!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郝摄辉的表情变幻不定,上牙咬在下唇上,刻出一个个细小的血口子,触目地呈现在王鹏的眼前。
“老三,你刚刚不是说,改变是为了顺应环境,那么现在环境要求你再做一次改变,你为什么就不愿意跨出这一步了呢?”
郝摄辉的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像筛子一般,时急时缓地摇晃着,泪光隐在他的眼眶后面,他的手臂脱出王鹏的掌握抬起来,手掌插进有点零乱的头发中,沮丧地吐出不成串的语句:“晚啦……老四,晚……啦!”
王鹏仿佛看到希望一般,立刻又握住郝摄辉的手腕,把他拉回沙发里坐下,开导说:“党内调查的目的并不是要惩罚谁,真正的用意恰恰是要挽救走错方向的同志!只要你把存在的问题主动说清楚,组织上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有挽救余地的同志的!”
郝摄辉抬脸看着王鹏,两行浊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他的脸上,沿着他黯淡无光的脸庞和胡子拉茬的下巴,一路蜿蜒而下。
“老三!”王鹏双手落在郝摄辉的肩膀上,重重地晃着他,企图把他彻底摇清醒。
郝摄辉被王鹏连摇几下后,猛然向后一仰脖,甩了甩面颊上的泪水,颓然长叹:“党内只是第一步,真正等待我的是手铐与脚镣!”
王鹏只觉得太阳穴猛跳了数下。
郝摄辉这句话,无疑已经向王鹏透露他身上问题的严重性,已绝非是违纪那么简单了。
王鹏咽了咽口水,强忍着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老三,无论问题到了什么程度,我们的党纪、国法,一直以来强调的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有及时悬崖勒马的人,才能重新找到出路。我不妨告诉你,这个案子我们已经找到了突破口,省委之所以会提出十天的期限让涉案的干部主动交代问题,就是想给我们的同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任何抱着侥幸心理的人,只会让自己把路走死走绝,你明白吗?”
郝摄辉散乱的目光划过王鹏的脸,肥厚松驰的眼睑无望地耷拉下来,头也随即像失去支撑一般猛地垂下来深深埋进臂弯里,呜咽声从脸与手臂的缝隙里渐渐钻出来,形成痛苦而沉闷的幽咽。
书房里的空气变得分外压抑,王鹏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让秋夜的风从窗外吹进来,使他可以把胸口的浊气大口大口地排出去。
电话铃声在一片死寂中陡然响起,郝摄辉惊恐地抬起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话,嘴角不停地抽搐着。
王鹏走过他身边时,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想给他一些微薄的安慰。
“厅长,耿桦交待了!”电话那边传来季定邦的声音。
王鹏背对着郝摄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季定邦,“都说了?”
“那倒没有。不过,有的人开始是这样,要挤挤牙膏,看实在没希望了,就会竹筒倒豆子了。”季定邦说。
“有没有扯出别的线索来?”王鹏问这话的时候,分明感到背后有一双滚烫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认为只是时间问题。”季定邦说得很有信心。
“辛苦你们了,有情况随时联络。”
王鹏挂了电话,缓缓转过身看着郝摄辉。
郝摄辉的脸已经因为痛苦而全部扭在一起,他的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他内心最后一丝希望,“耿桦没说什么,是吗?”
王鹏的眉轻皱了一下,回到郝摄辉跟前,低声问:“你是希望他说了,还是没说?”
“我……”郝摄辉眼中的情绪复杂得令人无法描述,他的牙齿反复啃咬着自己的嘴唇,丝丝的血迹已经渗到嘴角,让王鹏不忍再多看他。
“老三,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给你等了,你要把握机会啊!”王鹏不敢把内心的焦虑完全流露出来,生怕郝摄辉的精神承受不住内心的反复煎熬而自我崩溃。
“还有……烟吗?”
郝摄辉低垂着头轻声问,细如蚊蝇的声音钻入王鹏的耳膜,却如重锤击过。
他记得,葛涛曾告诉过他,很多谈话对象在交代问题前都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似乎香烟真的能让他们痛下决心似的。这也就难怪,许多的影视剧中,常常出现嫌疑人受审时候要烟抽的镜头。
郝摄辉抽烟的时间很漫长,而且抽了不只一支,而是整整一包。
王鹏耐心地陪着郝摄辉,他知道,二人这样相对而坐的机会,以后可能会因为郝摄辉失去自由而变得稀少,他不能在郝摄辉的问题面前徇私,但陪着郝摄辉最后畅快地吸上几支烟、喝上几口他亲手泡的茶、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是他此刻必须要为郝摄辉做的。
午夜的时候,莫扶桑为他们送了两碗面进来,简单的咸菜肉丝面上卧了一个煎蛋,让郝摄辉失神的双目立刻变得通红,泪花闪动中竟朝着莫扶桑露出一丝微笑来,用嘶哑的声音对莫扶桑说:“弟妹,知道吗?读书的时候,我和老四经常因为没钱,一碗咸菜肉丝面分着吃,至于煎蛋,只能从人家碗里过过眼瘾。”
莫扶桑的鼻腔有些酸涩,哽咽着说:“你要喜欢,我再去给你煎几个!”
郝摄辉把一筷面吸溜进嘴里后,抬起握着筷的手朝莫扶桑晃了晃说:“不用不用!你去休息吧,有这碗面就足够了!”
莫扶桑不忍再待下去,快速跑出了书房,很快却又跑了回来,冲到郝摄辉的面前,将两张存折和一张银行卡塞进郝摄辉的手里,带着哭腔说:“摄辉,我们别的帮不了你,但是只要你想重新开始,过去花掉的那些退不出来的钱,我们就算倾家荡产也会帮你一把,绝不会看着你往死路上去的!”
郝摄辉含在眼眶里的那些泪花,因为莫扶桑这一举动,立时又成了决堤的江河奔涌而出,七尺高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似地号啕起来,那些堵在他内心深处不敢暴露出来的秘密,这一刻忽然被一起冲刷出来。
王鹏站起来,仰头尽量让自己的眼泪回到眼眶深处,往心里流进去。
他再一次站起来慢慢踱到窗前,看着满天黑幕中零散点缀的几颗星辰,心里知道,郝摄辉必定不会收他和莫扶桑的钱,但他也同样知道,只要郝摄辉肯回头,他们就一定会帮郝摄辉重新站起来,哪怕用一辈子的时间,他们也愿意与自己的兄弟站一起。
莫扶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轻轻退了出去,郝摄辉兀自哭了很久,把他内心的恐慌、害怕、焦虑、懊恼、不甘、挣扎……都一股脑儿地哭了出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此刻的郝摄辉哭出来的不仅仅是他的伤心,多少还有他的绝望。
王鹏始终一言不发,任由郝摄辉宣泄着,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